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小说」程卫国|眷恋你的背影

作家新

干线

眷恋你的背影

上世纪五十年代,傍晚的华北农村,晚霞点燃了天际,天空映射出橙红色的光,太阳越来越低了。他收敛起最后一缕残存的金线,躲到村西边那座神仙庙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渐渐昏暗下来。

收工回家的人们吆喝着牲口,头上捂着一块已经发黑的白毛巾,系着腰带,边走边弯腰拾粪。小孩儿扛着放羊铲在前面领路,老汉手拿鞭子在后面赶着,一群绵羊正往土窑洞里走去——那是它们的家。

精疲力竭的老黄牛,有气无力地向饲养室走去,衣衫褴褛的小孩童,流着鼻涕在土里追逐耍闹,鸡们都上架了。

只听到,坡底狗吠声,母亲唤儿声,小孩啼哭声,牲口嘶鸣声,羊儿咩咩声,渐渐地渐渐地,村庄安静了。

黑暗中,郑春阳的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在土炕上的被窝里,春阳睡着了,他边打呼噜边吧唧嘴,又梦见吃白面馍了。

这几天,春阳的母亲正在给他赶做一双鞋,争取让他明天下午上学前穿上。他现在穿的那双鞋,鞋底已经磨破很久了,一到下雨天,鞋里就灌满了泥水。他没有袜子,从外表上看穿着鞋,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两只脚就和泡在泥水里一样。

直到后半夜,他母亲才把鞋底纳好,她几乎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她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杂七杂八的家务事,用碎布块打上褙做鞋帮和给春阳准备上学带的干粮更为紧要。

这个家过得太难了,她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什么东西当干粮,看到地下还放着几个胡萝卜,索性就洗了洗给他煮上,也只能是这个了。

说到背着干粮去上学,现在的年轻人难以理解。那时候,农村孩子上学离家远,吃住都在学校,食堂那点饭根本吃不饱,只能背着干粮作为补充。

就这样,他母亲经过紧张的忙活,到礼拜天的下午,春阳终于穿上了新鞋。他用一个满是补丁的粗布口袋,装上那些煮熟的胡萝卜,背在肩上,踏上了前往中学的土路。

郑春阳上这个学太不容易了,他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哥哥姐姐都在家务农,他是最小的孩子,母亲对他有点偏爱。她意识到,只有让孩子们念上书,才能改变她们家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是,家里太困难了,又不可能让孩子们都去念书,思来想去,她决定让最小的孩子去。他哥哥姐姐在村里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下地去挣工分了,而春阳一直读完小学和初中,现在又到公社读高中了。

家里能让他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下地挣工分,而是拿上钱和粮去上高中,已经是倾其所有了。他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十分珍惜读书的机会。所以,他用尽了全部的精力去学习,生怕辜负了家人对他的期望。

经过一下午的山道弯弯,郑春阳于晚饭前到达了学校。他们的宿舍是14排平房,那些房子,很整齐地排列在学校大院的东侧,中间隔着一条青砖路,西边是一排排的教室。他住在12排2号,里面是一个通铺,同学们的被窝一个挨着一个,显得有些拥挤。

他们带回来的干粮,都挂在被子后面墙上的木头橛子上,他也把装有胡萝卜的布袋挂了上去。

那个时候没有塑料袋,他们装干粮的袋子有帆布包,有土布做的包,还有直接用包袱包着的。那五颜六色,疙里疙瘩,不同形状的包,在墙上挂了一长溜儿。

和他的被窝紧挨着的是他的同学高耀臣,耀臣的家在康庄村,距离他们郑村五里路,他来到学校的时候,耀臣也刚好到。他们两个和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说,整天相跟着,几乎形影不离,耀臣个子不高,有点微胖,很机灵。春阳比他大五岁,瘦高个子,是个老实人,除了耀臣他基本不和别人交流。

他们学习都很用功,总感觉时间不够用,晚上教室熄灯后就到路灯下背政治。耀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本油印的习题集,是他们县一中自编的,那时候的课外资料极少,大家对任何一本学习资料都爱如珍宝,耀臣和春阳把习题集上的题做了无数遍,几乎把整个习题集都背了下来。

班上成绩最好的是学习委员乔双贵,出于他们这个年龄特有的嫉妒心,他们没有让其他同学知道手里的习题集。他们想:偷偷多学一些东西,将成绩向前进一步,争取赶上双贵,如果能超过他就更好了。

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的想象进行,期末考试下来,双贵依然名列前茅,不过,耀臣和春阳的成绩也排到了前几名。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艰难的苦读,1960年乔双贵、高耀臣和郑春阳这几个排在前几名的同学纷纷考上了学校,双贵和耀臣考的是大学,内向的春阳考了个师范学校。

