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先生对中国训诂学的贡献
载《古籍研究》2015年第1期第308-314页,引用请依照原文
徐复先生对中国训诂学的贡献*
王华宝
近百年来,中国社会变动巨大,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冲击文化生态,改变了中国的文化格局。其间学术研究也经历了多次大规模地对以前的学术、思想、文化等的重新估定,并为现代中国建构新的知识系统,建立新的研究范畴、概念、话语乃至范式体系。在现代语言学背景下,具有悠久历史的训诂学同样面临学科振兴、贴近学术研究的实际以及与时俱进、不断创新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学科的发展路向,就成为一代又一代学科领军人物的时代使命。中国训诂学研究会老会长徐复先生就是承担了时代使命的代表人物之一。探讨徐复先生等老一辈学者的学术贡献,学习他们的治学精神,对推动学科的发展,端正当代学术方向,特别是弘扬学术文化精神等,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
关于徐先生的学术思想,有《朴学之光——语言文字学家徐复》、《朴学之路——徐复教授九十寿辰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等图书,关于徐先生的训诂思想,也有华中师范大学黄建中教授撰《徐复的训诂思想》、南京大学李开教授等撰《论徐复教授的训诂学说》、吴金华先生撰《训诂学家的乐趣——徐复先生二三事》等专文。关于徐先生的具体事迹,南京大学许惟贤教授撰《徐复先生和中国训诂学研究会》、许嘉璐教授撰《〈徐复语言文字学晚稿〉序》、吴金华先生撰《徐复先生学术纪年初稿》、笔者敬撰《一代宗师徐复先生》等文有较为详细的介绍。而较为系统而全面地梳理徐先生对中国训诂学贡献的文章,似乎不多。2012年南京师大召开纪念徐复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大会前夕,李开教授来电话,提出应当对徐先生在训诂学方面所作贡献多加研究并弘扬。近时,南京师大约稿撰写6万字篇幅的《徐复先生传略》,因不揣浅陋,撰写本稿,向各位先生请教。
一、为训诂学的复生与发展、学科建设等作出了巨大贡献
(一) 招生办学
1978年,徐复先生领衔招收汉语史硕士学位研究生,帮助南京大学洪诚先生指导汉语史研究生多名,并为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山东大学、武汉大学等校研究生评审和答辩论文。1983年在南京师范大学创办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1984年又领衔招收古文献学硕士学位研究生。先生还常到各地讲学,推动各地开展学术研究,大量的学生有机会亲聆教诲,诚如许惟贤先生所说“听先生讲论答问,无不有如坐春风之感”。2003年9月18日,先生以九十二岁高龄出席“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专业成立二十周年暨学术研讨会”,并作大会发言,鼓励广大师生多读书,多出成果。因而,至今有许多弟子在从事训诂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徐复先生在培养外国高级访问学者方面也做过很多工作。如指导过日本早稻田大学坂田新副教授,其研究课题是“诗经学史”;前苏联国立基辅大学副教授列左年克的研究课题是“汉字和汉字教学”;日本高级访问学者末冈宏的研究课题是“关于清末古文派经学”;瑞士学者冬玛轲的研究课题是“说文解字部首阐述”。还指导过德国耿幽静等人。
(二) 执教训诂学班与成立学会
1979年秋天,当时的国家高教部委托南京大学中文系洪诚先生举办训诂学培训班。洪诚先生邀请徐复先生和山东大学的殷孟伦先生共同讲课。洪先生主讲训诂学,徐先生主讲训诂学和音韵学,殷先生主讲训诂学专书。来学习的,都是全国重点高校担任训诂学教学的教师,共二十八位。徐先生殷勤传学,不辞劳苦。已有多位先生记述,此不详述。
训诂学培训班学习期间,倡议成立中国训诂学研究会,许惟贤先生称“起到了重要的催生作用”。后来,徐复先生与陆宗达先生、黄焯先生、殷孟伦先生等积极筹备,于1981年成立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徐复先生被选为副会长;1984年,被选为会长。有关情况,详见许惟贤先生《徐复先生和中国训诂学研究会》。
