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枣:仅我腐朽的一面,就够你享用一生

2021-08-06 08:40

来源:南方艺术

作者:叉少

1

1986年冬天,《星星》诗刊为庆祝创刊30周年,在成都举办了为期一周的“中国·星星诗歌节”。

那一年,北岛的《北岛诗选》、顾城的《黑眼睛》面世。再往前一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舒婷、北岛、顾城、江河、杨炼的合集《五人诗选》。

官方认可引来民间追捧。诗歌节门票从2块钱一路炒到20块,主办方还预先安排工人纠察队在开幕当天维持秩序。

成都3家电视台开辟专栏,准备在《新闻联播》之前用15分钟向大众播报诗人们的动态。

即使做了万全准备,诗歌节还是出了岔子。

开幕那天,大量没抢到票的观众直接翻窗闯入工人文化宫,只为一睹诗人风采。北岛、顾城、舒婷等朦胧派诗人端坐台上,台下观众不停高呼:“诗人万岁!诗歌万岁!”演讲不断被高呼声打断。不久,狂热的观众又冲到台上,要求诗人签名。拥挤中,请人签名的钢笔戳得诗人生疼,现场一片大乱。

诗人们招架不住,纷纷“撤退”。

北岛带着顾城夫妇逃进更衣室,进门关灯后,做贼一般躲在桌子下,听着门外的脚步来来往往。

有粉丝推开门就问:“顾城北岛他们呢?”北岛灵机一动,手朝后门一指:“从那边溜了。”

于是人潮又往后门涌去。

几天后的颁奖典礼上,获了奖的诗人叶文福脸上又是口红印又是口水印,还被热情的观众抬起来往空中抛。顾城也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讨厌被抛到天上的他干脆躺在地上高呼:“反对个人崇拜!”

会后清点,会场6个大门被挤坏5个,椅子被踩坏几十把。

那是中国诗歌最好的年代。哪怕处在巅峰的朦胧诗派,也被许多雄心勃勃的新一辈诗人“挑战”。

北岛刚被粉丝围追堵截,隔天又被一群年轻的四川诗人叫板:“下来吧,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1986年星星诗歌节上的北岛(左一)和顾城(右一)

也是在那届诗歌节上,四川诗歌凭借新生力量“巴蜀五君子”刷了一次存在感。这五人分别是柏桦、张枣、欧阳江河、翟永明和钟鸣,都是当时活跃在四川的年轻先锋诗人。

其中,翟永明是唯一的女性,她后来更知名的身份,是成都“文青根据地”白夜酒吧的老板。而年纪最小的张枣,前一年刚因一首《镜中》走红全国。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镜中》节选

完成这首诗后不久的一个秋夜,重庆歌乐山下,22岁的张枣轻拍着一株幼树的叶子,对同是“巴蜀五君子”的死党柏桦说:“看,这一刻已经死了,我再拍,已是另一个时间。”

他对诗歌和死亡都有着早熟的敏感。

2

1978年,16岁不到的张枣考入湖南师范大学英语专业。

张氏在湖南算是书香门第,张枣外婆就特别喜欢白居易。家族里许多人也都爱谈诗,亲戚间见面的开场白常常是: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首你喜欢的李白的诗?

张父曾学习俄语,也写诗,是张枣生命中碰到的“第一位诗人”,很早时父子俩就切磋诗艺。

父亲说:“无韵的诗是一句死诗。”张枣针锋相对:“一句诗押韵才是死诗,没有生命了。”

因为这种家学,张枣在大学时就把自己看做一个诗人,也把写诗当成极具使命感的一件事。

▲年轻时的张枣

但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湖南,并不是中国诗歌的主场。后来成为作家的韩少功、何立伟、徐晓鹤等人,当时也常跟张枣见面,但他们主攻的都是小说。

当时中国诗歌的热土在四川,全国的青年诗人们在蜀地打得火热。各种交流、恩怨、八卦,组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江湖。

相比之下,在湖南已小有名气的张枣很是寂寞。他一直追问:“先锋诗这些年为何一直与湖南绝缘?”

