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40年前的那道门

1970-80年代的《衡水日报》大门。网络图片

今天偶然在手机上刷到一篇介绍《衡水日报》简史的文字,才知道这家我曾经服务过五年多的报社​也仅仅比我大一岁而已。

文中配老图片多幅,无一清晰又都很难得。其中一幅,拍的约是1980年代报社的大门​。这样的大门何时修建文章里没说,而我进报社第一天看见的大门​,和离开报社那一天看见的大门,都是这一个。

这不是大门的全景​。如果拍摄者往左走几步,往后退几步,再举起相机,即能把报社大院​一览无余收进镜头。那院子实在不大,也说不上深。从大门望进去,南北一条路直通到底,两旁树木,稀稀拉拉,不成行列。路左右各六七排红砖平房​,北部三排属办公区,中间是印刷厂和排字、铸字车间,南头几排就是​宿舍和饭堂了。

此刻望着这张老照片,首先想起的,是1979年冬天我初遇​报社大门的情景。门前这条路叫新华路,报社所在的这一段,路北是一家长途汽车运输公司(当时叫“三队”)和体委的运动场,路南除《衡水日报》外,占地盘最大的,就是衡水师范学校了​。那年我参加的高考,是大中专一张卷。首批录取时我虽落选,谁知后来分数线竟然又往下降,阴差阳错,我就上了衡水师范,成了所谓​高中毕业的中专生。当时也顾不得这些名堂,只知道从此吃上了商品粮,心中时时充盈着​幸运和幸福。

1979年的衡水,虽是衡水地区行署所在地​,但其人口不过三四万,地图上标的是“衡水镇”。对我这个来自“胡官屯大队”的农家子弟而言,这镇子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地方了。镇上有火车站,有影剧院,有百货大楼,有新华书店,有招待处和宾馆,有棉纺厂和老白干酒厂,有滏阳河,有宝云塔,有老桥老街老县城,有军分区,有铁路三局,有地区医院,有衡水中学,有印刷厂,有工人俱乐部​……​。

​还有衡水日报社!

我在村里时常读《衡水日报》,家里贴满墙的报纸中也有《衡水日报》​。我偷偷给《衡水日报》投过稿,但从未登过报,也从未收到过退稿信​。当时​心里曾经很不服气:我能看到的报纸还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汇报》《河北日报》。和这些报纸相比,你《衡水日报》又小又薄,纸又白又硬又脆,照片印得也模模糊糊。人家大报不登我的稿子也就算了,你们也不登,连封信也不回。这叫什么事啊。纯属​衙门作风!

1979年某个冬日的傍晚,夕阳虽已西下,寒风尚不凛冽。在学校食堂吃罢晚饭,离晚自习还有一点时间,我便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走出校门,沿新华路散步。“散步”,这是刚学会应用不久的雅词,在我们村里,这叫“瞎溜达”,或“瞎逛游”。村里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忙得脚不沾地,脚下每一步都有明确的方向,走每一段路都要完成一个具体任务,哪里有“步”可“散”​。又听同学说,在城里,一个人瞎溜达叫“散步”,功能是健身与沉思。如果和女同学一起散步,那就叫“轧马路”​了。轧马路也是大有讲究,两人关系远近看走路时身体距离远近:​不远不近,那是刚刚认识不久,关系尚未确定。不时偷着拉拉手,肩膀挨来蹭去的,那叫搞对象。边走边搂搂抱抱那叫耍流氓。我听了看了真大开眼界:从胡官屯来到衡水镇,连走路都多了这些名堂,​人生处处有学问,此话不假!

且说那个冬日的傍晚,我出得校门,​沿新华路西行。说是新华路,其实很“旧”,既非水泥路,也看不出是柏油路,不过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路上车不多,只有归队的长途汽车摇摇晃晃,急急而过;所经之处,黑烟乱冒,尘土顿起。

我初学散步,不敢靠近马路,只躲在路边人行道上慢慢前行。一时不知为何而走,也不知走向何方​。如此走路,漫无目的,亦无方向,周围皆陌生人,互相都不打招呼,​所谓“散步”,原来是“失散的脚步”。正自哀自怜间,忽然经过一个大门,两边水磨石柱子,围着两扇铅灰色铁门。这是什么衙门?一看牌子,原来正是“衡水日报社”。

我停在那里,一时呆住。我站的那个地方,应该离上面老照片拍摄者按快门的位置不远。《衡水日报》,原来就是这个院子里印的。我的那几篇颇为自得的稿子,原来就是投递到这里然后被枪毙的。院子里很安静,少有人走动。红砖平房之间,竟有几棵垂柳。冬日的垂柳枝条,远看似没有捆好的绣铁丝。忽然一辆帆布吉普开出来,鸣着喇叭,朝人民大街方向驶去。

我远远地站在衡水日报社门外,站在照片上的那个大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心中没有羡慕,只觉好奇、神秘与胆怯。我绝无走进那个大门的勇气,甚至没有想法。我以后的人生,不会和大门内的世界有什么关联。院子里的人,连退稿信都不给我写。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有点愤愤不平。

也就是一刹那的愤愤不平,很快,心里又升腾起一丝快乐:学校竟然离报社这么近,再写稿投稿,都不用邮递员了,走几步到门口交给里面的人就可以了。

我站在那里,任由各种念头奔腾,一直站到脑子里空空的,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才散着步回到校园。晚自习开始了。

在校两年,班上有几位同学常往报社跑,也发过几个“豆腐块”。我没有进过衡水日报大门一次。投没投过稿我也不记得了;即使投过,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1979年的冬天,那个大门和门内的世界,于我而言,依然神秘。我每次经过那个大门,都会多看几眼,然后就默默走开,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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