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情诗 | 帕格尼尼与柏辽兹:不要让受伤的心灵停止幻想

魔力男神

爱我的,我报以叹息

恨我的,我付之一笑

——拜伦《致托玛斯·摩尔》

柏辽兹, 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一乐章

拜伦画像 1810年

1824年,全欧洲最著名的花心大男爵、浪漫诗神、自由战士、忧郁浪子——矫健的英国人乔治 · 拜伦,在希腊南部,被两个顽固地坚持传统西医疗法的老派医生,活活放血而死,死时正好36岁。和当年狠心地抛弃了他和母亲的浪荡老爸,死于同一岁数,这实在是人生的讽刺。

不过,拜伦在艺术史上留下的伟大遗产,和他老爸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为了感谢男爵为希腊独立做出的贡献,希腊为他举行了三天的国葬。然后他的遗体被泡在一大桶他生前最爱豪饮的雷司令葡萄酒中,运回了他朝思暮想的故乡。整个英国都轰动了,当年诅骂他是“魔鬼礼物”的英国人,当年将他永远驱逐的英国政府,却以最高的规格迎接英雄拜伦的归来。

为了最后一次瞻仰这位浪子的遗体,停放遗体的英国教堂被挤得水泄不通,只能出动军队维持秩序。在法国,媒体更把拜伦称之为文艺界的拿破仑。全欧洲的文艺青年都在背颂拜伦的诗歌,他那些不羁的诗句与他桀骜不驯的短暂人生是整个浪漫主义时代的旗帜。

年青的柏辽兹

在拜伦众多的忠粉中,就包括了在巴黎求学的文艺青年、半路出家的音乐家柏辽兹。年青人将拜伦视为自己人生的知己、黑暗中的火炬。他最喜欢读的作品中,就有拜伦著名的系列长诗《哈罗尔德游纪》,这是一曲自由与生命的苍凉悲歌,也是拜伦放浪他乡的浪漫传奇:为爱情,为自由,为艺术,为了无法相聚的女儿,也为了那个模糊的——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多年之后,柏辽兹接受了来自意大利的小提琴大师——帕格尼尼的邀约,创作一首中提琴协奏曲。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拜伦的《哈罗尔德游纪》中的最后一部——《哈罗尔德在意大利》。那年是1833年,柏辽兹刚刚从意大利罗马归来不久,他作为罗马音乐大奖的获得者,在意大利进修了一整年,期间他亲自去走访了拜伦诗中写到的风景与名胜。

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 第24首

帕格尼尼速写像 1832年

埃德温 · 兰西尔画

当时的音乐界,天纵奇才的小提琴之神——尼可莱 · 帕格尼尼,有着和拜伦一样的“魔鬼”光环。他比拜伦大6岁,年少成名,放荡不羁,因为拒绝在拿破仑女儿的宫廷里穿着仆人的服装演出,愤而辞职。帕格尼尼不会写诗,也没有闪亮的爵位,但出神入化的小提琴演奏,就如同拜伦炽烫的诗句,令整个欧洲为之癫狂。他带着心爱的瓜奈里名琴“加农炮”(Cannon),从1828年开始,在整个欧洲巡回演出,就象拿破仑无往不胜的炮兵,一站又一站地征服了贝多芬留下的古典音乐王国的全部疆土。

此君不爱演奏优雅庄严的巴赫、海顿,就爱演奏自己创作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狂放变奏曲、随想曲、协奏曲。和拜伦一样,他同样无视任何传统的陈规旧律。与他魔鬼般琴技相匹配的,还有他狂放不羁的为人——他对神的诸多不敬,放荡的个人生活,让人们更加坚信——此君是魔鬼的使者。人们甚至声称,他用情敌的肠子做成琴弦,在演出时袖子里藏着“魔鬼的礼物”——致命的曼德拉草。他那高大阴沉、近乎病态的外表,也在加深人们对他的奇怪印象。

1833年,他之所以选择当时被正统音乐界视为毒草的穷音乐家——柏辽兹为他创作新曲,正是看中了柏辽兹打破陈规旧律的叛逆创作,他相信在这位倍受争议的年青人的新交响音乐中,已经透出了未来的曙光。