1981年,徐复先生与省内语言学界同仁成立了江苏省语言学会,被选为会长。鲍明炜先生曾撰写《徐复先生与江苏语言学会》,有详细介绍。学会每年召开一次学术年会,延续至今。
此外,徐复先生1979年被中国语言学会选为理事,1981年中国音韵学研究会成立时被聘为顾问。
(三) 推动重要经典的出版
传统学科复兴,读书是根本。而80年代初,书荒仍未过去。中国训诂学研究会主编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四种书,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徐先生亲自为《广雅疏证》、《经传释词》二书撰写“弁言”。记得当时南京师大古文献专业发书给在校学生,我们虽还不能看懂,然视若拱璧。其时徐先生并邀集同仁,从事《广雅诂林》的编撰工作,组织出版《语言研究集刊》,等等。“高邮王氏四种”的出版,在当时影响极大,至今仍在发行,确实是“上以寿先辈之精神,下以惠后来之沾溉”。
(四) 举办纪念活动和建立纪念馆
徐复先生对推动学科的发展有明确的思路,他殚精竭虑,表彰先哲,树立典型,是在承担时代使命,为学科的发展明确方向。
1983年,徐先生数次赴扬州、高邮商议,主持召开了段王学术讨论会,并推动高邮王氏纪念馆的建设,并强调:“我们今天纪念他们、研究他们,就是要学习他们崇尚实证、求索真是的态度和学风,继承和发扬他们刻苦治学的精神和严谨的治学方法,在诸如整理古籍和语言文字研究方面,推动学术前进,以求取得更大的成绩。”
1985年倡议在段玉裁诞生250周年之际,在金坛市召开全国性纪念大会,建立段玉裁纪念馆。当时徐复先生已是74岁高龄,四下金坛,与当地领导磋商,亲临段氏家乡大坝头考察,为重修段墓出力,并撰写了碑文。纪念馆落成之日,国内外200多名著名专家、学者云集金坛,盛况空前,影响深远。
许嘉璐先生说:“在整个80年代,训诂学研究会是同类研究会中组织活动最频繁、培训人才最多、对高校中文学科教学影响最大的学术组织之一。”这是客观实际的。在陆宗达先生、徐复先生等的带领下,由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出面,由许嘉璐先生、唐文先生等中年学者具体协调,组织对许慎、郑玄、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章太炎、黄侃等学术大师的纪念活动,对表彰先哲、复兴传统学术、繁荣学术空气起到了很大的提倡和促进作用。
先生在九十高龄以后,仍然参加了许多学术活动。如2001年5月18日,亲赴南通,出席“江苏省语言学会成立20周年暨第十四届学术年会”,并作学术报告。5月20日,转道常州,至常州工学院讲学,并倡议加强赵元任先生语言学研究,设立赵元任研究机构,并立像纪念等。
2001年9月1日,亲赴杭州出席“章太炎、黄侃先生纪念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作大会发言、晋谒太炎纪念馆、赴海宁参观王国维故居。
2002年11月,出席“赵元任诞辰110周年学术讨论会暨江苏省语言学会第十五届学术年会”,并与赵元任先生之女、婿等,为常州工学院赵元任先生塑像揭幕。
二、大量的训诂实践,丰富了训诂学的应用范围
训诂学是一门实践性极强、应用价值很高的学问,吴金华先生根据徐先生的治学经历,提出“跟汉语史建设、古文献校注及字典辞书编纂这三项工作的关系最为密切”。
徐复先生研究成果集为专书的有:《秦会要订补》(中华书局1959年版)、《徐复语言文字学丛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徐复语言文字学论稿》(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后读书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说文五百四十部首正解》(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訄书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徐复语言文字学晚稿》(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吴下方言考校议》(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等;担任《辞海》编委、语词分科主编;主编《广雅诂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参与主编《汉语大词典》、《古汉语大词典》等。徐先生的研究成果基本不出上述三个方面。