师范学校是个中专,你可不要小看这个中专,他和现在的中专不是一个概念,那个时候,能够成为一名中专生不亚于如今的硕士生,需要全校前十的成绩才有可能考上。

郑春阳在师范上学期间,不仅免学费,毕业后国家还包分配,另外还有粮食和助学金的补助,和郑春阳一样的许多寒门学子,就是凭借国家的优惠政策才顺利完成了学业。

经过三年的师范学习,1963年郑春阳中专毕业了。

六十年代,国家人才短缺,只要你是专业学校毕业,不管是大学还是中专,完全能实现人生的华丽转身。而教师更为稀缺,那些师范毕业生,根本用不着自己出去找工作,自然会有学校找上门来,开出优厚条件把你请走,进入学校以后还是干部身份。

郑春阳就赶上了这个时代,他毕业那年,各学校都到教育局争抢毕业生,地区友谊小学的贾书记看到了他的档案,就把他要到了学校,他也因此走上了漫长的教学之路。那个时候的人们没有如今的斤斤计较,无论当干部还是当老师,对于郑春阳而言并无差异,他都会服从分配。

地区所在地就是著名的潞州古城,之前他只是听说过潞州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他小的时候,听说村里的郑秋胜老人到过潞州,秋胜老人经常坐在街边那根沙石条上,天花乱坠地讲他在潞州城见到的稀罕事,那得意的表情,就像到过外国一样牛逼。如今,自己竟然到这个城市来工作了,就像在梦里一样,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从此以后,他将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他的心情异常激动。

他所在的小学是当时潞州最好的学校,始建于1955年,由中苏(中国和前苏联)友好协会出资两万元建成,友谊小学也因此而得名。小学坐落在地委那个莫斯科蛋糕式的办公大楼东边,学校教室的地砖下面,还留存着战争年代挖下的地道,学生们经常会钻到下面玩。

能在地委大楼里办公的人,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的子女差不多都在友谊小学上学。虽然是最好的小学,但在国家困难时期,学校经费也异常不足。郑春阳他们这些老师们,常年挤在一个低矮的平房里备课,学校负担不起油印费,他们就一张张地手抄卷子。在那个思想纯洁,精神高尚的年代,郑老师就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他用沾满油墨的双手,精心维护着人民教师的尊严。

在寂静的夜晚,他常常批改作业到深夜,学校那间简陋的平房里,放着一个用铁皮做的小桶炉,里面燃烧着几个碳块用来取暖。平房的窗户上面,映射出他伏案的身影,那个身影,就和他上高中时,母亲在煤油灯下给他纳鞋底的影子一样,寂静而安详。在几十年以后的我们看来,那是一幅珍贵的油画。

郑老师的经历非常简单,只有村里和学校,生活简朴的他,粗茶淡饭习惯了,从来也没有吃过什么稀罕东西。他上学的时候,放假期间,常跟着大人到地里帮生产队干活,口渴了,就撅上一根没有结上穗的玉米杆,扒了皮吮吸里面的甜汁。

在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发现有学生在吃甘蔗,还以为是玉米杆,就批评到:“你们怎么把玉米杆带到教室来吃,在哪里弄的,那上面有没有结上穗,玉米正在生长期,可不能糟蹋了粮食啊”弄得学生们一个个哄堂大笑,而自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不知道他们笑什么。

几年后,郑老师结婚了,他爱人是他们老家邻村的,她1964年幼师毕业后在老家教书,他们两地分居。直到1971年郑老师找到已经到教育局工作的贾书记,才把他的爱人调到了潞州师范附小任教。

他爱人调来以后,他们最小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三个孩子加上郑老师的母亲一家六口人,挤在郑老师那间单身宿舍的平房里艰难度日,又过了一些时候,学校给他们调换了个一间半的房子才宽松了许多。1981年,他爱人也调到了友谊小学任教,正好赶上学校分房,他们就又住到了一个60多平米的二层小楼里。房子分上下两间,他们两口子住在上面,孩子们住在下面,有厨房,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得到学校的公厕去,晚上起夜的话就在尿盆里,早晨倒尿盆是郑老师的工作。有时候,他也让他的孩子们去倒,他认为,养孩子就是拿来用的。所以他家的孩子从小就会被安排做各种家务活,这样的教育,也使得孩子们早早就学会了打理自己的生活。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郑老师参加工作的第三年,他的高中同学高耀臣大学毕业后也分配到了潞州,人家当年上的是政法大学,现在到了政法部门工作。几年以后,耀臣的孩子也到了他们的小学上学,阴差阳错中,春阳成了耀臣孩子的老师。由于他和耀臣的关系,耀臣家离学校比较远,他的孩子中午不回家,就在春阳家吃饭和午休,春阳顺便还能辅导孩子的作业,也因此,春阳和耀臣这两个高中时候的好朋友就又耍到了一起。

