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小义：表彰 / 开普饭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691】

表彰

深圳王小义

天，冷得直刺骨髓。风，吼得肆无忌惮。

校长郝武耐站起身，戴好帽子、耳糊和手套，从乡政府的会议室里走出来，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早已被汗水浸透了秋衣像游泳衣一样紧紧贴在身上，又像浑身贴满了狗皮膏药，箍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手不停地用袖子抹额头上的汗，一手摸着扶手，跌跌撞撞往楼下滚。

已经不记得这是乡里第几次请他喝茶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忘记了一楼楼梯拐角处半人高的垃圾桶，转身时迎面撞上，一个趔趄，往前抢了几步，显些被撞倒，硕大的垃圾桶喝醉似的，一个金鸡独立，在身后转了一圈半，又晃了三晃，旋即站稳。

楼前高耸挺拔，一搂多粗的梧桐树下，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电驴子，这是一辆跟了他十几年的电驴子，可以说为他鞍前马后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妻子多次劝他换一辆新的，他固执得像一头倔驴，执意不肯，认为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这辆顺手又有感情，挺好。

“嘀，呜扭，呜扭；嘀，呜扭，呜扭 … … ”

开锁时，他无意间碰到了旁边的电车，像摸了老虎屁股一样，刺耳的咆哮声，直冲云霄，在寒风中瘦弱的树枝间横冲直撞，倾刻间，弥满了整个乡政府的大院。

他再也毫无心情像每年中考之后来这汇报成绩一样高高兴兴地骑着回去，垂头丧气，推着电车，回想着刚才开会的情景。

“我们又接到举报，你们学校未经市里批准，私自向教师们发放巨额奖金，郝校长，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市纪委派来调查此事的组长质问。

“你们这样搞，老师们的工资比我们公务员的还高，让我们的脸往哪搁？”乡委书记似乎说的是心里话。

“你们能把乡中搞得全市名列前茅，全乡乃至全市的人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也不能这样糟塌国家的钱？如果再这样，以后市里再给你们学校的十几万奖金乡里就直接扣了！”乡长说。

“奖金哪一年到学校手里了？”郝校长随口嘟囔了一下，比蚊子的声音还小，虽然小，但在场的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只见乡书记的脸胀得跟猪肝似的，嘴巴习惯性地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们的乡比较偏僻，新招的老师一月工资不到二千，就是干了二三十年的老教师一月工资也不过三四千，还不说一年到头人情世故红白喜事随礼。你们想让我们把学校办好，又不提高工资待遇，我们不发点奖金，能招来好老师吗？能留住好老师吗？能把学校办好吗？老师们也是人不是神，娶妻生子拖家带口的，目前这点工资真留不住老师啊！再说了，我们用学校自己的钱发点奖金，又不向政府伸手，这样还不行吗？” 郝校长越说越激动。

“我们没说不让发，但也不能发的比我们的工资还高！以后人才都跑到学校去了，谁还来当官？”乡长说。

“要真的这样，难道不是好事吗？”

… …

市里的领导，教育局的领导，乡里的领导，竟然没有一个帮他说话。

“郝校长，您老亲自来街上办事啊！”曾经一个学生的家长跟他热情地打招呼。

“嗯，嗯！”郝校长如梦方醒，勉强笑了笑，胡乱地点点头。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全没看到，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他充耳不闻。他就是想不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咋就这待遇？咋就不能高过公仆呢？

他想起那个让他引以为豪一直在上海工作的学生的话，在北上广深，本科研究生教初中高中的大有人在，工资一二万到三四万的都有，甚至更多。一个地方要想经济发展的好，根本要靠优秀人才的培养和输出，这些走出去的人在外面事业有成后，必然会回报家乡，投资家乡，这是良性循环，而这又要靠当地政府官员的思想真正解放，高瞻远瞩，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多少年了，教育一直是这么畸形地发展着，好的地方越好，差的地方越差。人人都知道教育的重要性，可又有谁真正的为教师们做些实事呢？尊称教师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高帽子越大，与残酷现实挣扎的就越厉害。

郝武耐有气无力的推着车，沿着沟渠的河堤，踏着杂乱枯黄的野草，吹着凛冽的寒风，一步一步往回蹭。自从来到这里教学，这条通往学校的道路，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但这一次却与之前有天壤之别。这条曾经从学校门前流过的小河，已经荒废不知多少年了，河床早已干枯，本来又高又宽的河堤因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免强可以行人。这里行人稀少，环境还算怡人，河堤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脚脖深的麦地，绿油油的，翠得逼人眼目。一绺一绺，补丁似的，裸露的褐色庄稼地，是种植春季庄稼的，这是一代又一代农民们的希望，显得格外亲切。