关于徐复先生的研究成果,笔者曾撰《通学术之变 成专精之业——徐复先生主要著作述评》一文,收入《朴学之光——语言文字学家徐复》中。除后出的《说文五百四十部首正解》、《訄书详注》、《徐复语言文字学晚稿》等,均有介绍,此不赘述。
先生特别重视对传统小学典籍的校理与研究,成果具在。先生据《尔雅》等证明中国人早就发现白
豚,提高了人们对训诂遗产价值与功用的认知,常为人们所乐道。
三、重视俗语言研究等,拓展了训诂学的研究领域
徐先生的研究兴趣在于发现训诂的疑点、盲点和难点,开拓新的研究领域。这对后辈学者影响极大。董志翘教授曾撰写《徐复教授与汉魏六朝以来方俗语的研究》,认为徐先生“能冲破训诂为经学服务的樊篱,不断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使训诂学与汉语词汇史研究有机结合起来,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王云路教授撰《徐复先生与中古汉语研究》,认为“徐复先生不仅在上古汉语,在敦煌变文等近代汉语领域独树一帜,在中古汉语研究领域同样功不可没”,特色有四点:一是长于溯源;二是长于校勘;三是解释词语精审可信;四是注意他人所忽略的中古典籍。
徐先生《敦煌变文词语研究》、《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等文,集中体现了对俗语言研究的学术见解。这些文章,不仅为学界提供了可信的学术成果,而且提出研究方法上的注意点,指出新的研究途径,深得同仁赞誉。徐老对俗语言特别是敦煌文献语言的研究,直接推动了敦煌文献的整理和敦煌学的繁荣。参见黄征教授《徐复先生对汉语俗语词研究的贡献》及林家平、宁强、罗华庆著《中国敦煌学史》的有关章节。
训诂学就其应用价值而言,本身就承担着古代文献解说的任务,运用训诂学知识校勘考释古代典籍,也应当成为语言学家的一种自觉的行为。徐先生明确提出“训诂之学,贵致用于古籍整理”,并做了大量的古籍整理工作,成果丰硕。整理了大量的语言学要籍,如主编了《广雅诂林》,鲁国尧先生赞誉为“堪称尽善尽美,功德无量”;校释了许多常用的要籍,如《后读书杂志》,收录了《战国策》等史书7种,《老子》等子书10种,《楚辞》等文学类7种,读《訄书》杂志2篇,附录3篇。先生研治之广、堂屋之大、精研之深,可见一斑。
四、注意研究方法,重视理论总结,提高了训诂学的理论水平
先生学养深厚,沉潜于传统典籍的研讨,对理论方法等,虽未有专书研讨,而学术观点分见于论文和大量的序跋之中。如《从语言上推测〈孔雀东南飞〉一诗的写定年代》,从语汇中寻求有时代特征的众多语词,从而考定该诗写定的年代当在东晋而非汉末。这是运用语言学等知识考证诗歌史上重要文献的写作年代的垂范之作。
先生认为“籀读古书,须先治校勘”,故治学重校勘、考释,并注意将实际研究中获得的经验加以归纳、总结,因此,在实践和理论上均多建树。如《校勘学中之二重及多重误例》、《古汉语研究示例》等文,均为前贤精论和个人研究心得的总结,丰富了校勘学等的内容,启迪后学。王继如先生曾谈到:“《校勘学中之二重及多重误例》在校勘学上颇有开创性、启发性,文章发表于1949年《新中华》上,却成了‘文革’后南京师大、山东大学、南京大学第一批古汉语研究生的读本,我当时得到油印本的喜悦,至今犹不能忘。”
笔者以前供职于出版单位,曾约请先生撰写训诂学专著,先生说,我辈观点已有陆宗达、洪诚先生著作在,相差不大,不用另做了,但可以找下一代如吴金华辈来做,他们可以结合当前研究现状,做一些新的理论探索。2001年为饶尚宽教授《训诂学通论》作序时,指出五个特点,即“一曰重视语义,定位准确”,“二曰突出语境,具有创意”,“三曰博采众家,立论公允”,“四曰简明通俗,深入浅出”,“五曰批判继承,推陈出新”,在肯定全书“观点、思路和理论框架是值得重视的,应该引起训诂学界的关注”的同时,也提出“其中有一些问题,比如关于汉语的历时研究论述不够,关于语境的构成尚需深入探讨等等”。
五、弘扬学术文化精神,端正学术发展方向
许嘉璐教授曾说:“徐复先生淡泊身外,唯学是务,学高德厚,平易谦和,乃一代鸿儒之典型,为我辈知其不可及而不可不追之者。”道出了徐复先生纯学术化的人生本色、境界及其意义。
1929起至1933年,徐复先生在金陵大学师从国学大师黄季刚先生等,专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徐复先生晚年常讲:“季刚先生对于为学之道极为谨严,常教导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我;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并强调:‘搞小学一定要有深厚的文献语言作基础。’”
