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一行作吏人不识,万卷堆胸兀相撑(上)

我们继续说东坡诗句集联。今天再看清代学者何芝亭(生卒不详)先生一副:

一行作吏人不识,万卷堆胸兀相撑。

这一副“一行作吏人不识,万卷堆胸兀相撑”,其大意是:

我这个读书人呀,一做了官就陷于琐事、俗不可耐,只知道搜刮钱谷,辩论刑名,不说老朋友看我觉得变了个人,就连我自己也快不认识自己了。

没办法,看来还得努力读书,得用书去使劲抵销这满身的俗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古人云“公门里面好修行”,意思是你学的那些先贤之言、处世之道,都需要拿到现实的矛盾冲突中去实践磨勘一番:既不能事事求新、更不能处处守旧;既不能严以害民,更不能宽而恕奸;既不能唯唯诺诺,更不能师心自用,这其中的分寸,即在考验你读书读来的智慧。否则的话,书读得越多,就越会成为书呆子。王阳明先生讲“知行合一”,就是在说不经过实践、你是不会真明白的。

不正视眼前的苟且,你永远到不了诗与远方。

下面我们看一下这两句的出处。上联“一行作吏人不识”,出自东坡先生的七古《再次韵赵德麟新开西湖》,下联“万卷堆胸兀相撑”,出自先生的另一首七古《次韵答刘泾jīng》。
我们今天先看《次韵答刘泾》。该诗全文如下:

吟诗莫作秋虫声,天公怪汝钩物情,使汝未老华发生。
芝兰得雨蔚青青,何用自燔以出馨。
细书千纸杂真行,新音百变口如莺。
异议蜂起弟子争,舌翻涛澜卷齐城。
万卷堆胸兀相撑,以病为乐子未惊。
我有至味非煎烹,是中之乐吁难名。
绿槐如山暗广庭,飞虫绕耳细而清。
败席展转卧见经,亦自不嫌翠织成。
意行信足无沟坑,不识五郎呼作卿。
吏民哀我老不明,相戒毋复烦鞭刑。
时临泗水照星星,微风不起镜面平。
安得一舟如叶轻,卧闻邮签报水程。
莼羹羊酪不须评,一饱且救饥肠鸣。

此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年),先生43岁,正任徐州知州。

诗中提到的这位刘泾(1043?—1100?)先生,字巨济,熙宁六年(1073)进士。刘先生饱读诗书,擅长书法、绘画,曾受到王安石的赏识。

下面详细看内容。

吟诗莫作秋虫声,天公怪汝钩物情,使汝未老华发生。芝兰得雨蔚wèi青青,何用自燔fán以出馨。细书千纸杂真行,新音百变口如莺。大意是:

我说刘先生呀,请不要再写这寒虫鸣秋一类的诗句了吧。老天爷都会怪你惹得他悲秋伤情,直叫你还没老就白发频生。您天生高才,又曾得王安石这样的大佬看重,真像芝兰受到雨水润泽一般蓬勃茂盛,又何须再火烧火燎、到处炫耀自己呢?先生书法独绝,所作行楷令人赏心悦目;讲起话来更如黄莺一般,声情宛转,妙语连珠,别人想说两句也插不上嘴。

清代大诗人查慎行在注释东坡先生作品时,曾讲刘泾此人“为文务奇怪语,好进取,多为人排斥。”

异议蜂起弟子争,舌翻涛澜卷齐城。万卷堆胸兀相撑,以病为乐子未惊。大意是:

听到同僚们的批评、弟子们的非议,先生那反击的口才呀,真像当年郦食其一般,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拿下齐国七十座城。先生读书破万卷,好逞才使气,这个毛病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先生就是不自知。

刘泾这时候可能正任宿州教授(宿州在徐州之南,紧邻徐州),这个职务大约相当于州立最高学府的校长并兼任州教育局长。宋代重文轻武,朝廷为加强地方教育,开始设立“州教授”一职,苏辙也曾做过陈州教授。

这里的“弟子争”,说的大概是刘泾在宿州的学生也看不惯他这个校长。

这里“舌翻涛澜卷齐城”,说的是刘邦的大谋士郦食其(公元前268年-公元前203年),此公能言善辩,李白也曾奉之为偶像,在其所作《梁甫吟》中大加赞颂:君不见,高阳酒徒(即郦食其)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即刘邦)。入门不拜逞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总体看以上两段,东坡先生可能觉得刘泾的立身行事关乎到一州的学风,再加之刘也比先生小6、7岁,所以这里用十多句的篇幅、不顾情面地进行劝诫,也算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吧。

我有至味非煎烹,是中之乐吁难名。绿槐如山暗广庭,飞虫绕耳细而清。败席展转卧见经,亦自不嫌翠织成。意行信足无沟坑,不识五郎呼作卿。这几句则笔锋一转,开始讲自己的生活境况与处世态度。其大意是:

有一种美味我太喜欢了,但却并非煎炒烹炸能做出来,那种美妙的滋味呀,哎~,我真没法和您说清。实在要说的话,那大概是这样的——绿槐繁盛,空室幽明;时有飞虫,绕耳嘤嘤。敝席自爱,上有圣贤之经;锦缎偶得,亦爱织绣之工。信步前行,随心随性,从不顾及沟坎陷阱;待人接物,以礼以诚,从不谄媚王侯公卿。

这里的“败席展转卧见经”,出处可能与孔子有关。据说孔子周游列国,被困于陈国、蔡国一带时,虽然连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居环堵之室”,但依然“坐三经之席”,意思是“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但所坐的席子上仍然摆满了《诗》《书》《礼》等经典”,也就是不管环境多艰苦,读书的乐趣也丝毫未减。

这里的“翠织成”,源于杜甫的五言古诗《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杜甫在诗中写到: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