那个年代,没有考核标准,也不存在对老师进行考核,更不存在升学率问题。但郑老师对待他的学生相当负责,教养告诉他,只有把每个学生培养好,自己才算尽到了一个人民教师的责任。

他的学生大部分是干部子弟,这些孩子生活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学习不用功,还调皮捣蛋。经常有学生完不成作业,放学后他就把学生带回自己家,手把手地给这些孩子辅导。在他的家里,经常看到有学生趴在那张掉了油漆的桌子上写作业,可不像现在的辅导班还要收费,他完全是尽义务,那个年代不存在金钱交易问题。相反,他对待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十分上心,这也是他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最大的遗憾。

他们学校和地委大楼相距不到五百米,但他的生活全部在学校和学生身上,对外界的世界一点都不知道。除了他的同学高耀臣外,他几乎和外界没有任何交流,更不懂得官场上的游戏规则。他只是看到他的学生们穿戴都很讲究,手里拿着的零食是他的孩子们没有吃过的东西,听说这些学生的家长大部分是领导,至于是哪个部门的什么领导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真正是一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教书匠。

1966年5月7日,毛主席看了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毛主席指出:学生也一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要向工农兵学习。

响应“五七指示”的号召,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办起了一所工厂,规模不大,产品简单,既是学生勤工俭学的基地,又能为学校带来一定的收益。

他们学校也不例外地办起了工厂,学校分上下两个院,工厂坐落在下院,位于东面偏北,除了车间还有几间房子是办公室和库房。主要生产订书机、圆规和老冰棍,后期也做家具。

根据学校安排,郑老师离开教学岗位,作为指导老师到工厂工作,学生们轮流进厂学习,郑老师负责领队并给他们讲解生产技术和工艺流程,他还兼任跑外业务 ,主要是产品的销售。

从教学岗位一下子转到工厂上班,郑老师也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倒不是不愿意来工厂工作,而是考虑自己是个外行,怕给学生们讲解不好而耽误了事。大名鼎鼎的作家莫言没有出名的时候还在棉油厂工作过呢,当然,他们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个莫言,如果穿越时空来看,和莫言相比自己又算个什么呢。对于郑老师来说,无论从事什么工作,身处什么岗位,他都会老老实实地服从安排,兢兢业业地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校办工厂是另外一个大家庭,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指导老师和学生们组成了一个鲜活的群体。能离开课堂到工厂学习,学生们都很兴奋,这里每天都会发生一个个东长西短的故事,每天都承载着学生们的喜怒哀乐,面对这些活泼好动的孩子们,郑老师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除了学生们参与外,他们这些老师的孩子们,也常常跑到工厂去参观和玩耍,去看他们做冰棍。

人生并不是一场和别人的比赛,我们要做到的是不得意,不沮丧,悄无声息地抵达终点。郑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他责任心极强,朴实随和,沉稳低调,他专心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儿,为了给学生们讲清楚生产过程,他整日整日地翻看生产技术方面的书籍,为了产品销售,他奔波于不同的学校和单位,给人家介绍他们的产品,他虽然话不多,但为人老实,诚实守信的性格,赢得了一个又一个客户的青睐。

到后期工厂做家具的时候,郑老师负责采购木料,他从最初的了解和学习采购知识,再到实际操作,一路走来,经过了艰辛与考验。他慢慢积累了不少经验,要想做好采购工作,重在对供需双方进行全面的了解,充分了解不同木材公司的供货能力和价格水平,还要知道自己工厂的生产能力对木材的需求量。他认为,只有把好进料关,才能降低家具的成本。

校办工厂运行几年后,由于国家政策调整,要求停办,他们的小工厂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原来红红火火的厂子不见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各奔东西,抚今追昔,郑老师无比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

凡是有过工厂经历的人,在他的人生中就有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每每回首往事的时候,工厂的生活都是郑老师必不可少的人生经历。这段经历,无论对郑老师,还是对他的孩子们都影响深远,多年以后,他的孩子们回忆起来,那是他们小学生活中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校办工厂停办以后,郑老师又回到了教学岗位。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国家实行票证制度,买东西除了要钱以外还要票。粮票、布票、肉票、蔬菜票、油票等等,就是买糕点也需要糕点票。

郑老师家人口比较多,对他家来说,吃饭问题是个大事。那个年代,他家最好的饭是饺子,一到礼拜天,郑老师就到附近的七一菜铺买上一斤肥肉,亲自剁馅。他剁的时候,孩子们就在旁边看他剁,一边看一边央求他爸少放些茴子白,可由于人口多,必须掺上大量的茴子白才够一家人吃。