1936年2月,徐复先生至苏州国学讲习会,问学于章太炎先生,专治乾嘉以来朴学家著作;除随堂听讲,又致力于语源学、方言学的研究,对章黄学术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徐复先生在讲课中,时时称引章黄学说,并指出,太炎先生指示青年必读二十一书,季刚先生增益为二十五,是根柢书,是为学“资粮”。徐复先生称之为国学二十五书。即:经学十五书,为十三经加《国语》、《大戴礼记》;史学四书,为《史记》、《汉书》、《通典》、《资治通鉴》;子部二书,为《庄子》、《荀子》;集部二书,为《文选》、《文心雕龙》;还有小学二书,为《说文》、《广韵》。在《师门忆语》一文中,徐复先生写道:“以上二十五书,包括中国四部中最重要的典籍,可以囊括一切,也是治各门学问的根柢。当时社会上盛行梁启超、胡适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列书一二百种,先生认为泛滥不得要领,没有揭示出重点,故提出以上二十五书以纠正此偏向。”
先生在古文献的校释等方面继承和发展了乾嘉考据学的优良方法,切实强调“比合、会通以求真是”。先生在为吴金华《古文献研究丛稿》作序时讲道:“在昔高邮王氏、德清俞氏,号称大师,导夫先路,为人所尸祝久矣,余绎其书,要在比合、会通以求真是。比合者,寻绎文理而求其例,排比文例以见其义也。会通者,由表及里,因声求义,明其源流也。”在为李开《戴震语文学研究》作序时又提出了“精”、“通”、“专”之说。先生强调“学贵精”,“精即发明创造,是推动学术发展的原动力。清代朴学之盛,当以此为第一义”;“通谓贯通,亦谓淹通”;“专是说专门之学、专家之业。专的基础是精和通,然后再就一书或一题作深入专门的研究,做到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先生治学,考订精审,在求实的基础上创新。先生的成功之道,从根本上看,是继承和发扬了乾嘉朴学的优秀传统,即精、通、专,由此而达广博的学术境界,自成大家风范。
徐复先生推崇清初大儒的忧世与乾嘉学术的精微,“示来者以轨则”,其坚韧、朴实、严谨、殉道的精神,引领无数学人献身于学术。关于徐复先生的治学特点和学术特色,笔者曾撰《徐复先生对古文献学的贡献》,概括为:“先生治学大抵以语言学立根基,以文献学致宏大,以考据学致会通,以古籍整理、辞书编纂等致实用,‘精’、‘通’、‘专’为其显著之特色,而根本宗旨则是继承和弘扬中华学术文化精神。徐先生不仅在语言学、文献学等领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而且以识见卓越著称,以博闻强记闻名,更以数十年来求实的研究方法和勇于创新的学术精神赢得了学人的推服,堪称学界泰斗,一代宗师。”吴金华先生在纪念徐先生时写道:“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黄季刚的学术传人之一,徐先生在70多年的教学生涯和学术事业中以‘道德文章’著称。最近20多年来,他虽然退休罕出,但上门求教的中青年学者络绎不绝。人们心悦诚服地把他尊奉为中国训诂学界的学术泰斗和精神领袖。”吴先生仙逝了,但我相信,他的话将永远留在热爱传统文化特别是从事训诂学研究的人们的心中!
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前会长李建国先生说过:“徐复先生热爱训诂学事业,热心学会工作,曾亲自四处奔波,为学会筹措活动经费,创造了80年代中期训诂学会的辉煌,并为后来学会工作导夫先路,厥功至伟。”这代表了大家共同的心声。有关徐先生对训诂学的贡献及其对后人的启发,应当成为一个不断探讨的课题。
*本文为“训诂学与民族民俗文化研讨会暨中国训诂学研究会第九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2013年8月,青海西宁)提交论文,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史记》金陵书局本与点校本校勘研究”(13YJA77003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古典文献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