这一段意思是:有朋友送我一块高档锦缎,但我觉得自己过惯了穷日子,消受不起。直到给人退回去了,我的内心才平静下来。其中“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是讲锦缎上织着海洋里的大小水族,十分华丽精美(由此也可见唐代织锦技艺之高超)。

而东坡先生这里说“亦自不嫌翠织成”,则是反其意而用之,意思是“我不像杜甫那样矫情,有了好东西,我也很受用”。

这两句“败席展转卧见经,亦自不嫌翠织成”,总体上是说——条件艰苦,我可以自得其乐;偶尔奢侈一下,我也会安享其美。

由此我们也可看出东坡与杜甫“三观”的不同——杜甫一生吃苦、偶尔享受一下也会觉得暴殄天物;而东坡则将吃苦与享乐等量齐观,需要吃苦,我不辞其苦;碰到享乐,我也不妨一乐嘛。

大家看,从这四句“绿槐如山暗广庭,飞虫绕耳细而清。败席展转卧见经,亦自不嫌翠织成。”也能推想见先生在徐州任上的一些生活细节——估计居住面积挺大的,周围槐树很多很茂盛。房间里陈设很简陋,破旧的卧席上堆满了各种书籍,睡觉时也要看一会;唯一耀眼的是席上所铺的锦缎,色彩很艳丽,织绣很考究。

这里“不识五郎呼作卿。”说的是唐代名相宋璟。据《旧唐书(卷96)·宋璟传》记载:

(宋璟)迁左御史台中丞……尝侍宴朝堂,时易之兄弟皆为列卿,位三品,璟本阶六品,在下。易之素畏璟,妄悦其意,虚位揖璟曰:“公第一人,何乃下座?"璟曰:"才劣品卑,张卿以为第一人,何也?”当时朝列,皆以二张内宠,不名官,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天官侍郎郑善果谓璟曰:“中丞奈何呼五郎为卿?”璟曰:“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郑善果一何懦哉!”

这一段是说宋璟为人刚正、公私分明。在朝堂之上,你张易之(武则天的男宠)官居三品、我宋璟只有六品,那我就该坐在下首,并按朝仪称你为“卿”。我绝不会学“天官侍郎郑善果”那样阿谀奉承,像一家人一样亲切地称你为“五郎”。

吏民哀我老不明,相戒毋复烦鞭刑。时临泗水照星星,微风不起镜面平。安得一舟如叶轻,卧闻邮签报水程。莼羹羊酪不须评,一饱且救饥肠鸣。大意是:

公差百姓们怜悯我年龄大了,都相互劝诫不要犯法,免得我因为于情不忍、于法难恕而内心受气。徐州城外的泗水常水平如镜,我有时走到水边一照呀,便发现头发已经星星点点、开始花白了。

岁月匆匆,人生易老,刘先生何必那么争强好胜呢?我现在只盼着能有一叶轻舟、畅卧其中,时而听听船夫报告一下行程。什么莼羹呀,羊酪呀,非要说哪个美味,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什么饭,只要能填饱肚肠,那就万事大吉了哟。

这里的“相戒毋复烦鞭刑”,典故出自唐代大臣徐有功(640-702)。据《新唐书(卷113)·徐有功传》记载:

(徐有功)补蒲州司法参军……为政仁,不忍杖罚。民服其恩,更相约曰:"犯徐参军杖者,必斥之。"讫代不辱一人。

这一段大意是:徐有功担任蒲州司法参军的时候,为政仁厚,不忍心杖责犯法的百姓。百姓感恩戴德,私下里互相约定:谁要敢犯法让徐参军为难,大家一定对他不客气。因此直到徐先生离任,也没有杖责过一个人。

这里的“莼羹羊酪不须评”,典故出自晋代名士陆机(261-303)。《世说新语·言语》中有这样一则: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 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chǐ 耳。”

这一段的大意是:陆机来到京城洛阳后,有一天去拜访重臣王济(字武子),王济指着桌子上的羊酪对陆机说:“你们老家江东,有没有比这羊酪(见下图)还好吃的美味呢?”陆机说:“我们老家千里湖的莼羹(见下下图)呀,即使不放盐豉,也比这羊酪好吃。”这里的“盐豉”系大豆发酵制成的调味品,略同今天的豆瓣酱。

大家看,陆机的爷爷陆逊作过三国时东吴的大都督、丞相,其火烧刘备连营700里的故事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他爹陆抗也作过东吴的大司马、大将军,所以陆家算是当时江东的士族领袖。而这个王济呢,则出于北方的太原王氏,后来“旧时王谢堂前燕”就说的是他们家族,也算是北方的士族领袖。

陆机这次拜访王济,大约在公元290年代。那时起于北方的西晋王朝刚于公元280年灭掉吴国、统一全国不久,江东人心里仍有深深的亡国之痛。王济与陆机的这一段对话,可以看作是胜利的西晋士族在和失败的江东士族在对话,也可以看作是北方的士族和南方的士族在斗法。王济拿北方的美味羊酪说事,这分明就是看不起江东——你们吴国水平差远啦,早该被我们消灭了。而陆机说南方的莼羹好吃,则是毫不示弱——我们吴国好东西多着呢。之所以被你们这些北方人打败了,那是因为不像你们这些爱吃羊酪的粗人、只知道打打杀杀罢了。

据说当时江东人都称赞陆机“怼”得解气,给南方人争了面子。

当然,东坡先生这里说“莼羹羊酪不须评”,则是其已在南方的杭州做过通判、又在北方的密州做过知州,南北美味早已通吃无遗,只道我大宋江山一统、物产丰盈,心中哪还有陆机、王济的南北争胜呢?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东坡传(林语堂著)》《苏轼年谱(孔凡礼撰)》《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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