我曾经吃过郑老师做的饺子,虽然肉不多,但调料放的足,一端起碗,饺子的香味就能把人馋倒。不过他的儿子不喜欢吃,他就给儿子一块钱让他自己到粮店开的那个熟食铺买油条。

他的学生家庭条件都比较好,常常能看到他的学生把蛋糕拿到学校吃,而他的孩子们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也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吃上蛋糕,可摸摸自己的口袋,比脸还干净,再说了,他也弄不到糕点票。

那个时候,老师地位低下,收入不及工厂的工人,他们学校那些头脑灵活,又有一些关系的老师,纷纷通过各种渠道,调到城南边的国营淮海机械厂去了,那些调出去的老师,生活明显好了起来。郑老师也想过调出去,可他笨嘴笨舌,不会交际,没有一点社会关系,只能望洋兴叹。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郑老师的子女和他的绝大部分学生一样,成了“待业青年”

1985年,根据国务院发文批复省政府《关于实行市管县体制改革试点的报告》的决定,他们的地区被撤销。持续了几十年的地区突然不存在了,广袤的版图被两个下属市瓜分,地区的干部们一时难以接受,他们极不情愿地被分别划分到两个不同的市去上班。

刚成立的市级机关严重缺人,郑老师的学生们虽然也是“待业青年”,但是他们依靠父母的关系,抓住改革后单位人手短缺的机会,纷纷进入机关参加了工作。就连调到工厂那些老师的孩子,也以招收职工子弟的名义进入工厂当了工人。

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作为“待业青年”呆在家里无法就业,郑老师心急如焚,他也想找关系送点礼给孩子弄个工作,可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该求教于什么人。他最熟悉的领导就是他们学校原来的贾书记了,贾书记虽然早就到教育局工作了,但还在学校住着。他想,贾书记应该认识不少官员,说不定能帮上忙呢。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和贾书记说了,书记和他的爱人裴老师两口子都是热心人,裴老师其实不是老师,她在别的单位上班,大家都称呼她老师。裴老师突然想到自己以前认识一个在劳动局工作的干部,她说可以介绍郑老师认识一下,让人家想想办法。

经过裴老师的介绍,郑老师认识了劳动局的孙科长,孙科长很热情,他表示自己会尽力帮忙,这让郑老师兴奋不已。从孙科长办公室出来后,郑老师想,虽然人家答应帮忙,但还应该送些礼才好办。于是,从来没有走过关系的郑老师和他的爱人,为了女儿的工作,第一次学会了送礼,他们也因此踏上了漫长的送礼征程。

他们先打听到了孙科长的住处,买了些礼品给人家送到家,孙科长很高兴地接纳了。但他并没有告诉郑老师工作的事能不能办成,他也不敢问,心里想,人家收了礼肯定在用心给咱操作,自己不了解操作程序,问多了反而不好。

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慢慢形成了一种习惯,就像履行公事一样,逢年过节郑老师就会提上礼品去给孙科长送,每次孙科长都会收下。但一直也没有给他们说事情的进展情况,老实的郑老师一直也没敢过问,始终在等待。

转眼女儿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工作问题还没有落实,可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呀,那样会耽误女儿的婚事。思来想去,郑老师夫妇决定,一边跑工作,一边找对象吧,再不能耽误下去了。

经他的邻居程老师爱人的介绍,他们认识了一个两年前学校毕业,分配到机关工作的男孩。男孩的家和程老师的老家同村,除了有个不错的工作之外,其他条件都不理想,他家在农村,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条件很一般。

对郑老师家人来说也没别的办法,因为女儿没找好工作。找个市里的人吧,有工作的,人家嫌女儿没工作,没有工作的,他们又觉得不合适,只能降低标准。

在和男孩认识后,男孩听说她们给人家送了两年的礼,工作还没有落实,机关工作的经验让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有蹊跷。他到劳动局打听了一下,孙科长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办成这个事,他只是运用机关痞子们惯用的那一套花拳绣腿的小把戏,在蒙骗老实的郑老师,而蒙在鼓里的郑老师还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一直在遥遥无期的煎熬中等待。

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他果断告诉郑老师,孙科长办不成这个事,不要再指望他了,更不要给他送礼了。后来,男孩找到他们单位的领导,把她的对象安排到他们的下属单位上班,这才算就了业,当然,再后来郑老师就成了他的岳父。

多年以后,我们读懂了真与假。上面的文字不是为了诉苦,只是想告诉人们,在过去的人情社会里,遇事求人成了不成文的潜规则。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越来越公开透明,人们也在一次次的变革中,逐步养成了按规则办事的习惯。过去靠拉关系,走后门才能办成的事,越来越被现实社会所淘汰。