法国画家肖邦笔下的柏辽兹

当时柏辽兹虽然已经小有名气,但依然穷得叮当响。虽然赢得了罗马音乐大奖,却没能完成规定的音乐进修。他那部为心爱的女神创作的《幻想交响曲》,虽然在年青人中反响热烈,连演多场。但如果你去看看当时留下的财务报告就知道,这部交响曲的演出其实是亏本赚吆喝。他那极富色彩的交响配器,从歌剧中引入的固定乐思,文学化的标题,戏剧性的音乐叙事,虽然对后世影响深远,但在当时并不入主流音乐圈的法眼。所以当他第一次见到名动欧洲的小提琴“魔鬼”帕格尼尼,在自己指挥的《幻想交响曲》音乐会上,为他鼓掌时,顿时感激涕零。他在《回忆录》写道:

我的鸿运终于来了,听众都走了,大厅里只剩下孤零零一位男子。他留着长发、目光炯炯,有着一张饱经风霜、与众不同的脸。这是一位才华横溢,有着巨人身躯的男子,这样的男人我还从未见到过——这样说也许有点言过其实。他投向我第一瞥目光时竟让我不知所措。当我走过他身旁时,他一把抓住我,为的是要跟我握手。他对我大加赞扬,令我激动不已。他就是帕格尼尼!

就在这次历史会面的不久,帕格尼尼慎重地委托柏辽兹,为他新购进的一把斯特拉瓦里中提琴,创作一首辉煌的中提琴协奏曲。为什么是他——柏辽兹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安地告诉大师,他不会拉任何提琴,从来没有写过提琴曲,无论是中的还是小的,其实他连钢琴都不会弹。但大师却表示:没有关系,因为他就相信他。

魔鬼礼物

所有的悲剧以死亡结束

所有的喜剧以结婚告终

——拜伦《唐璜》

图:1831年帕格尼尼的音乐会海报

1833年,正好是帕格尼尼一生最辉煌巡演的终点,这一年他已经51岁,名满天下。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偏偏看中法国音乐圈的新手——柏辽兹,一位不会拉小提琴,甚至不会弹钢琴的作曲家。

而这一年对柏辽兹而言,也是他一生最艰难的转折点。1832年年底,当时还在罗马求学的他,听说自己幻想的女神、英国女演员——哈丽特 · 史蜜森要去巴黎演出。兴奋之下,扔下了令人艳羡的学业,从意大利赶回巴黎,就为了一睹女神芳容。柏辽兹哪里有大诗人拜伦的魅力,追求了那么多年,写了那么多情书,甚至在几欲自杀的幻境中,为女神写下千古名篇《幻想交响曲》,在1832年之前,女神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然而,时过境迁,1832年时,主演莎翁话剧出名的史蜜森,已经落气好久,平时养成的挥金如土的恶习,还让她欠了一屁股的债务。倒霉的是,史蜜森刚到巴黎就摔了一跤,断腿不说,剧院头牌女主角也当不成了。在这个低落的时候,史蜜森终于低下了头,接受了她的头号粉丝柏辽兹的求爱。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吗?在求爱的同时,柏辽兹突然意识到,在他完成《幻想交响曲》时,这段没有谱的爱情其实已经结束。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没错,她是爱我的。她有着一颗朱丽叶的心。

1824年,斯密森主演《汉姆莱特》的素描写真

当女神成为女友,紧接着成为他的新娘后,他悲哀地发现:在现实中供养这份幻想中的爱情,有多么昂贵!他怎么也没搞懂:他的朱丽叶怀孕了,为何还要购置一套套新衣,去参加一个接着一个的舞会。为老婆还债已经让柏辽兹接近破产,惊人的日常开销,很快就让本来就没有什么产业的柏辽兹穷到捉襟见肘,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柏辽兹满眼都是泪,在他的心中,一万只草泥马飞奔而过,踩烂了他梦幻中的花园。

所以这个时间能得到如日中天的帕格尼尼的亲睐和邀约创作,简值是雪中送炭。就在儿子出生的欢喜中,年青人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中提琴协奏曲》的创作中。他回想着那些在意大利的求学岁月,吟咏着拜伦的诗句,回味着那些浪迹到天涯海角也割不断的相思恋曲......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一个月后,魔鬼男神帕格尼尼亲自上门拜访。他看着柏辽兹写的第一乐章乐谱,却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哈丽特 · 史蜜森画像

