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记 | 王俊

客厅挨着阳台,采光好。我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草。晴天的灿烂光线穿过花草,整个客厅荡漾清幽之香。喜欢泡一杯红茶,窝在沙发里读书。

书房记

文/王俊

我的小舅公进过私塾,会拨弄算盘,写得一手好字。记忆中,小舅公喜欢用小楷书写二十四节气。一个个蝇头小字,在浓墨中渐次洇开,仿佛蛩声鸟鸣,花开花落,都在纸上“侯时而行”。每到年底,他裁剪红纸书写对联贴在书房的门楣上:一等人忠诚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门楣上的红纸总是年年新旧更替,对联的内容却一成不变。对联出自清朝大学士纪晓岚。有书可读,有田可耕,这是人生的大好景象。小舅公写了数十年的对联,每个字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有了时间的包浆。

小舅公生在乡村,劳作的身影与土地融合为一体。但他常以读书人自居。读书人自是离不开书房。小舅公嗜书成癖,被小舅婆戏称“书痴”。只要闲下来,他就钻进书房,捧起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经常是到了饭点,小舅婆催了一遍又一遍,他才不情愿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小舅公不过问村里的事,也不和村人打成一片,每天除了去菜园转转便是扎进自已的书房。他的特立独行,使他看起来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迥异于村人的世界。小时候,我对小舅公的书房充满好奇,老是疑心他是不是在房里藏了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我们小孩就喜欢把宝贝藏在一个隐秘之处。我没进过小舅公的书房。有关他读书的样子,还是小舅婆形容给我听的。小舅公嫌我们小孩子毛手毛脚,做事没有轻重,从来不肯我们踏进书房半步。小孩的心思真奇妙。大人越是不允许做的事,我们越是心心念念都记挂。

有一天,邻村有户人家娶媳妇,请小舅公去当记礼薄的“先生”。我瞧见小舅公走出院门,连忙推开书房门,悄悄溜进去。小舅公的书房不大,里面仅摆放一张简陋的木桌和两排书架。那些安然偃卧在书架上的残旧古书,经过时间的淬炼,页面泛黄,全是岁月的悲欣交集。我胡乱翻了几下,从书中弥散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像是神婆施的巫术,蛊惑了我。想来,这奇妙的气息就是古人所言的书香吧。在书架的底层,我找到了一本《红楼梦》,封面破败,露出粗糙的毛边。我一页一页地翻阅,一些不期而遇的美丽句子,像从广袤天庭倾泻而下的光芒,直射向我的肺腑。

《红楼梦》敲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我领略到一个尤为生动和丰富的天地。书房把满世界的喧闹和烟尘关在了门外,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花落地的声音。一种微醺的感觉形如方阵,刹那间席卷了我。这是一种比在乡野尽情撒野还要快乐的事情,令人着迷。之后,那个书房里特有气息和安静,使我魂牵梦系了很多年。

我得承认,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对书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小的书房,安放着读书人的身心,给予肉体与精神上的滋养。书房的环境是独立的,安静的,让人与喧闹的外界存在一段距离。人与之朝夕相处,心息相通。

次年,我母亲去了镇里,给一家卫生院烧饭。母亲由此结识了一些医生,也结识了医生的家属。其中有个蔡姓医生的家属和母亲的关系最要好。我们叫她李姨。李姨家有三个男孩,个个都是金庸的资深拥趸。一年暑假,母亲担心长假漫漫我会闲得无聊,便从李姨家借来《天龙八部》给我看。记得那天上午,夏日的阳光像一尾鱼儿在葡萄架上蹀躞。