为什么我们的父母们把现在的生活比作天堂,对工作看得无比重要。因为他们亲身经历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难,经历过为子女寻求工作的坎坷。

八十年代后期,人们的生活还不富裕,特别是在农村,老百姓基本上还是依靠土地生存。郑老师家的日子虽然紧巴巴的,但他们还是一有机会就接济老家的亲人,他的父母早年间就不在了,姐姐出嫁到外村,现在村里最亲的人就是他的哥哥。

哥哥的女儿们也出嫁了,过完年,到了正月十五,他侄女带着自己的孩子到古城来看灯,前面说过,村里人来一趟潞州城,就像出过国一样牛逼。因为有叔父这门亲戚,侄女也想带上自己的孩子来城里开开眼界。孩子只有5岁,他从没有离开过村子,来到这个大地方,有些晕头转向,看什么都稀罕,大人们在家里说话的时候,他就悄悄遛了出来。老师们住的排房格局都一样,孩子遛出来以后就不知道家是哪个门牌了。他就乱找,越找越不对,越找离家越远,最后竟然离开了学校大院,当大人们发现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去向了。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家人都十分着急,纷纷发动学校的老师和家属出去寻找。马老师的爱人申云盛在机关当局长,着急的申局长,跑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单位,通知他们单位住在楼里的干部和家属们,全部加入到了寻找孩子的队伍当中。

精神高度紧张的人们,把所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个遍,孩子依然杳无音信。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希望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有人提出来报警,一家人急匆匆地来到辖区的东街派出所,向民警报告了小孩丢失的事。警察在值班记录本上把情况进行了登记,并留下了学校的值班电话用于联系,他们一边安抚家属们的情绪,一边把情况向指挥中心进行了报告。

在没有手机的年代,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里,要寻找一个孩子,就好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后半夜,孩子依然没有找到,在寻找未果的情况下,精疲力竭的一家人,心灰意冷地返回了家中。

孩子的母亲一直在哭,那哭声凄惨而悲凉。郑老师的心情更加沉重,毕竟孩子是在自己家里走失的,如果找不回来,他无法向大哥交代,这也将成为他永远的痛。

一家人谁也没有睡,也没人说话。这个时候,空气好像凝固了,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里,偶尔也能听到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叹息声,那声音悲悲戚戚。

正当一家人心灰意冷的时候,凌晨两点多钟,学校值班室接到了东街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好心人在街上发现了一个小孩,问什么他也说不清,人家就把小孩送到了附近的西街派出所。西街派出所晚上就接到了指挥中心发出的小孩走失通告,他们打电话和东街派出所取得了联系,东街派出所随即把电话打到了学校,让家属过去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小孩。值班人员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郑老师家,一家人火急火燎地来到西街派出所,一看果然是他们的小孩。

原来孩子离开学校来到大街上后,依然找不到家,也找不到自己的妈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心里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就大哭起来,一个好心人看到后就送到了派出所,这个时候他还在派出所哭呢。孩子的妈妈一把就把小孩抱在怀里,一家人抱头痛哭,他们喜极而泣,一场虚惊过后,郑老师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苦日子中走过来的人,对农村老家的亲人有一种莫名的疼爱,在他们看来,亲人们的生活都很困难,每一家都需要他们帮助。

郑老师学校的一个同事调出去后,在机关当了办公室主任,主任的家还在学校,听主任说他们单位需要一个临时工,郑老师立刻就想到了自己老家的侄儿。侄儿初中毕业以后就不上学了,在家闲着没事,他就把侄儿介绍过来当了通讯员,后来又转为正式职工,到机关下属工厂当了一名工人,还在城里安了家。

他妻妹的女儿,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学校,他们就将她接到潞州,安排她到最好的高中复读。一到周末,郑老师就骑上自行车,到学校去给孩子送吃的穿的,有时候也接回自己家里住。后来,孩子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中专,他一如既往地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给她送钱送物,直到人家学校毕业。这还没完,他们两口又找到以前的同事,这个同事在他们老家的县里当了领导,在同事的关照下,这个孩子被分配到他们县里的机关工作。

我和郑老师认识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后期了,在我的印象中,他生活简单朴实,不仅是自己的生活,就是在教学岗位上也是如此。在教育经费不足的情况下,他能省钱就省,有些东西能自己做,就不占用学校的经费。他思想纯洁,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他严于律己,像军训的教官一样,让他的学生们懂规矩会做人。

