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征帆:斯人已逝,音容宛在——追忆贵州省红学会远行的“四老”

编者按
贵州省红楼梦研究学会第六次会员代表大会今天在贵阳召开。该会1984年10月成立至今,已走过35个春秋,为红学事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本号特刊发郭征帆先生追忆贵州红学界四位先贤的文章,衷心祝愿贵州红学同仁在新的起点上,不负前人之志,继往开来,再铸辉煌。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

1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灯下,又一次捧读着曲沐先生生前所寄九封手札,想着与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不禁潸然泪下。

2011年7月曲沐先生在贵州省第四届《红楼梦》青年文化论坛上作报告

十七年前,我已留校工作一年有余,在学报任编辑,并策划了下一年度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的专栏。于是,便向全国的红学研究者广发征稿函。

那时,年轻气盛,无所畏忌,按照《红楼梦学刊》《明清小说研究》发文所列的作者单位,给人家寄去邮件。不久,就收到了第一封回函——曲沐先生的信和大作《红学勿反<红楼梦>》。就这样,便和先生建立起了联系。

记不清是在什么情况下,竟然会给领导提议,在2003年和省红学会联合主办一个纪念雪芹逝世24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邀请全国的红学家来我们学校。虽然此前我从未参加过学术研讨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会,只是单纯的想做点事情而已。

还好,领导很支持,并让我负责和省红会对接,落实办会的事情。我给先生电话汇报此事,他非常高兴,说一定要开成,一定要开好。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激动。后来我才知道,省红学会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举办过类似的活动了……

曲沐先生与作者在贵州省第四届《红楼梦》青年文化论坛上合影

于是,便有了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那是2003年1月4日,为了和省红会商议办会的具体事宜,我出差来到贵阳。先生和夫人潘奶奶一起,约了马凤起、马凤程二老、雪梅老师,还有当时省红会的实际负责人梅玫秘书长,在河滨公园附近的一家烤鸭店见面。

见到先生的第一印象:“真高啊!”虽然当时先生已年近古稀,依然魁梧,精神矍铄。说话,依旧如电话中听到的声音一样,独具胶东口音的普通话,慢条斯理,徐徐道来,自有一番学者的韵味。言谈把盏间,我们将开会的事情定了下来。

也就是在那天,先生还在我加入省红学会申请表介绍人一栏签下了意见,介绍我加入学会。结账时,先生一定不让我结。他说:“你刚参加工作,工资低,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哪能让客人掏钱。”先生就是这样大气而贴心。

此后,我们频通书信,就会议的具体问题进一步商议。先生还给我开列了拟邀请参会专家的名单,这对那时懵懵懂懂的我来说,帮了很大的忙。

曲沐先生赠作者的书法作品

前几天,上孔夫子旧书网购书,不经意间发现流落到网上的,先生致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福勤先生的信,盛邀刘先生来参加会议——我想,在会议筹备期间,先生应该不止一次这样和学界朋友通信吧——这时,我才知道,先生一直在用行动默默支持着我,但他从未和我说起。在他看来,或许根本不值一提,但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则是莫大的帮助。

那次研讨会虽然因为“非典”爆发的原因,从原定五月份举行,延期到了当年的十月,但是开得很成功,并且被学者作为“近三十年红学大事记”载入了当代红学发展档案(见郭皓政主编《红学档案》,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这是省红会在新世纪举行的第一次大型红学活动,它的成功,与先生的指导和关怀密不可分。现在,想再向先生道一声谢,但他却永远也听不到了……

虽然,先生的一些红学观点我并不赞同,但并未影响到我们的交往。

曲沐先生致作者函

我们通信,不仅谈如何筹备会议,先生还教我如何读书、怎样做学问。这些信伴随我已近二十年的时光,但依旧保存如初,从未敢丢却,是因为它们凝聚着一位长者、一位前辈对一位后学的殷殷关切之心。

在信中,先生会悉心教我如何阅读:“平时可以多看些有价值的书,如今书籍出版物是很多的,要会读书,读好书,一定要细读名著。……除了古典小说名著之外,除了李、杜、白等人的诗集以外,还有《世说新语》(这书很有价值)、《水经注》《伽蓝记》都是必读的……读下去、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收获的。”

在信中,先生会耐心教我如何研究:“红学的书籍浩如烟海,各种学术派别的选择读几种,不同观点见解的也读。愈是有分歧的愈是要看,以此增加自己的识别能力,以此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权威的书要读,但是不能迷信……听听大家是怎么说的,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学问的,了解人家是怎么分析问题的,这会很有帮助的。就是和他们交谈也会有收获的。”

曲沐先生著散文集《烟霞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

在信中,先生会润物无声教我如何做人。因为要完成一个课题,曾托先生到贵大查找所需资料,他均会及时寄达;因为青年学子需要帮助,他都无私施以援手,虽然彼时先生已退休多年,不再带研究生;每封信的结尾,先生都会嘱咐我“向令尊令堂问好”,虽然我的父母在先生面前已属晚辈。这就是先生,字里行间让我品读出厚重的两个字“真诚”!

