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纹枰能解愁——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二十
前文说到,我在伊朗中日韩三国外交商务人员围棋赛上首次夺冠的夜里,德黑兰下起了一场大雪。不仅如此,我还几乎一夜无眠,准备那个钢铁项目的谈判方案并于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去了中方代表团驻地——德黑兰独立大酒店(Hotel Esteghlal)。
这家酒店的前身是美国的希尔顿大酒店,伊斯兰革命后被收归伊朗国有,不过管理一下子也就不行了。所以,这家酒店外观尚可,而里面的各种设施均显得比较陈旧,且缺乏维修,有点破败的样子。但这是当时德黑兰可能是最好的酒店,国内高级经贸代表团访问伊朗都下榻在这里。所以,我也经常到这里来。
这家酒店也有一个特别值得一说的地方,就是它的自助餐。几乎每个星期天中午,这家酒店都有对外开放的大型自助餐(斋月期间则改为星期天晚上)。这个自助餐的规模绝对庞大,两张长约15米、宽约1米的长桌呈十字形放置,中间是一个大圆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色彩各异、味道不同的伊朗传统菜肴和外国菜式。最引人瞩目是,每次自助餐总有一只硕大的烤全羊或者是一条硕大的烤金枪鱼放在靠近大圆桌附近的一张专用架子上,两个伊朗厨师身穿厨袍,头戴厨帽,手拿小刀,各站一边为顾客服务——客人指哪就割下那里的肉放到你的盘子里,嘴里有时还轻声地询问着:“enough?enough?”(够了吗?)
自助餐的甜点和水果的品种和花色也十分丰富,各自也不下数十种,但都另放在大厅旁边其它的条桌上。别看这顿自助餐如此丰盛,随便你吃,费用却极便宜,只需8000个里亚尔(当时约合5个多美元——1400里亚尔:1美元——作者注)。
我太太与德黑兰独立大酒店厨师合影(摄于1991年秋)
我去过不少国家和地区,也出席过许多大型贵宾宴会或高级午餐会,有些甚至是国宴,但就食物的丰盛程度而言,德黑兰独立大酒店的那个不寻常的收费低廉的自助餐——在我看来,虽然也算不上多奢华,但也绝对是让人惊叹的了。由于条件较好且比较方便,我们也经常在这家酒店就这个自助餐方式宴请国内来的代表团,因为在这顿自助餐里,你几乎可以品尝到大部分具有伊朗风格的菜肴。这是非常难得的。当然,宴请伊朗朋友则不选这里,而是选择档次较高的中餐馆或具有其他外国风味特色的饭店,如日本料理等。
但是,那天我去这家酒店并非是想去再次品尝那顿丰盛而美味的自助餐,而是去会见那个刚来伊朗企图挽回那个钢铁项目的国内合作方代表团,一是向他们通报一下我最近与伊方洽谈的情况,同时也拟与他们再仔细推敲一下即将进行的对伊商务和技术性谈判的方案。
德黑兰独立大酒店位于德黑兰北部一个地势较高的街区。我在酒店停车场泊车后,只觉得阳光下四周一切都是明亮晃眼的白色,酒店北边的山上,白雪皑皑,一望无边,景色很是撩人。我看表后发现时间尚早,心想:我可能来早了,客人们可能还没起来,为何不在周围转一转看看这雪后美景呢?于是,我便大口呼吸着雪后早晨清冷洁净的空气,沿着停车场附近的一个登高台阶,一步一步地踏着厚厚的积雪,爬到酒店旁边的一个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想向南眺望一下德黑兰雪后的城市景色到底如何。没想到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心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芜杂而厚重的感慨来了。
这时,朝阳已从东面升起,金色的阳光开始辉映着整个雪后的德黑兰。俯卧于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德黑兰的地势是北高南低。因此,在冬天初升朝阳的照耀下,我的视野可以向南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站在高处,朝南看去,厚厚的白雪覆盖了德黑兰的几乎所有建筑物的屋顶和裸露的土地,一片亮白色。雪后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散发着幽深的湛蓝色,而地面上则是这么一大片又一大片由高及低的冰雪覆盖物,在朝阳下一闪一闪地发出耀眼的金光,显得是那么的透明与晶亮、寂静和坦然。好一个德黑兰的雪后风光啊!
