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前夜——开国少将陈宜贵回忆张家口战斗包围新保安

辽沈战役前戏夕,我军包围了张家口。由北平前往张家口增援的敌三十五军,被我们包围在新保安。我们全旅上下一个劲地吼:“跟三十五军算老账!”

提起三十五军,华北的人民恨得牙根都发痒。这是一群瘟神,它的每一个脚印,都灌满了华北人民的血和泪。这使我们与它结下了不解之冤,难消之恨。“不消灭三十五军,死不甘心!”成了全体指战员一致的决心。但这个狡猾而又凶恶的对手,我们几次都没有能够抓住它,这次,总算如愿了。

十二月七日,一道令人振奋的命令传下来了:坚决抓住三十五军,不许它跑掉一兵一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战士们冒着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趟过洋河,用两条腿追赶着敌人的大卡车;用刺刀、手榴弹和石头,迎击着敌人。就这样追的追、堵的堵、截的截,半路上把它团团包围在新保安。

从三十五军被围那天起,我们几个旅的领导同志,便忙得不可开交。一包包决心书,从连里、营里、团里,直接送到了指挥部;请求担任“尖刀”任务的电话,昼夜不停。开始,上级给我们的任务是:坚决围住敌人,不准敌人逃跑,做好攻击准备。我们想:“不打无准备的仗,不打无把握的仗”,这是毛主席手订的“十大军事原则”之一,也是我们一贯遵循的作战原则。因此,我们向要求任务的部队说:“仗有你们打的,好好准备吧!谁准备得好,就把最艰巨的任务给谁。”

开始,这个回答,战士们还满意。可是,四五天过去,各种准备工作已经检查过多少遍,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时候,要求任务的电话,简直占据了通向旅部的每一条电话线,而上级给我们的任务依然如故,就是不提“打”字。这样,我们的回答,也只能是“继续准备,听候命令”。

一天傍晚,我和谢副旅长巡视阵地回来,刚要吃饭,三十二团张怀瑞团长一头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冲着我说:“政委,我也饿了。”
“坐下吃。”我顺手递给他一个凳子。
“怎么,你们全团的粮都吃光了,连你团长的晚饭都没剩下?”谢副旅长同他开了句玩笑。 “饭有的是,就是不好吃,咽不下。”

我知道他说的“不好吃,咽不下”指的是什么,便接上去说:“那就吃我们的,我们的能咽下去。一面吃,一面谈谈你们团的情况!”

“有怀疑、有急躁、也有埋怨。”他像要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全倒出来似的,滔滔不绝地说,“我简直不敢到连里去,一去,就要受'围剿’。这个说,'跟三十五军转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抓到手,又光叫看,不叫打。要是上级不信任咱,咱就打包票。’那个说,'东北、华东净打大胜仗,可咱却把敌人放着不打,真不知道上级拿的什么主意’。还有的说,'全团人,就团长能沉得住气。要是他积极一点,他向上级多要求几次,早算了三十五军的伙食账。’
你听,好像我张怀瑞不积极!政委和副旅长是知道的,我是第一个要求担任主攻的……。”“我们向纵队首长要求任务比你早,电话打得比你多,我谢猛子的手都急得发痒了,可也有人说我们能沉住气呢!”谢副旅长紧跟着说。

“你是不是也和战士一样等得不耐烦了?”我问。

“差不多。”张怀瑞先是笑了笑,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政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打无准备的仗,不打无把握的仗,这都对。可是有了充分的准备、足够的把握……”

“为什么还不打呀!”谢副旅长学着他的腔调把话接了过去,逗得大家都笑了。

“你对为什么不打怎么看法?”我问他。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就来问我们!”谢副旅长说,“可我们呢?”他看了看我,两手一摊:“和你一样,也只有干瞪眼。”
张怀瑞本来认为我们不好在电话上跟他讲,这才亲自跑来问。听副旅长一说,他先是不大相信,看了看我。当他发现我的态度也是肯定的以后,他沉思起来。过了一会,便意味深长、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这就是说,光围着不打,这其中大有文章,急躁不得。” 接着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我走啦,首长!回去'继续准备,听候命令’。”
“吃饱了再走嘛!副旅长说。

“不啦!你们的也不好吃!”他刚走出两步,又转回身说,“首长,我可是第一个要求担任主攻的。上级不下命令,我再也不来问了,可主攻的任务,非给我不可。”