帕格尼尼很失望。对他这样一位技巧辉煌的提琴大师而言,柏辽兹的作品没能突出中提琴的戏份,更缺少辉煌的炫技段落。当帕格尼尼看到乐谱里有大段的抒情段落由乐队奏出,独奏中提琴却隐退到了一边,心中大为不爽,他指着乐谱责问柏辽兹:你怎么能让我休息这么长时间,中提琴声部必须从头至尾都在歌唱。

这世间几乎所有伟大的小协,中协都是由作曲家与演奏者合作完成的。其实柏辽兹已经非常努力地加强中提琴在乐曲的分量,它承担了贯穿全曲的核心主题的任务。然而柏辽兹毕竟是一个固执的交响作曲家,在他构思的作品中,任何乐器都是配器,都是表达他的主题工具。他从来不愿意为了一件乐器而创作,他的心中燃烧的爱情、自由与诗歌。无法调和的矛盾,终于让俩人本来可以铸就伟大的合作,泡汤了。

失望的帕格尼尼,回到了意大利。固执的柏辽兹干脆把原计划的中提琴协奏曲,改成了他最喜欢的——包含了中提琴的交响曲,或者可以称之为中提琴与乐队。柏辽兹自己对作品解释道:

在这部作品中,我把中提琴用于表达我在意大利山区漫游时的回忆(1831年)。我要把这个乐器当做一个忧郁的梦幻者,就象拜伦长诗《哈罗尔德在意大利》所传达的那样.....

1831年,在意大利,他的爱情是梦幻中一支忧伤的歌,是山野间流过的一条清凉的溪水,是寄往云和山彼端的一份长长的单相思。

没有了帕格尼尼的委约,柏辽兹依然坚持完成了《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的创作,并在1834年由一位法国的中提琴家在巴黎首演。可怜的是,首演很不成功。人们既不理解新音乐强烈的色彩,也无法想象那音符构成的幻想画面,更无法体会柏辽兹心中的诗句。甚至它的标题,也被人嘲弄。报纸上有人撰文质问音乐家,这作品和伟大的诗人拜伦有什么关系——我们只听到柏辽兹在意大利。

连带着雪上加霜的失败婚姻,他生命中的女神,那位不安份的妻子,也终于和他分居。浪漫童话中的花朵,在现实中只结出了苦涩难咽的果实。但是,柏辽兹不甘心,无论是失败的爱情,还是无人喝彩的音乐,就算他无法挽回妻子的心,至少他要留下梦中的爱。

这世间什么是真实与梦幻,那曾经注满了他空虚心灵的思念,也许才是真实的,而可悲的现实婚姻,反倒更象是镜花水月的虚空。他将首演失败的原因归结为没有亲自指挥。1838年,他决定重新排演这部他心爱作品,他还写信给帕格尼尼,邀请大师前来欣赏。

1838年,帕格尼尼已经病得无法演出。但他还是拖着重病之躯赶到巴黎,出席了他法国小兄弟的音乐会。就如同五年前一样,大师认真听完了柏辽兹亲自指挥的《哈罗尔德在意大利》,泪流满面。当音乐会结束,大师站起身鼓掌,然后颤巍巍地穿过散去的人群,来到舞台上。他不顾旁人的阻止,直接单膝跪在了柏辽兹的面前,认真地说:这是一部伟大的杰作,我必须向你的天才致敬,它是贝多芬之后,最了不起的交响曲。

其实帕格尼尼从来没有忘记他的法国小兄弟,没有忘记这部当初他只看到一个乐章的杰作。他当初的不满有他个人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和音乐本身的美好无关。这个世间人们总是将恩怨利害看得太重,其实又有什么恩怨利害,比爱与美更永恒呢?俩人因为音乐结缘,也因为音乐重新和好。

就在音乐会后的两天,帕格尼尼让自己的儿子给柏辽兹带去了一封亲笔信,信中还附上了一张2万法郎巨款的汇票。大师在信中写道:这部杰作由我而起,我相信它是天才的杰作,它让贝多芬复活了,所以我责无旁贷地向您支付这笔赠金,以表示我对您的敬意......

