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诗)是想出来的
宋词(诗)是想出来的
听雪女子
这里,用了一个“想”,而非“歌”、“唱”、“说”、“吟”——为什么说宋词(包括宋诗)是“想”出来的呢?
必须是“想”。
“想”是使命。
诗歌到了唐代,已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李白、杜甫、白居易……一串串闪光的名字,让中华民族的诗词大殿,金碧辉煌。大唐的诗人们用热血、高亢、豪迈、激情,打造了一座不可逾越的诗山,让后来者望而生畏、近而却步。唐之后,诗的这艘巨轮,该如何驶、驶向何方?
唐诗是喊出来的——继续喊?
只怕喊破嗓子,也喊不出李白的豪迈、杜甫的凝重、白居易的娓娓道来。
巨大的压力,给了宋人——呵呵,不,最早接招的,不是宋人,是宋之前、唐之后的“五代十国”。还甭说,别看“五代十国”走马灯一样地变换城头大王旗,文人们却把唐人抛过来的诗的“绣球”接住了。他们把“诗球”揣在怀里,捂热,再甩出去时,发生了化学反应,诗变成了词,由李煜带头,开启了文化史上的另一个辉煌。
“五代十国”毕竟只存在了短短的几十年时间,纵然有李煜这么棒的国手,终归势单力薄,承不起这副担子。这个担当,必须是大宋。
对这位承前启后的帝王诗人,文史也未亏待他——尽管,这是他用他的国、他的命换来的。
王国维说,没有李后主,就没有宋词的成就。
是李煜,让世俗眼中的伶工艳词,褪去了靡靡色彩。他在失去金銮殿,饱尝屈辱之后,用《虞美人》的一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赢得了后世的尊重,多少人心头为之一颤,引发对成败、对社会、对人生的深度思考,甚至一度忽略了他尴尬的亡国之君的“罪人”身份。从某个角度说,词,自此才算真正进入士大夫即知识分子阶层,堂而皇之地步入主流文化的大道——此前,不过是教坊酒肆伶工艺伎的唱词小调而已,上不得台面,载不动道,只当了一把娱乐的工具。
律诗是限制的艺术。字数、行数、句式、音韵等,都有严格的规定,所谓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联有定对。自然,规矩越多,越难吟哦,吟出好诗的难度越大。换句话说,唐诗这座高山,就是用数不清的平仄韵脚摞码起来的,那规律的语音、鲜明的节奏、动感的字词,把汉字之生动、汉韵之美好发挥到极致。然则,世间万物,物极必反,盛极定衰。唐诗像一个织锦袍子,华丽,富贵,眼花缭乱,穷尽讲究,让凡人接近不得。时间久了,不是靠不近的世俗想ge 命,恐怕文人自己,也会反思:为什么非得是五言或七言?怎么就不能有长短句子?要zi 由,要突破,或是诗歌自身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问题是,怎么突破?怎么避开唐诗的锋芒,开掘属于自己的光彩?这是一个命题——不单单是诗人的课题哦,是整个大宋面临的课题:中华文脉,在经历了诗经、楚辞、汉赋、唐诗之后,到了大宋这里,怎么接棒、延续下去?整个大宋都在想怎么突围。唉!眼前的唐诗,太耀眼了!他们感到“亚历山大”。做什么,或许一时半会捋不顺;但不做什么,想法应是一致的:不能跟在唐人屁股后面“喊”。
写到这,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要是让大唐诗人和大宋诗人,看同一个景,他们会看到什么呢?比如庐山——
李白看庐山,看到了庐山瀑布的雄奇壮丽。诗仙不是白当滴!他的眼睛带着仙气,他看那瀑布“生紫烟”、“挂前川”,瀑布在他面前飞了起来,他手捋长髯,“哈哈哈”三声大笑,喊出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这激情,绝了!
苏东坡呢,显然,没有李白那么激动。他像是迷了路,在山中穿过来穿过去,看看高的看看低的,看看远的看看近的,怎么看,庐山都有怎么样的美景——他若有所思,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庐山,又像是问天地:为什么会“不识庐山真面目”?哦,原来“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这思考,也绝了!
在两位诗界翘楚的诗中,依稀感受到唐诗与宋词(诗)的不同。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唐诗无疑是“情”字,宋词(诗)则是“理”字。“情”即感情,激情,豪情;“理”即理性,理智,思考。
其实,左右文学家们创作的,与作家本人的喜好修养学识有关系、有一定关系,但不是决定关系。根子上起决定作用的,是时代,是背景。
唐诗为什么是“情”?大唐一直在征服,它的一切感官都是蓬勃的,好像人人都激情四射。唐莆一开朝,周边小国无不主动朝贡,蹭热度,示友好。所以,唐人的骄傲不光写在庙堂之上,连在田里挖红薯的老汉,也觉得大唐的山芋比周边的甜呢。那激情,从上贯到下,根本控制不住,体现在诗歌上,妥妥的用“情”打动人。
宋,就不一样了。大宋建立在唐之后潘镇割据的五代十国,自立朝之日,东西南北就不乏虎视眈眈的眼睛。“黄袍加身”成就了赵匡胤,却也局促了宋家王朝的军事发展,忧虑、小心,徘徊、包容,自始至终笼罩着朝堂内外。激情冷却了,脚步放慢了,心态趋平了,思虑加重了。
今天来看,“重文轻武”“不杀纳谏的士大夫”的国策,无意中让知识分子的人格被空前尊重,大宋在文学艺术领域达到了一波又一波的高峰——此为另话。宽松的环境,使得文人们敢说不,能质疑,常反思,才有了“理学”的大行其道。
宋词(诗)也用情。应该说,词,更善于抒情,那长短不一的句式,仿佛就是为情的跌宕起伏而设的。只是,相较于唐诗的情,宋词(诗)之情,有节有智,少了嗷嗷大叫,多了驻足查看,于是乎,诗词之中便有了深沉、厚重、思索、辨识——一句话,妥妥的用“深邃”打动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可谓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借助大自然风物,开篇,何等气势!仿佛看见诗人站在长江岸边,对着滔滔江水,长吁短叹。请注意,若是按照唐诗的节奏,气势要一码加一码,一节高一节,情绪绝不会掉下来,就像李白《将进酒》那样,一声喊接一声喊,一个高潮叠一个高潮,直到最后“与尔同销万古愁”,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再看苏学士,就不那样想——人家有“但是”:一个“但是”想到“周郎”;再一个“但是”想到“小乔”。这种峰回路转,一唱三叹,是唐诗中少见的,读者跟着作者移步换景,栽花取势,感情流动,不想冷静都不行。整首词,虽然不像《将进酒》那样纵横捭阖,力能扛鼎;却也气势恢宏,大开大合,如铁琴铜琶,引发人生诸多感怀。
在宋诗词中,似乎任哪一首,都能读出回味无穷。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
那么,为什么大宋的诗行,常带着哲思呢?