德黑兰雪景
金色的阳光、洁白的雪景和碧蓝色的天空,再与清新的空气交织在一起,沐浴着独自站在山头上观景的我,也撞击着我那因总是忙于工作而对大自然略约有些麻木的心扉,让我本来还比较平和的心情逐渐变得复杂和兴奋起来。
我停住脚,不再走动,眼光依然投射在这些美丽的景物上,可思绪却已收回,开始想到了很多东西,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东西:
1990年代初的中国,在国内那场政治风波被平息后,美国等西方国家立即就对我国采取了一系列严厉的政治和经济制裁措施,政治体制改革陷于停顿,经济上则更是困难重重,外部遭遇封锁与制裁,内部则面临停滞和通胀,对外贸易大幅度萎缩。
在经济制裁下,有些国家还中止了对华出口信贷保险。这样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中国从这些国家进口必要物资的能力。不仅如此,许多一向积极发展对华贷款业务的西方商业银行也因此持消极观望态度,停止了不少本来要到中国投资的贷款项目,从而增大了外商投资者在其本国的筹资难度,提高了他们的筹资成本,致使很多在华投资项目协议到期后很难展期,签订新的投资或合资合作协议更是困难重重。
由于引进外资受阻,中国进出口贸易和外汇收入的主要途径——“三来一补”贸易也因此而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中国的进出口贸易总额开始下降,外汇储备则不断减少。可以说,那几年处于经济制裁下中国的经济正面临改革开放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那一年中国的通货膨胀速率正以两位数增长,而国家的进出口贸易总额才仅有区区的300亿美元,外汇储备则更是日渐减少,已经不到80亿美圆了。我当时虽然没有研究国际经济和贸易,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8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对于一个有着十多亿人口的中国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人仅8个美元不到!如果国际金融市场出问题,不要说危机了,就是稍有波动,我国的这点儿家底子就可能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无论是经贸、财税,还是内政、外交,都无不正经历着一个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所以,在那种年代,我们可以有这样或那样的个人想法,也可以对国内的许多政治问题与当局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但是,在国家面临严重的金融和经济危机时,我们这些身处对外经贸第一线的人,是没有退路的:除了为国分忧,别无选择。但是,我也与很多中国人一样自问:未来的路在何方呢?我的祖国……
我还想到了工作。从事这些压力很大的工作就像负重登山,越往上攀登,就越感到所背包袱的沉重。在这交通不便、信息难通的异国他乡,你没有上司可以卸责,也没有下属愿意诿过,你只能将所有责任兜在心里。你代表着公司的利益,也就承担了驻在国所有合同项目成败的责任。你心中还时刻存有处于困难中的祖国,你就得有为国分忧的情愫。是啊,你必须咬着牙承受了这一切,可是,你自己的困难谁又来帮你分担呢?……
我想到了女儿。我太太到伊朗来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正常化起来。可是我留在国内家里的独生女儿的生活和学习又该怎么办?我1990年出国时,女儿还是小学六年级学生,可当我三年后回国述职时,女儿却要考高中了。按照我国当时的驻外人员制度,我可以带妻子到伊朗赴任,但却不能带自己的女儿,只能将其留在国内。虽然我们请了她外婆从外地赶来在家照顾她生活和上学,但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需要的还是亲身父母的关照。当然,当年受限于这项制度的并非我一人,还有许许多多驻外的外交和商务人员。也许,我国政府当时坚持这项制度有它的理由,但是这个制度显然是有悖人伦、违反人性的,也伤害了无数驻外人员的心。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项制度终于得以废止。
当然,我也想到了昨晚我的夺冠,想到了这一个多月来经历过的那些印象深刻的对局,那些相貌和性格各异的中日韩棋友们,那些充满喜悦、沮丧、懊悔和骄傲的胜负,以及所有这一切给我所带来的欢乐和友谊。围棋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能够跨越国界,也能够跨越语言。它通过竞技和输赢来沟通人们的感情,它也用它自身的魅力来丰富和充实人们的世俗生活与精神世界。围棋,毫无疑问,是一个好东西。
也许,这就叫触景生情吧。我的这份情思可能也太庞杂了些,不过,当时确实如此。古人说,诗言志。诗也言情。我当年虽然没有多少诗人的情结,但也不乏想用诗来抒发自己感情的场合。那天,德黑兰美丽的雪后晨景以及因这些景色而生发出来的那些庞杂的情愫终于让我诗兴大发。在德黑兰独立大酒店后面的那小山坡上,我或徘徊低吟,或静思腹诵,很快就吟哦出了一首自认为还能表达自己当时心情的七言律诗来。
这首七律的格调似乎有一些低沉和伤感。但通过这些抑扬顿挫的文字更多的是向外传递出一种对祖国和亲人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担忧。我想把它抄附在此处,让读者赏阅,也将其作为此文的结尾:
七律
《雪后晨眺》
独立登高心事稠,风光雪霁似神州。
偶因工作生烦恼,总是纹枰解离愁。
双目欲穷他国景,一心只念故乡忧。
从来游子多惆怅,冬日有情暖意留。
注:独立,此处有双重含义,既指自己孤身一人,也指所在的德黑兰独立大酒店。霁,指停止下雪,天气放晴。平水韵下平十一尤。此诗1991年冬作于德黑兰厄尔布尔士山下。发表时略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