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国之黄河(7)
黄河边的城市中,兰州必是与河最亲近的那个。整座城市被山谷所辖制,只能依着黄河两岸铺展开来。中国最狭长的省份甘肃有着最狭长的省会兰州,是巧合也是缘分。地理称狭长,历史称悠远,兰州值得细细品味。
7、兰州
兰州的故事总是从一碗牛肉拉面开始,早起排队才能吃上牛骨熬浓的头汤,味道自是不同。清晨的黄河南岸绿树成荫,有着薄薄的尘与雾,空气不算好,景物看不明,近午才会慢慢散去。想起昨晚黄河北岸的广场灯火,光影明灭的河水褪尽浑黄的单调,换上五彩的斑斓,与今晨所见完全不同。南岸林荫路的一串小公园已建成多年,不及北岸广场的时髦,有些残旧,胜在亲切。几乎转不动的水车,散漫着芦苇的江滩,晾在岸边的羊皮筏子在阳光下透着光,颇有野趣。坐缆车从去北岸,登上白塔山,俯瞰一河一桥一城,感受兰州城新与旧的交错,黄河水古与今的融合。
06年来兰州新甘肃省博物馆还在建,09年再来时已建成。甘博主要的展览有三部分:丝路文物、古生物化石和彩陶。我最喜欢彩陶部分。彩陶分布很广,遍及黄河中下游,尤以仰韶文化为代表。彩陶最早用泥条盘成,后期用泥片粘接,使用陶轮后方用拉坯成型,工艺改善使得器型逐步增大。彩陶最有研究价值的是纹饰,甘博藏品丰富,由最简单的点和线到较复杂的人神纹都有,从上古人的审美中可以猜测当时的社会生活。彩陶和陶瓷一脉相承,这正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明证。有一件人头型口彩陶瓶很特别,瓶口塑的年轻女子面容清秀,齐额的短发是古羌人常见的发式,引发我无尽的联想。上古没有文字,自然没有历史,除了残存的遗迹,只有传说提供模糊的信息。比如盘古开天或许隐含着古人走出洞穴自建房屋的意味,斧子象征着工具,沉重的石块铺在底下做基础,轻便的草木盖在上面做屋顶,所谓的开天辟地未必指真天真地,而是建设自己有天有地的居所。简易搭建的茅草屋肯定会漏雨,女娲补天的故事应运而生,炼石补天可能就是烧陶作瓦,覆盖着砖瓦的小室足以遮避风雨,后世数千年的中式土木建筑不外如此。古人除吃穿源于土壤,所住所用也离不开泥土,国人对土地的眷恋从那时起就深种于心。
兰州以西,也是黄河以西,河西走廊得名于此,自汉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丝路必经之所。先有四郡,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后立四州,甘州(张掖)、肃州(酒泉)、凉州(武威)、沙州(敦煌),现代省名甘肃亦源于此。我曾漫步河西,许多点滴都鲜明清晰。在敦煌游漠高窟、榆林窟,被绵延千年的壁画深深感动,美有着自己的表达,超越文字和语言;骑着骆驼登上鸣沙山,回首望着月牙泉,为天地间的奇景赞叹;夜游沙州夜市,巧遇几代雕刻葫芦的匠人,许多敦煌壁画的题材都在现代工艺品上得以传承。未去酒泉只到嘉峪关,巍峨的城楼让我有了不同的遐思,汉与明是中国历史上很重要的王朝,汉是张扬的,张掖、武威这些名字都显得气魄非凡,明是保守的,一道长城就是疆域,为什么一个民族会在千年之间从外向化为内敛,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值得深思。张掖的大佛寺、马蹄寺都值得一游,张掖丹霞称为彩丘似乎更合理些,瑰丽的颜色犹如彩虹落入凡间。武威的文庙牌匾重重,这是文化的瓜叶绵延,道观中的水陆画则用另一种方式将敦煌壁画的美推展到民间,鸠摩罗什是四大译经家之首,他翻译的《金刚经》至今流传,“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我最喜欢的译文。罗什寺曾为他译经之所,有罗什塔藏起舌舍利,传说他圆寂火化之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象征他翻译的经文真实不虚。
历史的书页翻到明朝,兰州不仅扼守河西走廊沟通西域,还南北连通着蒙古和西藏,枢纽的作用更为突出。朱明王朝不仅修造了绵延的长城为其屏障,还通过以夷治夷的土司体制作为软的缓冲,兰州西面的连城鲁土司衙门便是一例。鲁土司衙门与藏传佛教家庙妙因寺连成一整组建筑,政教携手管制一方。我有幸遇到这里的老管理员,一顿小酒和猪头肉拉近彼此的距离,他带我参观,着重介绍保存完整的妙因寺。妙因寺的镇寺之宝是大殿供奉的一支佛掌,天然从寺内的树上生出,曾被活佛请至远方又悄然自返。1966年因中苏关系紧张,为保护沈阳文溯阁的《四库全书》,曾秘密运至兰州,藏于妙音寺大经堂,直到1971年。这座偏远佛堂因此段文化保护的经历,更显不同。我觉得寺内最美的有三样,第一是大经堂的楼板画,每格一幅坛城,幅幅不同;第二是大殿外墙的砖雕,各色菩萨法宝山石神兽俱全;第三是观音殿夹壁内的壁画,可惜破损严重。此外鲁土司衙门最后的花园近乎废弃,只剩下几棵核桃树,老干横斜却荫翳蔽日,它们才是历史的见证者,沉默却有力量。鲁土司历经明、清、民国,自1370年世袭十九世共二十一位土司,直到1932年民国政府改土归流方才结束。
河西走廊,是地理的走廊、历史的走廊、商贸的走廊,也是文化的走廊,流传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不断去寻访发现,考证挖掘。东西荟萃、南北交融的文化必定会为中华文明增添许多鲜活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