打冻场
作者 袁海善 编辑 伦智英
丰收大队第七生产小队,是一个深藏在长白山脚下皱褶子里,仅有一百四十几口人的小队。人民公社大帮哄时期,全队男女老少一年到头忙得脚打后脑勺子,满屁眼子的农活总也干不完。三忙两忙,就把打场这个最重要的活计,一直拖到了立冬或小雪这两个节气前后。
这个时候的气温,到了冷得快要冻掉下巴的程度,大树都被冻得“嘎吧嘎吧”地响,场院也被冻得裂开了寸把宽的口子。这时候的黄豆棵子经过长时间地风干晾晒,又经严冬冻过,早就干得飒飒脆响,豆荚一打便爆。这个时候打场,叫打冻场。
打冻场通常都是凌晨开始,这时,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打场的头天,队里便派人将场院扫静,场院上被冻裂的大口子用雪填平踩实,再挑了水泼上,一宿便冻得玻璃般光滑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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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山村住户分散,约摸凌晨两三点钟,队长便站在岗梁上,扯着嗓子挣大命似地“噢一一嗬一一,噢一一嗬一一,噢一一嗬一一”
在寂静的凌晨,火上房子般惊乍的声音,就更有了极强的穿透力。被冻得像柞木棒子般硬梆梆的喊声一路穿过山林,越过山梁和河沟,最后锥子般扎进生产队沟沟岔岔、家家户户的耳朵里。
参加打场的劳力,大多都是些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岁数大的社员都管我们叫生牤子。我们都非常喜欢“生牤子”这个称呼,因为生牤子头顶上刚刚冒出一对尖尖嫩嫩的小犄角,大多还没有上套,还总跟在妈妈身后蹦蹦跳跳地玩耍,一高兴就尥蹶子撒欢,一幅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们除了已经上了套之外,在爱玩爱疯的天性上,和生牤子很是相似。听到队长的喊声,谁也不敢怠慢,立马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急急穿好衣服,再用草绳将腰扎紧,以防西北风吹进怀里。再把大棉手闷子挂在脖子上,抄起连枷,一路上哼着些小曲儿,乐颠颠地奔向场院。
这时候,启明星还在东方天际孤零零地挂着,透过干枯的树枝露出惨白的光。有零散住户的沟膛子还一片寂静,偶尔也会传来几声犬吠或公鸡的啼鸣。
不到一亩地的场院,像大树扎根一样,长出了几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向四面很陡的山坡上扎去,一直和山顶上的大树,蓝天和白云相接,最后一个跟头翻到了山后。场院里一溜十多个小山一样的黄豆垛,都是我们这帮生牤子顺着几条羊肠小道,从山前山后的山坡子地里背回来的。在东北农村,管这项农活叫背地。
那时,背签子,背筐,还有背夹子,是每个社员必备的“三大件”。生产队里几百亩地的各种庄稼,都是我们这帮生牤子用这些最原始的工具,翻山越岭背到场院的。一根约三指宽,一指多厚,一米六七长的背签子,能穿二十多捆豆棵子。背在身上像小山一样,从背后看不见人影儿,只见一个黄豆垛在山路上一窜一窜地移动。在这很陡的山路上,背着一百八九十斤重的黄豆棵子,背不上几趟,腿便闯瘸了,大腿肿得发亮。
生牤子们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没有一个人舍得休班,一个个咬着牙,瞪着眼,憋着劲儿,亳不吝啬地把大把大把的汗水,一路洒在脚下的羊肠小道上,也洒在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里。
打场,是农活中一件比较轻松的活儿,又有一大帮生牤子聚堆儿,很是热闹,因此是我们最开心的活儿。小伙伴们一见了面,便放肆地说啊笑啊,打啊闹啊,尽管肚子常常饿得“咕咕”叫,但青春的燥动,总让小伙伴们忍不住要唱些歌儿来取乐。
那时唱得最多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社会主义好"等这些最流行的歌儿,尽管一个个唱得像山驴叫,但唱的人投入忘我,听的人心花怒放。正是寻了这点儿欢乐,苦,就不觉得苦了,累,就不觉得累了,冷,也不觉得冷了,并为自己是朵向阳花儿幸福不已。
不等组长吩咐,有身子灵巧的小伙伴便猴子般几下子就爬上垛顶,用木杈将黄豆棵子一捆捆挑下来。小伙伴们也一哄而上,用木杈将黄豆棵子挑散在场院上,有半米厚,摊平了。岁数大的社员套上老黄牛,拉上碌碡,喊一声“驾”,老黄牛便伸直了脖子,尽职尽责地在高低不平的豆棵子上吱扭吱扭地转了起来。
小伙伴们也抄起连枷,四人一组面对面排开阵势,抡起连枷用力敲打,连枷落在豆棵上,发出“飒飒”的沉闷的声音,灰黄的豆棵上便泛起一片片灰白,黄豆粒子随着连枷的起落,噼哩叭啦地四处乱蹦,豆棵的清香味儿伴着豆毛直往鼻孔里钻。
打过头遍,原本厚厚的黄豆棵子就变薄了,连枷打出的声音也由原来的沉闷厚重变得清脆而响亮。我们最喜欢这整齐有序并带有节奏的“叭叭”的声响。这声响会一下子激发出我们争强好胜的冲动,双方都使出浑身吃奶的劲儿,让自已打出连枷的“叭叭"声压过对方。打到兴奋处,小伙伴们还不时玩出了新鲜花样,当连枷飞转到空中,手猛然顺势一晃,使连枷条横着翻转一圈儿,再轰然落地,打的十分有力,声音也非常宏亮。在寂静的凌晨,连枷的“叭叭”声,一直撞到四周的大山上,又一下子被反弹到场院里,在我们耳边“嗡嗡”地缭绕着。