一方面,“理学”盛行,思索、思辨成为一种全民审美趋向;一方面,大宋创造了古代体量最大的财富,除了da 仗不行,文学艺术、工艺美术、造船技术等等,都可圈可点,达到鼎盛。人心稳定、经济繁荣之后,人们势必把目光由外转向内,进行反省、沉淀,多问几个为什么。
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几个大朝代,时约三百到五百年,宋也算一个吧。我总是想,一个大国的群体(诗人)想把“事”办好,成编制地苦思冥想,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美哉,大宋诗人!
2021年6月3日写于听雪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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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友友精彩点评!
空谷幽兰:继唐诗是喊出来的、诗经是唱出来的,听雪又写了宋词是想出来的。极有见解!
宋代理学,没有“想”绝难确立。表现在诗词,思考更成熟,更含理性。试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些饱含哲理的句子,没有深思熟虑怎么能产生?
清韵博友所评极是。
博文援引《听琴图》,使我大吃一惊。听雪琴诗书画无一不精,到了左右逢源的境地!画上的红衣人,俯首沉思,就是“想”的形象。
听雪对文艺的领悟,登峰造极啦!
金华:才女新作《宋词(诗)是想出来的》,文彩飞扬,令人节拍赞叹:“好文”、“美文”!我领悟,一个“想”字,并非是指宋词(诗)的叙述表达的外在方(形)式,才女其意是说宋词(诗)更高的立意、更广的创意、更深的蕴意。
围绕一个“想”字,博友们各抒己见,这种互动很有益,谓之相得益彰。我有一孔之见,也谓之想——
诗是吟,词是唱。
诗和词的关系非常密切,它们都讲究平仄和押韵。
诗,从格律上说,可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古体诗又称古诗或古风。它不受近体诗格律的束缚。
一般的律诗分为五言和七言两类。律诗的韵、平仄、对仗,都有许多讲究。
词,最初称为“曲词”,是配音乐的。从配音乐这点来说,它和乐府诗是同一类的文学体裁,也回样是来自民间文学。后来词也跟乐府一样,逐渐跟音乐分离了,成为诗的别体,所以也叫“诗余”。
古人写诗,是对某种事物有感而发,或写或吟;词,则是根据词牌名来填写。也就是说,是先有曲调和词牌,后有词的内容。故诗是吟,词是唱。
至隋唐,随着汉语言文字的成熟,诗歌又分出了一脉,即以文字为主,以吟诵形式发展起来的格律诗,而唐代众诗人亦借此将汉语言之美推到极至,为我们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诗歌两字也被学者重新定义,即以文字吟诵者为诗,配乐演唱者为歌。
至宋词则吸收了乐府和唐诗之长,既要求乐曲美,也要求歌词美。至今,虽然词曲尽佚,但仍可单凭歌词与唐诗比肩。而以吟诵为主的格律诗,也是风行历代。
今日,不论是宋词和古诗的曲谱均已尽佚。汉文字的调值,古今也发生了变化。现代人也没有修复遗谱的能力。再之,以文字吟诵者为诗,配乐演唱者为歌的观念也基本坐实。例如,邓丽君、王菲演唱的《但愿人长久》,大众都会将其认定为歌,而非诗或诗歌。
大家都看过央视一档《朗读者》的节目,将诗朗诵重新拉回到人们的视野,这非常好。我一直认为朗诵才是诗的土壤,可惜今日,我们私下已很难见到有诗朗诵的聚会了。
一但诗变为用眼阅读的文字,其首先不需要的便是声律。而诗与文的区别恰恰在于此。非常遗憾,这一切都正在发生变化......
沙弥一…:听雪:这篇文章一直萦绕在我心里,不写几句憋的慌,但我实在写不好,对付着写写试试,不用顾我面子高挂——
听雪女子一直以一个散文家的才华玉立在读者面前,而她的这篇文章则更展现了她同时也是思想家和学者的另一资质。文章从唐宋两朝的历史大背景上,全方位、多角度的向我们阐述了宋词本身的内在价值和真正的历史渊源。她的思维河奔海聚,深探诸方,真正是博学巧思,与专业的学术文章相比,语言上更是笔下生花。我想,如果大宋的词人诗家看了,也会对自己的“美哉”更加自信满满,当然还会拎着点心匣子来感谢她。具体分析她这篇文章怎么好是不容易的,我感觉我像是在看贝聿铭盖的楼,但觉其美,却不知怎么评说。
青岛韩…:
七绝 读听雪文
奇文焉可等闲看,听雪才思拔卓翰。
探索年深谙此道,填词不易作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