张怀瑞走后,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考虑考虑“为什么还不打”这个问题。于是走到村边,一个人沿着覆盖着冰雪的小路走着、思索着:
……辽沈战役刚结束不久,我们部队便包围了张家口,并在宣化歼灭了敌人一个师。张家口一被围,华北“剿总”急令三十五军从北平前来增援。三十五军刚到,我秘密入关的东北野战军便突然出现在平绥线以北的延庆地区,直接威胁北平,敌又调三十五军回北平保驾,半路上却被我们包围在新保安。

这样一来,华北敌人又令一○四军、十六军前来增援,哪知道被我东北野战军和冀热察军区的部队一个追击,就歼灭了四个师。这一切说明了,我们包围了张家口和新保安所以不打,不仅是在执行毛主席的“不打无准备的仗,不打无把握的仗” 这一原则,更重要的是为了调动敌人,在运动中歼灭敌人、分割敌人,然后各个予以歼灭。

经过十几天的作战,这个目的显然是达到了。现在整个平绥线只剩下张家口、新保安两个孤点。而我们不但在兵力上占了绝对优势,其他方面的工作也都准备得妥妥贴贴,吃掉三十五军和张家口的敌人,那是十拿九稳。可是上级为什么就是不提这个“打”字呢?张怀瑞说其中大有文章,这是可以肯定的,这到底是一篇什么“文章”呢?思路到这里停住了,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疙瘩还是没有解开。

“纵队来电话,请政委和副旅长去开党委会!”一个参谋兴冲冲地向我们报告。谢副旅长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转身大声命令道:“警卫员,拉马!然后,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可把这一天盼到了!”

本来,参加纵队党委会,对我们来说,是件极平常的事。可这一回却不同了,就连我这个一向不好激动的人,也稳不住了。塞外的风,吹得积雪腾起一道道白烟,迎面扑来。但是,我全身都感到热乎乎的。马儿跑得直喷白气,我还是嫌它太慢,不住地抖着缰绳。谢副旅长虽然正患着重感冒,也一步不拉地紧跟在后面。就是这样,等我们赶到纵队指挥部时,其他旅的同志竟先到了。显然,他们的心情和我们是一样急迫哎!

果然,大家一见面,第一个谈论的题目就是“为什么还不打”?谈得正起劲,首长们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兵团杨得志司令员和罗瑞卿政委。经验告诉我们,兵团首长亲自来了,这不但表明要打仗了,而且我们纵队还是主攻呢!

杨司令员讲话了。他说:“抓住三十五军,这是军委给我们兵团的第一个任务。军委指出:抓住了三十五军,这是平津战役第一个大胜利,是战略上的胜利。”

司令员的话音一落,全场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既然抓住了,为什么还不打呢?”司令员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全场立刻肃静下来。司令员说:“为了稳住平津守敌,拖住它,不让敌人从海上逃跑,然后再来个就地全歼。”接着他便详细地讲解了这个问题。大意是:辽沈战役结束之后,华北敌人便徘徊在从海上南逃和西窜绥远的两条道路之间。不论敌人南逃还是西窜,对我们今后的战局发展都是不利的,最有利的是就地歼灭。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战役一开始,军委便命令我们首先包围张家口,从西面抓住敌人。这样,既切断了敌人西逃的道路,又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平绥线上,迫使其调动平津的部队向西增援。经过十几天的作战,我们不但歼灭了敌人的好几个师,而且把敌人的七个主力师和两个骑兵旅包围在张家口和新保安。

“这是华北敌人的主力,丢掉他们南逃,心痛!罗瑞卿政委一语道破地说,“围起来不打,这就等于给他们留了个'想头’,拖住了他的腿。”

“要是我们马上把他们这个'想头’打掉,那就等于逼迫他们赶快下决心南逃。”杨司令员又从正面进一步阐述了这个道理。接着,他继续说:“要使敌人彻底丢掉南逃的幻想,还必须把他从海上逃跑的道路切断。军委指示我们,张家口、新保安'围而不打’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争取时间,使东北野战军切断敌人从海上南逃的道路,完成对平津的包围。” 杨司令员讲得简单,但是明确,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入了我们的心坎。

罗政委最后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作战方针,是毛主席亲手制定的。它的伟大和英明,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的。”他最后指示说:按照军委的计划,东北野战军完成对平津的战役包围,还需要将近两星期的时间。我们必须在七天之内,做好一切准备,保证做到一攻必克,不能有丝毫的松劲情绪。

杨、罗首长指示完毕,纵队曾思玉司令员起身问道:“怎么样,同志们!你们的问题解决了没有?还要准备七天,七天过后还不一定马上打。你们还急不急呀,嗯?”