鸡叫过三遍,天就麻麻亮了。用木杈将碎豆秆轻轻挑起,便露出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豆粒子,煞是喜人。一天下来,两个大黄豆垛就打完了。
扬场,就是借着老天爷的自来风,使粮食与杂质分离开来。农村有句老话,“会扬,一大片,不会扬,一根线”。有经验的老把式迎风一站,撮起满满一木锨黄豆,很优美地往天上一扬,便扬出一个宽宽的美丽的弧形,像天女散花一般。经风一吹,碎豆携豆叶,豆夹皮等杂物便飘飘洒洒的远离黄豆而去,沉甸甸的黄豆粒子飒飒落地,渐渐聚成了一座黄灿灿的“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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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山一样金灿灿的黄豆,我的脑海里立马幻化出一片诱人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大豆腐,豆腐脑,豆芽菜等佳肴的美丽画面,似乎还有豆油倒进热锅里那一声悦耳的“吱啦"声。这些原本是农家的家常菜,多年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上级经常派来工作队,教育社员们舍小家,顾大家,支援国家建设。生产队每年打下约两万斤黄豆,上级只允许分给每个社员十斤。记得只有一年,忘了那年有什么重大节日,上级格外开恩,每人分给了拾伍斤。那时,油房里的榨油设备落后,出油率很低,记得拾壹斤黄豆换一斤油。我家四口人,共分得四十斤黄豆,换了不到四斤豆油,这便是我们全家一年的豆油。我的数学没学好,至今也没算出,平均下来一个人一月到底吃几钱豆油。
一些不安分守己的社员,像贼一样起早贪黑,到林子边,荒草地,人迹罕至的地方开点儿小片荒,种几垅黄豆苞米等庄稼,想换点儿豆油,也可弥补口粮的不足,但常常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颗粒无收。每当苞米抽穗,黄豆拉荚的季节,上级总会派人下到各队,召集中小学生,带上镰刀,漫山遍野寻找小片荒。一经发现,一律砍光杀光,绝不让资本主义自由泛滥。
“装麻袋,入库了!"组长一声吆喝,把我的思绪从山上的小片荒里,又拉回到了场院。脑海里的那些大豆腐,豆腐脑,豆芽菜等令人垂涎欲滴的诱人佳肴,像一个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叭叭"地破碎了。
我急忙抓起麻袋,和小伙伴们用簸箕一袋袋装满,再用长针把麻袋口缝好。从场院到仓库近百米的一段路,是我们这帮生牤子,也是半拉子劳力能不能晋升为整劳力的考场。
当两人将二百斤装满黄豆的麻袋放在我的后背上,我感到腰发软,腿打颤,好像在我瘦弱的身上压上了一座大山,既是黄豆的大山,更是生活的大山。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趔趔趄趄地迈出了第一步。我给自己打着气,加着油,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挺住!挺住!我咬着牙,瞪着眼,一步,一步,终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了这近百米路程。这天,我以十七岁的年龄,一米七二的身高,一百零二斤的体重,圆满完成了从半劳力到整劳力的艰辛过渡。从此,我将每天能挣十个工分,尽管十分工仅值五六毛钱,但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象征和骄傲。
在一个飘着青天雪嘎嘎冷的早晨,队里的两掛牛车,五张牛爬犁,都早早地装好了黄豆。除了总共分给社员一千四百多斤,还有一万八千多斤黄豆,作为公粮和余粮,就要送到镇上的国家粮库了。
早晨来仓库装黄豆的社员,还有一大帮跟来凑热闹的,也许是来和近百袋黄豆告别的男男女女,眉毛头发上都掛了霜花,哈着白气,脸都木木的。不少人掛着清鼻涕,双手深深地藏在袖筒里,不住地打着寒颤。
队长从麻袋里抠出几粒黄豆,用牙“咔咔”地咬破,说,“嘎嘎的干,保准合格。”为了造点儿声势,进行爱社爱国教育,队长依照上级指示,让会计早早用毛笔在大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交公粮尽义务!”,“卖余粮最光荣!”两条标语,分别贴在了牛车和爬犁上的麻袋上,很是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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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队长出发的手势,打头的头辆牛车的车老板,将鞭子在空中轻轻虚摇了一圈,喊一声“驾”,牛车,牛爬犁组成的送粮队伍便缓缓地起动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都直勾勾地集中在牛车和爬犁上的麻袋上,眼巴巴地目送着送粮队伍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白濛濛的青天雪里。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