从堤边高大的杨树上惊飞的老鸹和小虫，叽叽喳喳，扑楞着翅膀，腾空而起，在蓝得欲滴的天空下自由的翱翔。郝武耐停下脚步，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发了好一阵子呆。

屈指一数，自从师范毕业到现在，教学已经三十多年了，可以说把自己的一大半人生都奉献给了这所学校和乡里的孩子们。期间，他在广州、上海、北京等外地同学、学生曾多次劝他到外地发展，但都被他婉言拒绝了，因为他深爱着这片土地和这里淳朴的乡亲，他心里明白，这里的孩子们更需要像他一样千千万万的老师们。几十年了，他吃住都在学校，学校就是家，家就是学校。他无怨无悔，上对得起领导的信任，下对得起这一方乡亲，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当郝武耐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学校的“家”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学生们早就走的差不多了，因为按照市教育局的精神是不允许补课的，每个周五上完课后学生们都要由家长们接回家。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摘下帽子和耳糊，往拢着的手心里吹了好一阵子热气，然后搓了搓手和脸。窗外，三三两两的学生映入眼帘。心里顿感暖和多了，好受多了。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便是和几个副校长商量，按照市委和教育局的指示，如何分工向老师们追要已经发放的奖金上缴市财政。本是为老师们着想，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出力不讨好，部分老师们的意见很大，已经有几位骨干老师愤然辞职，去深圳打工了。本来就缺老师的学校，显得更加捉襟见肘，一月二千多的工资去哪里招老师呢？又有几个愿意来当老师呢？又哪里能招到优秀的老师呢？

“在市纪委和教育局的连日奋斗下，截至今日我市共计追回私自发给老师们的奖金一百八十多万元，为市财政挽回了巨额经济损失 … …”

累，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天。身心疲惫。一到“家”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妻正在灶火里做饭。打开电视想看看电影频道有没有好的电影放松一下，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市里正在招开的反腐表彰大会的新闻，主持人音若洪钟，声情并茂，引来台下一阵接一阵的鼓掌声。

“王八蛋！”一看到这，火冒三丈，气得浑身打颤，屁股像着了火似的“嗖”地一下弹起，用哆嗦的手关掉电视。想在退休之前为家乡的教育尽一份力，咋就这么难？

“都半截子入土了，何必呢？再说了，干的好功劳不也是人家的。”妻轻声劝说。

“你懂个屁？我是怕良心有愧！”

“女方今天又催了，说没有房子先不结婚。”妻有点牢骚。儿子快三十了，他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说亲了，女方免强同意，但要求城里一定有套房子。

“房子，还不如杀了我吧！”想到还住在学校，想到妻儿，鼻子一酸，感觉太亏这个家，太亏欠儿子。

十二月的天气，干冷干冷，砭人肌骨。窗外，耸立在半空的鲜艳的五星红旗耷拉着脑袋，稳丝不动，旗杆旁边，几株雪松，昂着挺胸，更加郁郁葱葱。郝武耐心烦如麻，起身，低着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闷闷不乐地往新绿化的河边走，想去散散心。

“老刘，听说前几天县里和教委又来查给老师们发奖金的事了？”

“发奖金也犯法？又没花政府的钱！”

“老师工资低，又不让发奖金，还没出门打工挣的多，咋能有好老师？咋能出成绩？校长也不好当啊！”

“是啊！听说广州深圳扫大路的清洁工一月都三四千呢！”

“唉！一颗红心献给党，老师们苦啊！啥时候考老师的能像考公务员的那么火，教育就好喽！” 老汉故意把声音拖的很长。这声音弥漫在学校上空，继尔向四面八方随风散去，飘向很远很远。

学校大门口北墙根下，一个修车的老汉正在跟修鞋的聊天。他们头顶墙壁上的巨型大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火红火红的，格外醒目，格外刺眼。

2020.11.1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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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小义，河南邓州龙堰乡人，身居深圳，心系家乡，靠一帮同学抬爱，共同在龙堰一初中成立“龙中感恩进步奖学金”。行万里路，一无所获；读百卷书，不求甚解。打过工，体验过房地产；努过力，熟谙企业管理。酷爱法律专业，深耕于服务企业。爱好书法、文学，闲暇之余，写写画画，是为娱乐。自2009年起从事律师行业，现为广东君孺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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