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纵队首长终于把主攻新保安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旅。走出纵队指挥部时,我感到仿佛站在几千米的高峰上,头脑清醒了,看得远了,心中有无比的畅快。

我和副旅长到部队检查战斗准备工作回来,已经很晚了。本想抓紧时间睡一觉,因此衣服也没脱,一头倒在铺上。谁知道躺下后,睡意竟消失了,满脑子的事情在翻腾。作为一个部队的领导干部,在战争年月里,由于考虑问题而连夜不眠,这是常有的事。

不同的是,我所想的,除了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所考虑的那些问题之外,还有我自己的心事。今天,首先想到的,又是“围而不打”这个英明的作战方针。开始想到它,无限的兴奋,可是,想到纵队党委开会以前的情形时,又感到非常沉重:自己对毛主席的军事思想,理解得太肤浅了!一种惭愧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

副旅长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老谢,你咳嗽得很厉害,怕不是感冒吧?”

“今天吐的痰里带血,恐怕是肺玻感冒、肺病,全不怕,怕的是我这脑袋。”

“脑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打从小就跟着毛主席打仗,打了半辈子,对于毛主席的军事思想,还是一窍不通。惭愧呀!”

原来他想的和我一样啊!为了不使他因此而影响到健康,我安慰他说:“也不能说一窍不通。你的身体不好,还是不想这些吧,好好休息休息。”

副旅长没有再说什么。我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仗能不能打好?”又占据了整个的思路。

早在平津战役之初,我们的旅长就被调走了。虽然还有副旅长——他也是一员战将,但作为一个政治委员,毕竟要把整个的担子挑起来,这是没有理由、也不允许推卸的。指挥一旅人,打这样绝非寻常的仗,又担任主攻,这对我还是初次。打好了,增加了部队的荣誉;打不好,那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究竟能不能打好呢?还没有完成的事,总觉得不大牢靠……。一件一件地回想着各种准备工作,细细地寻求着答案。

我想到遍及全旅的求战情绪。自从旅党委会开过之后,先前那种怀疑、急躁、埋怨的情绪不见了,全旅上下,一心一意,埋头工作。表面上看起来大家似乎沉默了,可实际上,每个人都蕴藏着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又想到第一“尖刀”团团长张怀瑞。他是个既聪明又勇敢的青年指挥员。自从旅党委会以后,他几乎整天和战士们在一起滚哪、爬呀、研究呀、琢磨呀。对每一项准备工作,就像大姑娘绣花一样,检查过来,检查过去。他们团打一个突破口,是完全有把握的。

我又想到第二“尖刀”团团长贺友发。这是一个很能打仗的老团长,指挥灵活、果断,他们团打一个口子,也是十拿九稳的。就这样,从“尖刀”团想到“尖刀”营、“尖刀”连;从突破口的选择想到运动道路、火力配备、爆破动作、器材准备……随着这些检验,一个个疑虑的影子消失了,我的心像那已经露出了曦光的窗纸,渐渐地明亮起来。

“政委还没睡?”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惊动了谢副旅长。

“不睡了。你怎么醒得这样早?”

“我也没睡着。”

你又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了。”谢副旅长的口气充满着信心,“结论是,我们一定能圆满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

我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警卫员交给我一张旅政治部出版的《野战报》。一打开,便发现第二版上登着一首诗歌:

三十五军好比山药蛋,已经放在锅里边;
解放军四面来烧火,越烧越煮越软绵。
同志们,别着急,山药不熟不能吃;
战前工作准备好,时间一到就攻击。

这首歌虽简单,却表达了部队的新的情绪。我正看着,警卫员突然跑进来说:“首长,纵队曾司令员和王政委来了。”
我刚要起身,首长已经进来了。曾司令员进门便问:“陈政委,部队情绪怎么样?”
“好得很。”我回答,“我们把纵队党委会的精神一传达,怀疑、急躁、埋怨,一扫而光。”
“简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谢副旅长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我们的战士就是有水平哟,很会领会上级的意图。”司令员夸奖似的说。
“还是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厉害哟!”王政委一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笑声停止,司令员要我们领他到前沿阵地去看看。我们陪同首长走出指挥部,拐了个弯,来到三十二团“尖刀”连的演习场地。张怀瑞也在这里,他向纵队首长作了报告,并请求指示。
“要根据任务和地形反复地练,直到每一个人的动作都能作到迅速、准确。俗语说, '熟能生巧,苦练才出真功夫’,战前多吃些苦,战斗中就少些困难,这也是毛主席常教导我们的。”司令员说完,又亲自检验了一下战士的动作。他刚要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转身问张怀瑞:“听你们副旅长说,前几天你到旅部要过饭吃。有这回事吗?”
“有。”张怀瑞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心里不亮堂,有疙瘩。现在眼睛亮啦,疙瘩解开了,不打也吃得下。”
“机灵鬼!”司令员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沿着交通沟,直奔前沿。交通沟既宽又深,可以并肩走开两个人,像我这样的个头,直着身子走也不会暴露。王政委量了量宽窄,试了试深浅,赞叹道:“了不得,真了不得!多大的工程啊!”我报告政委说:虽然地冻了一米多厚,一镐头刨下去,只能刨拳头大小一个窝窝,可是像这样宽的交通沟,有的战士一小时就能挖一米多。现在全旅的总长度已达到了十多公里,打响以后,运动兵力、转运伤员等全可转入地下。王政委感慨地说:“我们的战士,你只要把道理给他们讲清,他们就能做出翻天覆地的事情。”

我们陪首长边谈边走,来到了炮阵地。这里真是炮口对地堡,战斗一发起,可以最有效的把敌人城上、城下的明暗火力点全部摧毁,为步兵扫清前进的道路。
司令员四处观察了一阵,问我:“你们的炮弹够不够?”
我说:“足够。”
这时,旁边一个正在练习瞄准的炮手插了话:“足够敌人吃喝的!”他指了指周围的几处弹药库,“这里,那里,都满满的。”
司令员对这个小鬼发生了兴趣:“炮弹这样多,你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啦?”
“一发敲他一个地堡还是有把握的!”小鬼满有信心地回答。
“是不是又有点着急啦?”
“急?”小鬼一本正经地说,“到了火候,毛主席自然会下命令的。”
司令员和政委满意地笑了,我们也都笑了。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我东北野战军胜利地切断了平津守敌由海上南逃的道路,完成了对平津的分割包围。这时候,整个平津地区的敌人,完全处于欲战无力、欲守无能、欲退无路的被动地位。于是,二十二日,我军向新保安发起了总攻。经过十个小时的鏖战,守敌三十五军的两个师,连它的军长郭景云,悉数被歼,无一漏网。

这一胜利,使全军上下大为振奋。我和谢副旅长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更使我们振奋的是,通过这次战斗,给我们上了一次生动的毛泽东军事思想课。

陈宜贵(1914年—1997年6月23日),又名冯少堂,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次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3年转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四方面军73师219团班长、红30军88师264团连指导员、团部书记、师政治部秘书长,红9军政治部保卫局局长。参加了鄂豫皖、川陕苏区反“围剿”和长征。抗日战争时期,1938年入延安抗大学习。后任冀中军区3团政治处主任、晋察冀军区陆军中学政委、第3军分区副政委。

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察冀军区第3军分区司令员、4纵11旅政委、第十九兵团64军191师政委。参加了平津战役、太原战役、宁夏战役等战斗。宁夏战役时,陈宜贵率第191师两个团,穿插荒无人烟的沙漠,在特大暴风雨的袭击下,强行军170里,占领了鸣沙洲,斩断了中宁通往金积、灵武的公路。

建国后,任宁夏军区政治部主任。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任中国人民志愿军65军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参加了第五次战役、1951年夏、秋季阵地防御作战、保卫开城作战、1952年秋季战术性反击和1953年夏季进攻战役。回国后,历任65军政委北京军区后勤部副政委、政委。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文革”时期遭受迫害,1979年平反。1997年6月23日因病在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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