和郑老师相比,市委大楼里的那些干部们,很多都是高学历的聪明人,他们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十分懂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对自己前途发展的重要性。他们会平衡生活,多方兼顾,很会耍关系,说话拐弯抹角,会很自然地说一些领导爱听的话,做一些领导喜欢的事,博得领导的好感,争取早日让自己也成为领导。当然这些人毕竟在机关大楼工作,站得高看得远,接触面广,见的多了自然就学会了处理各种各样事务的能力,他们对本地区的发展有一定的见解。可以说,学校的老师和市委的干部分别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分别过着简单和复杂两种不同的生活。

八十年代后期,老师的收入还是相当的低,许多人不愿意当老师,有不少老师通过关系调走了。那时,高中生报考大学的时候,宁可复读一年,也不愿意上师范。他们学校的老师中,也有一些很聪明的人,和学生家长接触多了,这些人学会了很多社会知识,他们知道社会关系的重要性,感觉当一辈子老师没有多大前途。人家也抓住改革后机关人手短缺的机会,通过各种关系调到机关当干部去了,有的人还混了个一官半职。可是,像郑老师这样的老实人就调不出去,尽管这个时候他的高中同学高耀臣已经当上了政法单位的一把手,他不仅没有和人家走得更近,反而和人家关系疏远了。他认为,人家当了官,交往的都是官场上的人物,说的都是官场上的话,和他一个小学老师没有共同语言了。

耀臣的孩子早就小学毕业,再也不需要去郑老师家里写作业了,自然而然,在耀臣没有主动邀约的情况下,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联系人家了。就连自己女儿找工作的事,他也没有想过去找耀臣帮忙,只是偶尔同学小聚的时候,耀臣还会把他叫过来和老同学们见个面。

有一次,高耀臣组织了个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他们的高中同学乔双贵也去了。郑老师早就听说双贵在大楼里工作,听说还当上了官,并且,他曾经在大楼前看见过双贵坐在小轿车里从他身边驶过。尽管他和双贵的单位相距很近,但他们从来没有来往,郑老师认为,人家是人家,咱是咱,人家当人家的官,咱教咱的书。

现在的乔双贵是改革后的市委秘书长,这么多年来,双贵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老同学,就在自己单位不远处的小学教书。多年不见,郑老师的容貌发生了一些变化,见面后,双贵没有马上认出他来,经过耀臣的介绍,双贵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自己的高中同学郑春阳。

握住郑老师的手,秘书长感慨万千,想不到这么多年来,老实的春阳竟然默默无闻地在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当老师。他用埋怨的口吻对郑老师说:“知道我在楼里上班,你怎么一次也不来找我,你们学校好几个老师都是通过我的关系调到了机关,1985年体制改革的时候,各单位都缺人,多好的机会呀,不要说给你闺女找个工作,就是把你调到机关也是个小事”。

著名作家杨绛女士,因为德高望重而被尊称为“先生”。杨绛先生说过:人生遇到的每一个人,出场顺序很重要,很多人,如果换一个时间认识,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郑老师和乔秘书长的认识就是这样,虽然他们多年前就是同学,但是,他们再次见面的时间,决定了郑老师的结局只能是个老师。

作为市委秘书长,乔双贵实在太忙了,他必须时刻掌握各部委的工作情况。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很多问题需要他亲自去处理,大到全市的发展规划,小到什么样的人能胜任书记家里的保姆,他都得操心。当然,他整天围着书记转,手中的权力自然不小。

邀请双贵的饭局是一场接着一场,他尽量找借口不去参加。可是有些饭局他必须参加,比如今天的同学聚会,尽管除了耀臣之外,其他人都不是什么官,但在他的心里,这个饭局却非同寻常。如果是在其他场合,除了书记市长敬酒他得豁出命来喝,一般的敬酒他都不喝,他要保护好自己的肝脏。但是,今天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兴奋的他却要主动敬郑老师酒,还陪着郑老师一起喝,他要谦和地在老同学面前展现出自己的低调。

在这样的氛围中,除了双贵对郑老师发了一通感慨外,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官场上的事,某某人当上了局长,什么人又被列为后备干部等等。单纯的郑老师只知道他的学校和学生的一些事,对他们谈论的官场上的事他一句也听不懂,也插不上嘴,他只是隔一会儿端起酒杯,和双贵递过来的酒杯碰一下,喝上一杯,憨厚地笑笑,表示自己在听大家说话。然后,再夹几粒花生米嚼上一会儿,以冲淡过分的尴尬。

郑老师家的生活非常简朴,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彩色电视机。一开始,没有沙发,后来,他们几个老师根据以前校办工厂生产家具的时候学到的木工技术,学着做出了个弹簧沙发。虽然,看起来怎么不洋气,但坐上去却很舒服,就连郑老师女儿结婚的时候也是他们自己做的沙发。