我走进了金庸的江湖:段誉歪打正着,误闯入一个山洞,里面别有天地,仔细打量,上面写着“琅嬛福地”。当“琅嬛福地”四个字猝不及防地扑入我的眼帘,我突然愣怔住了。琅嬛福地,令人惊艳叫绝。命名者想出如此美名,该是怎样的得意?琅嬛福地也不知潋尽多少旖旎?氤氲多少香气和空灵?“琅嬛”道尽了其间的美妙。在琅嬛福地中读书,实在是一件高雅而惬意的事。时光簌簌地流淌,隐约就有了远意。高二时,读到元代伊士珍的《琅嬛记》:“华心乐之,欲赁住数十日,其人笑曰:'君痴矣。此岂可赁地耶?’即命小童送出,华问地名,对曰:'琅嬛福地也’”。读罢,我方明白,“琅嬛福地”并非金庸杜撰。伊士珍仿佛和陶渊明暗通款曲,“琅嬛福地”与“世外桃源”如出一辙。

人之于世,不如意事常有八九。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的序言里曰:“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鱼和熊掌,自古不可兼得。那就借助想象,将自已安放于翩然惊鸿的梦境里。“琅嬛福地”赠予我们一个美好的想象场景。在无法企及的世界里,许多虚幻的,向往的事物,穿越时间和空间,被赋予了无比深邃的气象。生命的意义和快乐,仿佛都寓于那看不见摸不到的臆想中了。

“琅嬛福地”总归是一个美丽的梦境而已。说白了,经济基础决定一切。面对现实,我只想要一个书房。就像台湾歌手潘美辰演唱的《我想要一个家》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从参加工作到结婚生子,此念头有如离离原上的野草,不管牛羊啃噬,还是镰刀刈割,它都在生长的那块土地上,千方百计地活下来。

然而,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书房。我的住房小,无法腾出多余的房间做书房。后来,我把客厅的一隅辟出来,安置电脑桌,又从网上淘了两个铁艺书架,陈放一些旧书。客厅靠近楼梯。一睁开眼,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孩子爬楼梯的嬉闹声,有如爆的黄豆,此起彼伏地挤进我家的客厅。夜色低垂,小区的老太太准时提着收录机在楼下跳广场舞。墙壁不隔音。邻居家打个喷嚏,我可以根据喷嚏的腔调,分辨出是感冒还是辣椒呛出来的。起先,我被这些外界的声音所困扰,但久而久之,竟慢慢习惯了这种状态。

当阅读日渐成为俗世生活的日常,我的另一个癖好显出端倪——走进书店,挪不动脚。非得把袋子里的钱换成一本本书,我才心满意足地回家。我始终相信一本书与读者之间是存在一定的缘分。爱上一本书,其实就像爱一个人一样微妙。在交会的因缘里,点亮彼此蒙尘的生命,引导着走向美好。铁艺书架上的书,有一部分是我在少女时期买来的,它们陪我度过了一段青葱的岁月,又被作为嫁妆跟我走到现在。那时,县城有一家诚章书屋。书店老板郑诚章是台湾侨胞,专门经营台湾、香港等畅销作家的书,还有外国文学。席慕蓉的《七里香》和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都是在他家书店买来的。我初读席慕蓉的诗歌,觉得是嗅着一路的芬芳读下去。

《七里香》是我收藏的第一本书。这本诗集我不知翻了多少遍,有一些诗歌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只须轻轻召唤一声,它们便呼应着,向我涌来:“而沧桑了二十年后/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微风拂过时/便化作满院的郁香。”买下《千江有水千江月》这本书时,恰巧远在浙江的表哥学篆刻,送我一方印章。书的扉页上有红色小篆的“曼青藏书”印记。曼青是我的小名。可惜,那方印章在我数次搬家时不慎丢失。

《千江有水千江月》成了我旧书里的稀罕之物。家里的经济宽裕了,买书的兴致泛滥成灾。卡夫卡、杜拉斯、麦克劳德、马尔克斯,还有桐城三祖和李渔,成为我家客厅的嘉宾。他们一点也不挑剔我家简陋,荟聚一堂,彼此敬爱。有一年冬天到北京参加某个活动,遇见梁晓声老师。我们一起吃过晚饭,坐在酒店的茶厅里喝茶。茶厅开着暖气,梁晓声老师摘下头上的帽子,笑着问我,读过蒙田和叔本华的随笔没有?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梁晓声老师又说,你不妨读一读。说着,他罗列了一些自已的读书心得。活动结束,我去向梁晓声老师道别,他突然说,我觉得你应该读读。梁晓声老师是我所敬重的作家之一,我在读书时期,就读了他的好多小说。他极力推荐的书,我当然要读。一读之下,如醍醐灌顶。我一边读,一边抄笔记。常常读着读着,却找不到笔记本。我就在书上涂涂写写。