追问中,张枣入川(重庆),他在1983年考上了四川外语学院英文系研究生。 同一年,诗人柏桦也从外地回到了四川老家。

柏桦年长张枣6岁,那时刚毕业于广州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在中国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重庆分所工作。但他对情报技术完全不感兴趣,最爱的是波德莱尔、卞之琳和北岛。

▲年轻时的柏桦

他从高中就开始写古诗,写了上百首,大学时知道翻译法国诗歌的民国大学者梁宗岱在本校任教后,直接找到其住处敲门,要求和老先生聊文学。

一进门他就向老先生介绍:我是英语系三年级学生,喜欢写诗,前不久才读到卞之琳翻译的瓦雷里的诗……

没想到梁宗岱接过话头:卞之琳是我的学生,我觉得他译得不好。

柏桦一愣,马上转移话题:我还爱波德莱尔的诗……

从广外毕业时,柏桦已写出了较成熟的作品《表达》。当时他本可以去北京发展,但朋友说,四川有一个诗人圈子,很是热闹。最终他选择回四川“搞文学”。

1983年10月,通过好友介绍,张枣在宿舍见到了刚从情报研究所辞职的柏桦。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初次见面,按江湖规矩,张枣激动地从自己的枕头下抽出几页皱巴巴的新作,打算朗诵一首,算是给柏桦的“见面礼”。

念着念着,他发现还缺几页,于是又回头把凌乱的枕头和被窝翻了个遍,但仍没有找到。场面有点尴尬,他只能草草结束朗诵。

柏桦听完后,礼貌地赞美了几句,又小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并没有像江湖惯例那样留下来好好聊诗。已准备好对谈一宿的张枣暗自懊恼,怀疑是自己的“见面礼”太过随意所致。

张枣没想到的是,柏桦其实完全被他震住:“世界上居然有一个人写得同我一样好或比我好……我还完全无法接受并反应过来。”

“得迅速离开,今后不见他就行了。”王不见王,是柏桦的本能反应。

可过了几个月,柏桦又改变了主意,给张枣去了一封信,希望见面。张枣很快回信:“一直在等待着召唤。”

两位诗人再度见面后,终于摆脱拘束。他们谈张枣的初恋女孩,谈岳麓山,谈意象派,谈弗洛伊德死本能,谈力比多……谈到半夜,柏桦打开窗户,任由晚风吹进烟雾缭绕的房间。窗外,是满天星光。

说到兴起处,张枣要来一张纸和一支笔,柏桦以为他要写诗。不想他先写下“诗谶”两字,然后在字下划了两道横杠。接着又在一旁写下“绝对之夜”,然后是“死亡的原因”,再分别框起来。最后又在页面空白处写下一个大大的“悟”字。

▲柏桦保留的张枣手稿

两个知己相逢恨晚,从半夜一直谈到黎明。 俄罗斯作家伊万·蒲宁曾在《拉赫玛尼诺夫》中写过:

“像这样的畅谈只有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代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

当时张枣在沙坪坝,柏桦在北碚,两地乘坐公交需要两小时。以至于张枣把每次见面称为“谈话节”,不谈出几吨话不罢休。

柏桦说:“如果没有这次相遇,很可能我们两人就不写诗了,因为我们都已各自陷入某种写作危机。”

张枣说:“我认为我文学活动中最重大的事件,就是遇到了柏桦。”

一日,张枣和柏桦在歌乐山上谈诗漫步,张枣突然停下来,低头捡起两片落叶。他交给柏桦一片,说:“我们各自收藏好这落叶,以作为我们永恒诗歌友谊的见证。”

认识柏桦一年后,张枣写出了《镜中》。写完《镜中》,他没有把握,跑去问柏桦的意见。柏桦告诉他:这首诗将让你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镜中》手稿

果然,这首诗让他一举成名。很快,张枣又陆续交出了《何人斯》《苹果树林》《十月之水》。他不仅成了众多女性的偶像,许多男生也崇拜他。

那时要读到张枣的诗歌还不是件容易的事。诗人吴向阳当时在川外读本科,他在一个同学的手抄件上读到了《镜中》。拥有手抄件的同学特别宝贝这份诗稿,要求读毕立马交还。

吴向阳读完后感叹:“妈的,诗歌原来还可以这么写!”