现在,他的孩子们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就像刘曦在《如果爱还在》里唱的那样:

昔日的故事它早已不在

翻阅曾经保留的旧照片

幕幕往事重又回想起来

许多东西都是失去了才会明白

想要回到过去早已不存在

只能把所有的美好留在脑海

那是刻骨铭心的真与爱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女儿们一个个都结婚生子另外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他老俩口和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此时的家庭负担减轻了不少,花钱也不是那么紧巴巴的了,放学后,经常看到郑老师到南街的小吃摊上,很大方地喝上一碗当地有名的杨家丸子汤,有时候,他也在晚上和隔壁程老师家的儿子程金效喝点小酒。

程老师不会喝酒,但他特别喜欢下象棋,郑老师会喝酒但他不会下象棋,而金效不仅会喝酒,还会下象棋。所以,金效既是郑老师的酒友,又是他爸的棋友。金效和郑老师很对酒兴,一到礼拜天,就能看到金效晚上和郑老师喝酒,白天和他爸下象棋。

喝酒一般是在程老师家进行,当然,不只他两个人,还有金效的一些朋友,他们喝酒很有规律,分三个阶段进行:

一开始,让喝不喝,都在互相推让,本来就是来喝酒的,还假惺惺地说不喝不喝,其实都在慢慢地喝着。

当慢慢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进入到了第二个阶段,让喝就喝,也就是开始互相接受对方的推让了,你让我喝我就喝,很痛快。

当再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有点高了,这个时候就进入第三个阶段,不让喝也喝,也就是当别人输了酒的时候主动抢着替人家喝。口中还念念有词,东风吹,战鼓雷,今天喝酒谁怕谁!来,老弟替你喝。

这个时候他们就不分大小辈分地说起了酒话,本来郑老师和金效的父亲是同事关系,他们就应该是叔侄关系,金效却握住郑老师的手叫老哥。而郑老师也没大没小地拍着金效的肩膀喊他老弟,直到程老师上前劝阻,他们才会恋恋不舍地把场散了。

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清醒过来,金效就又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和他爸下起了象棋。

会下象棋的人都懂得棋谱口诀:

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官。

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

炮须隔子打一子,车行直路任西东。

唯卒只能行一步,过河横进退无踪。

金效和他爸根据自己掌握的口诀,都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对方走的每一步棋,生怕走错一步而输给对方。

这个时候,郑老师酒也醒了,他从自己家里出来,走到棋摊跟前,拍拍金效的肩膀说:“老弟让着你爸些啊”

这个时候,程老师就趁他们开玩笑的间隙,迅速回了一步棋,正巧被金效看见了,他坚决不让回,他父亲非要回,父子俩就吵了起来。最后,把棋盘一抖,不下了,他们几乎每次都是以这样争争吵吵的方式收场。

由于体制改革,机关大楼里的干部们正在绞尽脑汁,明争暗斗。而在大楼东边的小学大院里,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老师和他的孩子们,依然简单而开心地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时间到了九十年代,改革开放进入大踏步前进的时期,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都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发展需要人才,人才来源于教育,国家对教育事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重视,教师的待遇和社会地位不断提高。

郑老师夫妇的收入明显增加了,他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次郑老师走在大街上,碰见了以前调到工厂的同事,那个同事蹬着一辆三轮车在拉客,他就和同事聊了起来。原来,他们刚调到工厂的时候,计划经济,工厂效益很好,他们的待遇自然也不错。可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建立,工厂改制效益不好了,收入一落千丈,夫妻纷纷下岗,生活难以为继,不得不蹬上三轮出来拉客,他说自己很后悔当年离开学校。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郑老师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和曾经羡慕的同事之间,竟然真真切切地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老实的郑老师庆幸自己当年的没有关系。

仔细观察我们的周围,总会有一些人,很多时候都是自己挖了个坑,然后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发现后悔的时候已经出不来了。

也是在九十年代,“商品房”首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那时开发商还没有兴起,各单位都是自己修建房子然后卖给职工。因为之前一直住的是公家的房子,听说房子要自己出钱买下,房权归自己所有,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1995年,郑老师所在的小学,也开始给教职工修建商品房了,老师们对此非常重视,学校专门派老师进行监工。他们就像给学生批改作业那样,认真检查进入工地的每一根钢筋,每一包水泥的质量,只有符合国家标准的材料,才允许进入工地。

经过近两年时间的施工,学校为教职工修建的商品房终于交付使用了,由于房少人多,只有部分老师先期分到了房子,郑老师是双职工,条件充分,也分到了房子。当时他的房子是四万多块钱,虽然他们的工资提高了,但要一下子拿出四万块钱还是很困难,他们东借西凑才交了房款。

