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里,年轻的外公外婆

因为外婆要生日了,所以这个周末不值班,我便回去看她。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坐在沙发上折金纸(农村祭祀用的东西),一边折一边哼戏,我来了兴趣,以前只听过外婆念佛,并没有听过她唱戏,真是惊喜。
俺婆家就住在二十里铺
俺娘家就住在张家湾
俺要去走娘家
一把拉到床跟前
我问丈夫你有什么事
他问我去待多少天
顶多就是一月整
顶少就是二十天
丈夫一听呱耷了脸
沉了半天才开言
伸手拿来了二百钱
给你这一百路上雇毛驴
再给你这一百路上打打尖
……
--------《王小赶脚》
七月里来十七八
一家老少忙庄稼
妹妹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东湖里拾棉花
你家种的哪块地
从你向地头下相连换
摘完棉花好拉呱
棉桃长得肥又大
摘完棉花好拉呱
我婆家就住在张家园
我婆家住在黄家洼
我女婿今天二十整
我的女婿也不差
今年二十他属马
……
---------《姊妹俩夸女婿》
外婆一边唱,我一边记,竟也记下许多。她说1956年,跟着段家沟村(姥姥的娘家)里的人一起扎台唱大戏,当时收音机里有许多剧目,冬天时,他们专门请了老师,来教着他们排戏,还跟着收音机学,除了上边那两个,还有什么《小姑子弦》《李二嫂改嫁》等等,都是吕剧。外婆随着学戏的,有两个二哥,还有一个大兄弟。外婆回忆起来神采奕奕,她说,当年那个大兄弟比她小七八岁,是翻跟斗的。他们演出大戏的时候,就是把台子扎成“房屋子”(北方农村正房的结构是一间客厅吃饭、会客啥的,在这间屋里有个隔间,用来放床、睡觉,就叫“房屋子”)类型的,蒙上幕布(大帐子),他们就从后台到前台转来转去地唱戏。她记忆有些不清楚了,我算了一下,1956年的外婆正好19岁,她还以为那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一晃已经过去了60多年。我从小见到的外婆就是六十多岁的她,我真没想过外婆19岁是什么样子呢?外婆是双眼皮,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特别美的人。
外婆继续唱起了《小姑子弦》,她给我讲,这是一个婆婆要休媳妇、小姑子留下嫂子的故事:(下面是媳妇挨了婆婆的打,却还在丈夫面前说好话)
王登云放了学转回了家
又听见偏房里哭一声妈妈
莫不是丈夫我得罪贤妻
丈夫你没得罪 刚刚来家
莫不是小妹妹得罪于你
小妹妹年纪小 对奴不差
莫不是咱的娘拷打于你
上房里咱的娘未曾打我
那你为何啼哭
我来的日子长,想我娘家
我去问咱娘去
慢着点 进上房见了娘 双膝跪下
她叫你做什么 依顺于她
母亲娘要吃饭 妻我去做
要说我有不是 担待奴家
……
外婆停下来说,过去这么久了,有些都忘了。我外公从苏联回来时,带回来了个留声机,里面还唱过《王汉喜借年》(一家人很穷,过年时王汉喜去借粮食过年的戏)。我眼睛简直发亮,原来外公还曾这么风雅过。啧啧啧,他们真是有着很丰富的生活呢!

我问外婆,那留声机呢?现在在哪儿呢?(我小时候在他们家长大,从未见过外公外婆的留声机)外婆说,63年,他们扒了土挤屋(一种用土做的砖筑成的房子,我在外公外婆村里见过),要盖砖房,没什么钱,就把留声机给卖了,外公把留声机卖给了“官庄上姓马的小胆”,他是和外公闯东北时的朋友,留声机卖了40元(那时候盖的房子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外公外婆的房子,现在,外婆说,三舅家的房子都翻盖了9年了。他们两家的房子挨在一起的)。外婆说,那个时候,这么些钱非常值钱,六几年外公还在苏联时,一次汇钱才只能汇来50元钱,外公一共给外婆汇了250元左右。
跟浩浩荡荡的历史没什么关系,外公外婆就是一对普通的平凡夫妻。据外婆说,外公56年7月去的苏联,62年7月回的家。在这期间,外公59年腊月回来看家,经人(段家沟和外公一起上苏联的人,都已经过世了)介绍,和外婆认识并登记结婚。他俩结婚是过年的时候,正月初三登的记,正月初六结的婚,由于着急回苏联,外公和外婆刚结了婚没几天,他就在正月二十回了苏联。
我问外婆,外公是怎么出的国去苏联呢?外婆说,那时候,苏联搞建设需要人,中国人就去援建,每个中国人在苏联待的时间是6年。外公在苏联干建筑(农村里常见的工种,帮人家盖房子),做木工活,拆什么木头杆子(具体我没听明白)。外公额头上有一块明显的凸起,小时候,据外公生前对我说,那是在苏联工作时,哪里爆破,溅进去了一块石子,后来他伤好后,也没去把石子取出来,以至于在后来的岁月里,那石子成了外公血肉的一部分。

外公外婆后来的故事,便是63年生了大舅,65年生了二舅,68年生了三舅,71年生了我妈。外婆说,他们生了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随她的,都都随我外公单眼皮。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那个年代的夫妻们,生七八个的都算是正常。外婆是一名共产党员,还是妇女主任,他们生的孩子稍微少一点可能也有这样工作上的一些关系吧。
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是23岁整,跟我今年一样大。我惊呼年龄好小,她说他们那时候有好多女孩子十五六岁就出嫁了,她还算是晚的。我问她,外公给了她多少彩礼,她说,连上见面礼、登记和结婚,外公一共给了她60元的彩礼,在当时,这也算比较多的彩礼钱了。外婆孝顺,那时彩礼钱全都给了曾外婆和曾外公,他们有些痨病(农村中对积劳成疾的称谓),也需要钱治病。外婆在出嫁那天,借了一身花褂子,就嫁给了外公。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才知道,外公跟她虚报了年龄,本来说比她只大三岁,结果是大六岁。外公生于1931年,外婆生于1937年,都是生于极为动乱的年代,他们俩结合之后却极为和谐。

外公走了快两个月了,外婆现在才稍稍看得开点,吃饭稍微多点。两人一辈子也吵吵闹闹,但是也是“熬人最多的”(家庭人丁兴旺)“有二十多口人”。外婆自己跟我说,他们也“应该算是白头到老了”,毕竟一起渡过了六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我认同得不能再更加认同了。
外婆突然想起来,问之前我带走的“银元”是否卖了,她说,这是外公有一年在南岭地里干活,有一个妇女来游说外公买的,她告诉外公,在市面上一块银元大约能换五六块钱,外公心动了,最终用25元钱买了那些“银元”。我突然觉得,往事悠悠,岁月稍纵即逝,但外公存在的痕迹到处都是,他永远永远地活在我们心里,用往事给予我们慰藉。我对外婆说,那些“银元”我不卖,我用来收藏着。
外婆笑了,跟个小孩一样。

我想,外婆心里肯定也收藏着许许多多的“银元”,那都是她和外公最美好的回忆。
要睡觉了,她还在哼着她曾经的那些戏文,用曾经我没见过的她年轻时的神态,显示着她心里特有的富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