张枣曾在短文《略谈“诗关别材”》中提到:“代表作像跳跳棋局里的骰子,一定得抛出个'6’才能让棋子起步。”

诗人朋友陈东东评价他:“张枣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抛出了'6’。”

陈东东当时已写出流传甚广的《点灯》。有一次,几位诗人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陈东东打开灯,跟在后面的张枣笑起来,喊他“陈点灯”。“我最近就被人叫做张镜中。”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
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点灯》节选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海子曾在《夜色》中写道。这句诗,完全可以用来形容当时意气风发的诗坛新星张枣。

3

那时的重庆诗歌界,分别以张枣和柏桦为圆心,形成了两个五六人的核心圈子。因为张枣和柏桦的友谊,两拨诗歌侠客也常常互相交往。

▲张枣 摄影:肖全

张枣的核心圈子包括傅维、杨伟等年轻诗人。认识张枣之前,傅维是一名大四学生,读北岛和舒婷,经常在沙坪坝公园红卫兵墓群中开诗会,他通过哥哥傅舟认识了张枣。张枣很是疼爱他,称他为“弟弟”。

知道他认识张枣后,同学都特别崇拜他。一次,他从张枣那里拿回去一本圣琼·佩斯的诗,几个同学如获至宝,熬夜抄完了几百页诗歌。

张枣和傅维最喜欢一起逛书店,两人常去当地的一个小书店寻宝,然后再去码头边更大的新华书店“扫货”。但凡买到了一两本刚出的诗集,张枣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然后吹着口哨,在路上扭起来。

和张枣“混”在一起后,傅维的视野从国内诗歌扩大到了艾略特、叶芝、里尔克……如果中国还没有译本,张枣就会逐字逐句翻译给傅维听。

“这下用的武器就先进了啥,晓得不?”张枣会突然冒出一句湖南话。

一天傅维去川外找张枣,没想到在街上提前看到了他。张枣很是激动:“我感觉我要写一首新诗了,这次预感与以前都不一样。”

没几天,他写出了《早晨的风暴》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失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诗歌写出来后,他们花了一个上午讨论。很多年后,傅维回忆:和张枣共同度过的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初春的空气都跟诗歌里写的一样,窗外似乎还有最后残存的腊梅花香——这一切在后来无数次人生低谷中,都成为了抱慰我的力量。

“很多人不知道诗歌的力量是什么,这就是。”

张枣的才华,常让后人忽视他早年时的美貌。陈东东曾形容:他作为青年诗人的那种昂扬、清新和洒落,让我过目难忘。摄影师肖全也说,张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风流倜傥的青年,极有风度。

但他一般只跟自己小圈子内的朋友互动,校内一些诗歌讨论会等热闹场合,他都选择隐身。就算如此,他仍然是众人瞩目的“明星”。很多年后,一些当时的同校女生仍然记得这个“很帅很沉默的诗人”。

随着张枣诗名渐盛,他的宿舍成了全国粉丝、文学青年的朝圣据点。张枣逐渐有些“招架不住”,于是总是逃出来找傅维去公园喝茶,或者去歌乐山晒太阳。

▲1984年,翟永明、欧阳江河、张枣在四川

和张枣同住一层的青年教师杨伟则常常跟张枣“诉苦”:“今天又帮你接待了三批,下个月的饭票都提前用完了呦。”

每到这时,张枣就会笑嘻嘻地对傅维说:“你看杨伟,现在认得的诗人比我们都多。”杨伟教的是日语,听后哭笑不得:迟早也遭你们拉下海,一起写诗算了。

1985年,北岛来到重庆。张枣和柏桦带着四川的年轻诗人们办了五天活动,座谈会、读诗会、夜谈会、温泉之夜……答谢宴上,十来个先锋诗人促膝长谈。80年代中期的中国在张枣看来,到处“充满了动人的细节”,时代大幕已经拉开,年轻人都渴望着去表达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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