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要有多幸运才能等到新一季的花开?

有一年夏天,我把一盆不受人待见的芦荟放到北面阳台上,一整个夏天就由着它自生自灭。紧张忙碌的城市人,哪有农人耕耘的气定神闲?它不能开口,无法抗议人的暴行。毒辣的夕照将它晒得由翠绿转为暗红,让它成为深宫中沧桑迟暮的妃子。到了供暖期,花盆被我随手放到了卧室窗台上。而我只在给其它宝贝花草浇水时,顺带着淋点雨露给它。
忽然有一天,几株返绿的芦荟旁边长出两棵不明植物来。是什么呢?它还太小,像刚出生分辨不出美丑的婴儿,还看不出是什么。我喊先生过来,让他来看老苍子,学名叫苍耳的,我们小时候大草甸子上随处可见的常用来喂猪的野菜。
可是我先生说:“这哪是老苍子,这是天天。有人叫它悠悠。”还不屑地问:“难道你没吃过?”
怎么会?我们小时候常吃的那种一串串黑黑的小小的果子。有很多的黑紫色的浆汁,芝麻般细小的种粒,微微的酸,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甜。有一阵子读迟子建的散文集《我的世界下雪了》,我怀疑她笔下的都柿就是我们的天天,后来才知道根本是两回事。我们的天天太普通,还没有作家肯为它用墨。
它一日日长大起来。肥肥的大锯齿形的叶子,在冬日的阳光下撑出一小片一小片的青荫来,适合于童话里的小精灵们在下面乘凉或做怪。
再后来,它开出细细小小的白花,伸出小小的淡黄的蕊。小小的花朵,没有异香,却郑重其事——再小的花朵也是花朵,再贫瘠的土地也生长希望。更因为其小,另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气存在。是了,这就是童年时顶亲切的野果了,我认得它,像认得当年家门口草原上的蒲公英、狗尾草和山丹丹。
先是结出绿的圆圆的果子,一串大约五六个。它们是碧玉琢成的微型葡萄,是回报给小小花朵的新鲜奖品。单等着果子黑了,我浇水的次数密起来,心下一边也惭愧着自己的势利。有一天,还真的就黑了第一颗。我欢喜地叫家里小朋友来看,他无动于衷。城市建筑森林里长大的王子,对一两棵小小的野草毫无兴致。没有急于采摘第一颗果实,后来它萎谢了,可是我等来了更大的收获。
我用剪子细心地贴着茎根剪下一小串一小串天天果儿。用精致的雕花玻璃碗盛了,装了有小半碗。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放到铺着亚麻手绣花朵台布的餐桌上。
2007年3月24日,是个大风沙天。风声打着唿哨从我们窗前掠过,仿佛有千万根魔鬼的皮鞭在仇恨地抽打着万物。北纬45度的北国还是是萧索肃杀的时节,遍野荒芜一片。我们却有了产自自家窗台上的一种袖珍的水果,而且不曾耕种,坐拥其成。我用手擎着,绿萼托起的黑珍珠。它们有如来自遥远仙境,精致得仿佛不属于人间。
细细地,一家三口人小心地食用它们。不,是惊喜地享用它们。
一种甜。让人回忆起它的来处。是夏季中午干热的风送来的,还是在某个黄昏它沾着瓢虫的翅膀飞越了山山水水,两枚种子才来到了我们的阳台?它是怎样穿越了风雨、沙尘和楼群,最后是我们的隐形纱窗,再奋力纵身跃入伸出一圈大沿儿的花盆?它的兄弟姐们一批批牺牲在别处,零落成泥,来不及做发芽的梦,才成就了它们盛放的梦想。刚刚出土的绿芽儿,是我一时好奇才没有拔除它。对于野草,人们一向以为,它没有痛感,更缺少灵魂,如果没什么眼前的益处,我们就肆意以脚踏之,以手拔之,以火烧之。一粒种子,要有多幸运,才能等到新一季的花开?
我记起童年的夏天,穿着蓝花的布拉吉,湿漉漉的头发上有好闻的海鸥洗发膏的香味儿,干干净净的一个小人儿,一转身就跑到别人家的菜园子里摘天天吃。裙子上,手臂上,满是绿的黑的渍迹。我并不觉得它特别好吃,但物质匮乏,吃食少得整天想吮吸手指头的日子,它至少可以安慰一下年幼的馋舌吧?东家妞、西家娃,是天天的果实点缀了他们朴素的童年。也让记忆,从此有了一种可资回味的甜。
现在,这样的种子,我相信是神的恩宠。看着家人微笑着把小小的果实放入口中,我仿佛置身梦境。这梦一般的果实,把沉醉的汁液留在我们的嘴角和手上。像是墨水的蓝黑,书写着来自仙境的密信。告知我们,夏天,偶尔会奇迹般逗留在我们的窗台上,让我们得以在甜蜜中复习远去的童年。
在一本植物图谱上,终于知道了它的学名叫龙葵。2015年我们去厦门,在鼓浪屿的山崖下面我竟然看到了它。跨越数万公里,我仍然认识它大锯齿形的叶子、小小的白色的花、小小的黑色的果。小心地摘下一枚放入口中,它的味道竟然和我们家阳台上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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