帕格尼尼雕像

整个欧洲艺术圈都震惊了,为一支曲子支付如此高额的赠金,即使欧洲尊贵多金的皇室也前所未闻。柏辽兹的好友、当年以改编帕格尼尼随想曲出名的大钢琴家李斯特,甚至酸酸地说:帕格尼尼支付这2万法郎,并非本意,他只是想在离开人世之前,挽回自己“吝啬的坏名声“。

十九世纪初,每一个音乐家、演奏家,都无一例外地折服于帕格尼尼神鬼莫测的琴艺,但说实话,这世上了解帕格尼尼真实人生的却没有几个。和多数人一样,李斯特也热衷于各种关于帕格尼尼的传说与谣言,人们把他描述成魔鬼的使者,引诱少女的轻薄之徒,狠毒地把情敌的肠子做成琴弦,为了区区600里拉的赔偿费,拖了六年不还。对这一切,帕格尼尼早已懒得解释,就象真正的爱与美一样,它们不需要解释。他只是固执将一生的激情、一生的爱恋、一生的高傲都注入琴弦。

很少有人知道:就在英国浪子拜伦死的那一年,与帕格尼尼热恋的小情人怀孕了,他不得不把女孩送到她父亲家生产,却没有想到女孩愤怒的父亲,以引诱良家妇女的罪名,把他告到了公堂。法院判决定他要赔偿女孩父亲1200里拉。1200里拉对帕格尼尼这样全欧洲最杰出的小提琴家而言,根本不值一提,问题是他不愿意为爱情认罪。为此他被关进大牢,直到他的律师朋友为他支付了一半赔偿。出狱后,高傲的音乐家还是拒付剩下的一半,以至官司一直打了快6年。在这个故事里,当事的女孩最后还是跟着帕格尼尼离家出走了,并为她的爱人生下了一个”比天使还美丽“的男孩。李斯特不了解这些,在很多人看来,600里拉的小钱都不肯付,却眉头不皱地为一支并非由他首演的曲子,支付2万法郎——这不符合人间的逻辑。

问题是:这薄凉的人间又有多少的真情值得你回忆?有多少美丽值得你付出一切?我不知道当初帕格尼尼为什么会被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感动,也许在这支浸透了柏辽兹绝望爱情的交响曲中,帕格尼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听到了那痛彻心扉的灵魂之歌,艺术是陌生心灵相遇相知的地方,他们在音乐中相遇,相知,相惜,相敬,最后又再次重逢在这支音乐史上,绝无仅有的中提琴名篇中。

就在帕格尼尼与小兄弟柏辽兹相遇的那一年,帕格尼尼的女孩终于还是离开了衰老的爱人,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一站又一站的流浪,终点到底在哪里,女孩到头来也没有看到,她不知道爱人孤独的心灵到底要飞向何方?也许她只是飞不动了。就如同拜伦长诗中的场景——小船停在岸边,大船仍飘浮在海上,为自由而生的鸟儿总是无法停留,它只能放下所有的悲伤,不断地向着空无所有的远方飞去,它最后栖落的地方,就是它生命消失之地,音乐休止之时。

但你仍然要感谢,一路上你遇到的每一颗美丽的心灵。是他们让你孤独的旅程,有了声音,也有了色彩;有了温度,也有了寄托!

——文/ 拈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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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美,遗世而独立

你的声音,似流水之韵

我不语,不寻,亦不吐露你的芳名

——拜伦《乐章》

柏辽兹,幻想交响曲:第五乐章 - 妖魔的夜宴

指挥 - 布鲁洛.沃尔特

1833年,51岁的帕格尼尼在巴黎偶然听到了柏辽兹的音乐会。虽然当时尚不到30岁的柏辽兹已收获了罗马大奖,并写出了《幻想交响曲》这样惊世骇俗的杰作,但在巴黎主流音乐圈里,他依然被视为另类,收到的委约少得可怜,更多是依靠撰写乐评来维持自己和老婆大人高昂的开销。而这位意大利小提琴鬼才却突然闯入后台,向柏辽兹提出,愿支付两万法郎巨款,只为他新入的一把斯特拉迪瓦里中提琴求一支曲子。

两枚不羁灵魂的相互激赏容易理解,那是同类间本能的嗅觉。但帕格尼尼居然把赌注压在了一位完全不懂演奏中提琴的前卫青年身上,却多少让人诧异。特别考虑到帕格尼尼偏执迷恋于弦乐独奏部分的辉煌炫技,天知道对中提琴性能完全外行的法国人会折腾出点啥。

