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去他的巴西》再版后记

胡子(胡续冬)

1969年,因为一份炽烈的同性恋情已经在巴西旅居了18年的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在给她的挚友罗伯特·洛威尔的信中写道“一想到后半辈子我极有可能被当作某种意义上的巴西权威,我就觉得十分不爽。”前段时间我无意中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大有“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2003下半年到2005年初,我被学校派到巴西,在巴西利亚大学客座执教了一年半的时间。回国之后,仅仅为了证明自己在巴西期间没有像个中年小白痴一样毫无斩获,我十分打酱油地开了一两门和巴西文学与文化有关的课程,也偶尔混迹在一些和巴西有关的学术活动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很多人(特别是各类媒体的朋友)就像伊丽莎白·毕晓普所担心的那样,稀里糊涂地把我当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巴西权威”,时不时邀我在电视里、杂志报刊上大谈巴西。我抹不开情面,往往也就厚着脸皮瞎侃乱写一番。但说得越多、写得越多,我心里就越恐慌。我深知,我和巴西之间的关联,就算我再怎么聪慧好学、博闻强识,也仅仅是一年半时间的打酱油关系而已。

然而这一年半的时光,对我个人来说却具有难以想象的重要意义,从很多方面来看,它都像是我近十年来个人生活的一个全新的起点。首当其冲的变化就是,巴西的旅居生涯赐给我了一个平静安宁的北京小家庭。这听起来有点绕,不过,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宇宙间没有平直的事”,我和妻子2003年以前尽管都在北京海淀区直线距离不到4公里的地方,但如果我不到巴西,就不会开始和她网恋,如果她2004年没有往返4万公里飞到巴西去看我,我们此刻在庞大的北京可能还是相距不到4公里的两个孤独的酱油瓶。直到现在,每当各种油然而生的loser感开始威胁到我们精心呵护的微小的幸福感的时候,我们还都保持着在记忆中的巴西寻求治愈的习惯。

另外一个变化其实也和治愈有关。我是在巴西期间步入而立之年的。我一个很扯的哥们儿曾经告诉我,每个男人身体里都有个心理处女膜,三十岁的时候会被老天捅破,这个过程多少会有些痛。好在我当时是在巴西这么个快乐的国度,所以没怎么感觉到痛,但该破的,不知不觉中好像都破了。在去巴西之前,我是个性格容易走极端的二逼文艺青年,“三观”拧巴得不成形状,还经常愤不拉叽地怨天尤人。在巴西遇见的那些乐观豁达的人、喜感乱溅的事,以及弥漫在巴西上空的那股随遇而high的气息,都悄悄地渗透到了我的体内,纂改了我的性情编码,我多少有些像费尔南多·佩索阿一样,在自己的灵魂中发明出了另外一个我:一个外挂哈哈大笑内置inner peace的普通中年。所以回国之后,尽管和同龄的贤达人士们相比我依然还是个悲摧的“屌丝”,但那个在巴西发明出来的欢乐的普通中年总会在我胸腔里对我说:兄弟,咱开心就行。

最后要说的一个变化,和这本《去他的巴西》有关。我在去巴西之前,基本上只写诗和装B的评论,没有放开缰绳让我的胡言乱语的小野马自由地蹦跶。我去巴西的时候,《新京报》刚刚创刊,约我写每周四篇的巴西生活专栏,《世界博览》杂志也约我每月为他们写点好玩的事儿。我最初觉得自己肯定坚持不下来,没想到一写就没收住,不但在巴西期间写得跟井喷似的毫不节制,回国以后更是踏上了到处写专栏的贼船。我那个年代写诗的文艺青年普遍比较鄙视随笔,觉得诗是“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的高端文体,专栏随笔什么的,都是些“节操碎一地”的东西。但自从在巴西开始写专栏之后,我发现专栏随笔也可以写得活力满满,它带来的写作的欢愉丝毫不逊于写诗。

我在巴西期间写的大部分专栏在2007年结集为初版的《去他的巴西》(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我很欣慰的是,这本书还比较受读者的青睐,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在我时常出没的豆瓣网收到豆友们发来询问何处可以买到此书的豆邮。在《去他的巴西》初版后的五年里,和它相关的人和事打破了书与真实世界的界限,又生发出许多枝蔓。比方说,书中提到的我在巴西教过的好几个学生,后来都陆续来到了中国,或学习或执教或做外交官,不知他们是否在巴西写着他们的《去他的中国》;再比方说,一个南方的妹子因为看了这本书决定外派去巴西工作,最终和出没在我书中的一个小兄弟结成了伉俪,在婚礼现场的视频上,《去他的巴西》的封面熠熠发光;还比方说,我的一位专攻葡语文学的同事、顶尖的葡语译者闵雪飞去巴西利亚大学短期访问的时候,很意外地住在我当年住过的同一套公寓,而公寓里的女佣也还是我几年前写进书里的那个欢乐的黑大姐维罗妮卡;又比方说,我书中提到的一个当年只有15岁的巴西华裔小姑娘前段时间来北京看我的时候,我惊讶地得知我书中写过的很多当年和她完全不认识的巴西友人后来都以各种方式进入到她的亲密朋友圈中……这种书里书外不断互动蔓延的感觉有时候会让我产生一种看一部永无完结的电视剧的幻觉。

从2005年初回到北京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再回巴西去看看。但只要《去他的巴西》还在我的书架上,我就会觉得,“巴西”一词就像我和妻子养的那只名叫阿克黄的胖猫一样,永远不会走出我们的家门,它是漂移在我们房间里的、吉马朗埃斯·罗萨所说的“河的第三条岸”。初版卖完了以后,我书架上的《去他的巴西》也因为禁不住朋友们的请求,都统统送了出去。我总觉得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很感谢周丽华和她的“全本书店”以及新经典出版公司能够再版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胖猫一样的“巴西”一词再蹲回我的小书架上。

2012年3月25日 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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