房子的装修,反映出时代的变迁,也是生活水平提升的体现,一些被贫困压抑已久的老师们,收入高了,他们激动的心情无法表达,为了展示自己的“富裕”他们很大方地装修自己的新房。

郑老师也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高高兴兴地住进了单元楼,他第一次住上了带卫生间的房子,再也不需要去倒尿盆了。与此同时,他的孩子们也纷纷住上了各自单位修建的商品房。

幸福似乎伸开双臂对郑老师进行了拥抱,常常能看到他小声哼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胳肘窝里夹着书本,去给他的学生上课,到了礼拜天,他还是时不时地叫上金效喝个小酒。

时间跨入了二十一世纪,郑老师已是儿孙满堂,一到节假日,他的子孙们就从各自的住处汇集到郑老师的家里来,平时安静的房间顿时变得红火起来。

他儿子炒得一手好菜,他在厨房张罗的时候,他的姐姐妹妹就在旁边帮忙,有的切菜,有的剥蒜,有的准备碗筷。孙子们你来我往在厨房与餐厅间查看,繁碎的脚步声夹杂着笑声和吵嚷声,一阵阵袭来,听到开饭的喊声后,大人们支桌子,他们便抢着搬凳子。小孩儿们有时候很固执,因为坐到哪个位置的事会互相争吵,有的哭,有的笑,好不容易各就各位了,又会因为可乐靠谁那边近,雪碧离自己远而吵嚷,他们不是先吃菜,而是先倒上一杯饮料喝,最后终于坐到各自如愿的位置上,又看见旁人那里比自己这边菜好。就在这样的吵吵嚷嚷中,一家人在觥筹交错中推杯换盏,小孩儿们的尖叫声,更是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吃完饭以后,子女们去收拾残局,郑老师则美滋滋地哼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小孙子们就围过来和他玩耍,在他的身上捏捏这里掐掐那里,还在他的脸上比比划划,他闭上眼睛,装作不动也不出气的样子。小孩儿们发现他没有反应,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这时,他就晃晃悠悠地翻一下身子,然后再一下子爬起来对他们做个鬼脸,逗得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又哄堂大笑起来。

就在他的生活如日中天的时候,近一段时间以来,郑老师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他也说不清楚是哪个部位难受。到医院做了个检查,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这个时候,离他退休还有一年多时间。

其实,对于检查结果,无论他本人,还是他的子女们都心知肚明,子女们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心里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是,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善良的郑老师怕孩子们因为自己而难受,竭尽全力地表现出没事的样子,而他的孩子们也不在他面前提起检查的事。

郑老师就像一头拉车的牛,用粗茶淡饭把孩子们养大,为了不让他们难过,刚开始是假装坚强,后来就真的越来越坚强了,他在心里想:既然无法改变现实,那就尽力改变自己。

他本来就是一个欲望不高的人,自己能赶上现在这个好时代已经满足了,比比村里那些儿时的伙伴儿们,他们一辈子都在田间劳作,而自己有幸从田间地头来到灯红酒绿的城市,还住上了单元楼,这辈子值了。

他和他的家人都坚持保守治疗,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家里人到省城出差的时候,每次都顺便给他带来省里老中医开的中成药,他坚持按时服用。也不知道是药理的作用,还是他心态的作用,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他高高兴兴地生活了两年多时间,带着对孩子们的无限牵挂,郑老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尽管孩子们都成了家,但郑老师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们的工作问题,在他的好朋友高耀臣最后到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从来没有求过耀臣的郑老师,用微弱的声音恳求当了官的耀臣,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一帮他的孩子们。

老实的父亲一辈子用微薄的力量,铺平了他们的坎坷路,他们还没来得及尽孝道,父亲就带着岁月的风雨,悄无声息地走了。不过,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活得很乐观,没有因病魔而遭受太大的痛苦。

自从2019年12月新型冠状病毒肆虐以来,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病毒基本得到了控制。但从2021年7月开始,德尔塔变异毒株又卷土重来,导致疫情反弹,严格的防控措施又重新启动。家里宅着,看到微信朋友圈关于立秋的诗句,才知道,我们已经风雨兼程地来到了2021年的立秋之日。

神仙挡不住人想人,在这个寒来暑往,落叶知秋的时节,又想起了郑老师,他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他的子女们也成了爷爷奶奶。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郑老师高大的背影,始终是他的子女们挥之不去的眷恋,纵然心里装着万语千言,却不知道怎样和父亲去表白。父亲低调的人生,丰富的内涵,是不经历风雨的人难以拥有的,他敦厚稳重,质朴平实的性格给了子女们最踏实的幸福。

从郑老师身上我们才真正领悟了杨绛先生的话: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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