小提琴与中提琴

顺便提一下中提琴。

这种尺寸介于大提琴与小提琴之间的乐器,摆弄起来十分费劲。它没法像大提琴那样架在地上拉,举起来琴码和弓的距离相对于小提琴来说,又离身体格外遥远,所以极其考验演奏者的体力和技术。并非玩好小提琴就一定能拉好中提琴,很多技术到中提琴上,需要特别的技巧。在传统的管弦乐团和弦乐四重奏中,为了获得音响缜密、结实的内声部,中提琴不可或缺,但现实就是,当它同门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手收获掌声和鲜花的同时,中提琴手却往往退居幕后,默默拂去眼泪。自古以来,中提琴演奏大家就是稀有品种。很多时候,因为缺少技术过硬的中提琴手,乐队会让小提琴手临时客串一下。

虽然拉中提琴又难,又不讨好,但帕格尼尼却很喜欢中提琴独特的音色。此外,对别人来说是,拉中提琴是件难事,但对帕格尼尼这样天生的马凡氏综合症(手指又长又粗)的患者来说,玩转中提琴,实在不算什么大的挑战。他肯为一把中提琴花大价钱,显然,他也有信心征服它。

虽然不是演奏家,但柏辽兹也对中提琴的音色格外着迷,它独特的发声频率贴近人声,能发出沉着而略带鼻音的音响,颤音也更宽广和具有能量。这让对音色极其敏感的柏辽兹迅速意识到,眼下这件乐器,特别适于表达抑郁感伤的个人情感——那就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的颤动。在他诗意的心中,马上就浮现出英国诗人拜伦笔下忧郁的独行者,那对贵族生活无比厌倦而选择出走的——哈罗尔德——的形象。

如果说音乐是柏辽兹情感的出口的话,那么文学则是他的精神避难所。或许正是对莎士比亚文字的迷恋,让他模糊了舞台上的朱丽叶和现实生活中的斯蜜森之间的界线。而此时,哈罗尔德正是法国人自我的投影。他已然厌倦了周围现实中的一切:在巴黎的不受待见(他将这个城市形容为坟墓),婚后情感的迅速降温,经济上的窘迫......

如果说几年前他为自己单想思的爱人创作的《幻想交响曲》,是他对无法得到的爱情的一部虐心体自传的话,那么这部以拜伦名篇《哈罗而德在意大利》命名的中提琴作品,就是它的续集——绝望的爱情,竟然意外结果了,但是它的果子苦涩得让人无法忍受。它从一开始就是爱情的回音,当疯狂的音乐家,进入他自己的音乐幻境中的时候,他早已将帕格尼尼请他写此曲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光是看了第一章,有着琴魔之称的帕格尼尼就愤怒地指袖而去。他不理解:为什么代表他的中提琴,在这部作品里,经常要停下来发呆,听其它乐器歌唱?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部伟大的杰作因帕格尼尼而起,不仅是中提琴,乃至整个音乐史都将感谢你——帕格尼尼!

威廉·普利姆罗斯:中提琴

查尔斯.慕赫: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

RCA生动立体声系列,1958

第一乐章:哈罗尔德在山中

音乐从木管组奏出的凝重引子中展开,力度以一种渐进的方式由弱变强,直至发展为铜管加入的合奏,于是,阴郁的情绪不断堆积,似乎暗示了这将是一场沉重的旅行。充分铺陈后,背景骤然明亮,中提琴奏出哈罗尔德主题乐句,它伴着竖琴轻柔的装饰飘然而至,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而透明,好像这份美丽全然和外部环境无关。

中段的音乐充满了动力,那是大自然勃勃的生机,但越往后,听感却越显喧闹和紧张,那似乎是主人公所最终感知的外部世界。就这样直到最后的再现部,哈罗尔德乐句才再次浮现,带着一份惆怅,重新引领了音乐的进程,似乎暗示听者,那沿路的风景纵然美丽,却终究是一场浮云,无法从本质上驱散孤独。

帕格尼尼看到第一乐章的乐谱时。一万匹草泥马从意大利人的胸中奔腾而过。这位提琴圣手,别说连华彩乐段的影子都没见到,仅有的两段独奏中提琴,也短得只够打两个哈欠,更没啥技巧可炫。帕格尼尼愤怒地指着乐谱说到:在这个地方,就这个地方,你让我休息得太久了......