前年中秋在修水,黑陶兄向我推荐布罗茨基的《水印》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几本书被我分外珍惜,我把它们放在书架最醒目的位置。什么时候想翻翻,随时可以拿到。我的书越来越多,沙发、茶几、凳子上,能放书的地方,都被堆得满满的。有一天,我趁外子不在家,给了三轮车车夫三十元钱,让他搬走客厅的电视机。我索性买下一个大的木头书柜,就搁置在原先放电视柜的地方。一个朋友对我说,书是买不完的。你可以在网上下载电子书。我依言读了两三回电子书,最终还是放弃。读电子书,无法像读纸质书一样,随意涂抹写批注。而且纸质书散发的气息,能唤醒我身体一些沉眠的部分,使我有探索幽深的欲望,试图去洞察作者内心的忧伤、疼痛、深情和欣喜。由肌肤去感知书页的温度,我似乎接近了那些美好的灵魂,重新去打量周遭的世界。

客厅挨着阳台,采光好。我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草。晴天的灿烂光线穿过花草,整个客厅荡漾清幽之香。喜欢泡一杯红茶,窝在沙发里读书。读什么书,全凭心情,无迹可寻。每次读书,总是尽量放慢速度阅读,生怕读得太快,书中美好的事物有如我们仓促的青春,逝去即不复返。每每读完后,要发半天呆。许多鲜活的生命,似乎离我很近,却又那么遥远,就像莫迪亚若的《夜的草》描写那样:“可我不是在做梦呀。有时候,不经意间,我听见自已在大街上说这句话,可声音却像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来的。有些失真的声音。一些名字重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些面孔,一些细节……”到了晚上,那些活跃在脑海里的想法和文字,仿若一匹匹野马,等着我去驯服,给它们套上马嚼子。

在书写的过程中,我看到一个清晰的自已。忽然困倦,就倒在沙发上打个盹。若是在梦里偶得几个好句子,醒来便又打开电脑,坐在书桌边记录下来。年轻时羡慕李渔笔下的书房,但人近中年,明确知道自已要想的是什么。我逐渐领会到书房的真正意义。古人选择住房讲究风水宝地。绝佳居所,人在其中可以采到自已想要的气,从而迸发出热爱生活的激情,努力朝前走去。书房亦当如此。

书满为患。顾不上阅读的书便束之高阁,落满灰尘。果然,“书非借不能读也”。书不被阅读,也就失去自身的价值。难怪张爱玲不喜存书,要么送人,要么舍弃。曾经有一档节目介绍汪涵的书房。三面墙壁上站立大书柜,整整齐齐码着各类书籍。室内的装修处处透着奢华。当看到书房里搁着一架取书用的楼梯,我不禁莞尔。要是找一本想看的书,那还不得找人扶楼梯?我觉得那像是藏书,和阅读无关。书房不该只是空间,理应和阅读一样,沾染生活气息,而不是一座高高在上的庙宇,被人们供奉。我的一个女友,在读书上很讲究。先沐浴,换上干净衣衫,再在书房里添香熏一遍,然后烧炉火煮茶。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就我而言,过于繁琐。读书的心境是造出来了,可时间不知不觉都流逝了。

人生贵在适宜尔,古人比我们通透。譬如爱读书的顾炎武,出一趟远门,必“以二马三骡载书自随”。天地作书房,手执一卷书,或立于古树之下,或倚于溪流之畔,四周阒然无喧扰。一人一书,在大自然中,绵延出一片亮光,熠熠生辉。

本文原刊于《安徽文学》2020年11期

王俊,有作品见《散文》《草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散文百家》《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出版散文集《风知道,光阴的温度》,曾多次获得全国散文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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