但此时此刻,损失钞票也切断不了柏辽兹和哈罗尔德之间的关联了,法国人早已化身他自己音乐的主人公,带着他忧郁的乐思,在幻想中的意大利山中,一路狂奔,去寻找他的爱人。

第二乐章:朝圣者的进行曲

这一乐章的开场,柏辽兹就用一连串不断重复的柱式和弦,模拟出朝圣队伍的行进步伐,将人卷入一派庄严而肃穆的宗教氛围之中。整个过程甚至伴随着音乐色调的逐渐暗淡,仿佛从白天进入黑夜——虔诚而漫长的苦行。中提琴所代表的哈罗尔德主题,用一种和首乐章完全不同的调性,加入到朝圣者的音乐行列中,你甚至能通过音符的逐渐疏松与紧密,捕捉到哈罗尔德与人群之间的互动。他一步步走入,却又一步步远离。

乐曲著名的中段被认为是柏辽兹所有作品中最美的乐段,中提琴持续奏出颤动着的连续琶音,音色如流水般清澈透明,好像哈罗尔德也在这虔诚的氛围之中,收获了些许心灵上的净化与慰藉。但在最后,乐队模拟出远方钟声的渐弱,中提琴形单影只的淡出,那依然是主人公无法穿越的孤独。

第三乐章:阿布鲁奇山民唱给爱人的小夜曲

这个乐章最绝妙的地方就在两种表情之间的相互对位与缠绕,一边是带有舞蹈性质的意大利小夜曲,是山民咏唱的爱情。一边是中提琴所代表哈罗尔德的忧郁主题。一边欢乐而明媚,一边却是苦闷与游离。只是偶尔我们会在中提琴发出的委婉而温柔的音响中觉察到,主人公依旧会被众人的欢乐短暂地触动......

前三个乐章,那分别代表了自然、宗教和爱情。然而,大量短促的、甚至舞蹈型的音句,被逐渐地置于一种不和谐的触感之中,不可避免地将焦灼的、苦痛的听感施加于我们。似乎只是在说出,所有这一切,无论自然、宗教还是爱情,只是易于获得的庸俗幸福,无法从本质上带给人慰藉。

相反,当固定的哈罗尔德主题到来时,却总能瞬间把我们从这痛感中解救出来。中提琴乐句无论在复杂多变的音响中,如何穿插、发展和变形,都呈现出轻灵而宽广的姿态,好像暗示着主人公哈罗尔德,始终心怀一个更美好、更高尚的精神目标。它总是那么短暂而孤独。好像只是在宣告,那仅仅是意志所作出的——各种无谓的努力。

伴随第三乐章结尾紧张感的加剧,最终的第四幕,拉开了帷幕。格格不入的哈罗尔德的命运在这里已成定局。

还记得《幻想交响曲》末乐章那个题为“妖魔的夜宴”的诡异标题吗?而在这里是——

第四乐章:暴徒的纵酒狂欢

音乐在此突然展现出野蛮的姿态,前几个乐章中的主导乐思像幻灯片般孤零零地闪过,无可奈何地做出了最后的挣扎,随即被乐队以更为粗暴的方式打断,场面陷入了癫狂。就这样,狂乱持续到乐章的末尾,直至哈罗尔德乐思的再次出现......

剧情发展到这里,在那本著名游记中,诗人拜伦让哈罗尔德悲惨地死去,而柏辽兹也让他那孤独的中提琴,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凄美的鸣响......它最后的绝唱,让人不禁联想拜伦在《哈罗尔德游记》中的著名诗句:

我从未爱过这世界

它对我也一样

我站在人群中

却不属于他们

中提琴演奏家:威廉·普利姆罗斯

名作就要有名版,然而对中提琴杰作《哈罗而德在意大利》而言,要找到一位能引领整个交响诗篇的伟大中提琴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相比小提琴、大提琴大师倍出,中提琴的人才却寥落星辰。

威廉·普利姆罗斯,是历史上少数几位中提琴的大师。1935年,他在老师——匈牙利小提琴大师伊萨伊的鼓励下,从小提琴手转为一名中提琴演奏家。普里姆罗斯以精湛而极富个人色彩的演奏,颠覆了人们对中提琴表现的看法。在他手下,中提琴释放出万花筒般的色彩。他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挑战,连小提琴手都望而生畏的《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这版《哈罗尔德》被他演绎得率性而纯真,充满了微妙的表情,完全没有现代演奏家那种一板一眼的学院气,值得推荐。

——文/ 黑色雷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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