先生虽然如是教我,但奈何我天资鲁钝,学亦不精、业亦不成,年虽不惑,依旧迂拙,有愧先生厚爱。愿先生有灵,谅我、宥我……。

2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2006年的11月11日,被誉为贵州省红学会历史上的“遵义会议”——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在贵阳召开。

王邸先生生平

我有幸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成为省红学会发展重要时刻的一个见证者。正是这次会议,扭转了省红学会进入90年代后逐渐衰落的局面,挽救了省红学会,挽救了贵州红学。试想没有这次会议的召开,我们也不可能拥有今天发展良好的局面。

也就是在这次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王邸老。虽然当时他刚好米寿之期,却鹤发童颜,容光焕发。王老在作报告时,特别提道:“贵阳学院、铜仁学院的同志坚持开展研究活动,组织了专门的学术研讨会,收到了良好效果。”当时很受鼓舞。

休会期间,他还亲切地和我交谈,鼓励我好好工作,把红学研究的事业搞好、搞扎实。然后他对我说:“这次大会我给红学会找了位好领导,万禄同志。还有一位好秘书长,绪东同志。因公务出差,今天没有到会。希望以后大家团结一心,把省红学会的工作做好。”

事实发展证明,王老没有虚言,省红学会四大以来的成绩有目共睹。后来拜读了绪东代会长的大作《缘系<红楼>》,方才知道,王老为了省红学会的发展,真可谓用心良苦,令人敬佩。

《王邸诗词手迹选》

我们省红学会的年轻人凡是和王老交谈过、接触过的,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平易近人。当他和你对坐聊天时,你不会想到他是个做过“大官”的人。他是那样的朴实、平和,就如邻家老头一样亲切。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老头”的人生却充满了传奇。但是,真正的传奇人物都是低调的。“儿时家道困,私塾三冬缘。学徒刚期满,芦沟起狼烟。闺中辞新妇,萱堂拜慈颜。毅然从军去,杀敌保边关。八年驱日寇,三载逐蒋顽石”(《八十自述》)

青年时,王邸老战斗在战争的最前线,转战于冀中平原、黄河两岸、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直至进军大西南,解放贵州。后转业地方,历在贵阳市、省人大任职,“来黔半世纪,丹心献高原”(《八十自述》),可以说,为贵州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现代化建设事业,贡献出了毕生精力。

王邸先生现场挥毫

正是这样一位身经百战的革命战士,战火的硝烟锻造了他不屈的意志和刚毅的品格,他才能为正义拍案而起,扭转乾坤,拨正航向,才使我们省红学会迎来发展壮大的第二个春天,我们每一会员都应该永远缅怀王邸老为贵州红学事业做出的不赏之功。正是:“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3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二马”,在我们省红学会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专有称谓,指的是红学前辈、贵州当代红学研究事业的开创者马凤起老,和乃弟马凤程老。我与二老的初次见面,便是在曲沐先生相约的那次聚会上。凤起老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瘦,但很精干。

我了解凤起老,更多的是通过拜读他的红学论文。他的文章总能独出手眼。丁武光先生说,凤起老擅长着眼人物细节,以小见大,且行文简洁明快,生动鲜活,见解卓异而饶富机趣。如他的《<红楼梦>艺术中的相反相成——从傻大姐说起》就是一篇典型的作品。

《红楼》杂志百期座谈会合影

凤起老认为,傻大姐的喜剧性言行和整个悲剧调子虽然不相协调,但是却取得了相反相成、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不仅没有冲淡、削弱或者破坏这悲剧气氛,而且使之更加强烈,更加感人。

通过对傻大姐喜剧性性格和喜剧性言行的与黛玉悲剧性格的比较,他进一步分析道,《红楼梦》作者在表现严肃的悲剧主题时,并不只从“悲”字出发,只从“眼泪”出发,而是常常借助于与之相反的色彩,以喜作悲,喜中求悲,从对立中求统一,加强了悲剧的效果。这些看法都是别具一格的。

又如发表在《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1辑的《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谈<红楼梦>人物神韵》一文,立意新巧,运用辩证手法娓娓道来,体现了凤起老独特的研究风格(参见丁武光《回望上世纪八十年代贵州红学》)。

凤起老自云这篇文章:“分析《红楼梦》人物之所以鲜活生动,呼之欲出,在于作者紧紧抓住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特征的东西——神韵;语言、行动是人物神韵的载体,只有活的语言、行动,才能塑造出活的艺术形象来。”

贵州省红学会2007年学术年会合影,前排左三、左四、左五分别为为曲沐、李万禄、王邸,第二排左五为马凤起

十年前,凤起老在视力急剧衰退,几近于盲的情况下,还是“奋力写了”《劝君莫骂高兰墅,劝君细读<红楼梦>——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讨论》一文。他说此文:“是针对某些专家、学者贬损、否定后四十回的‘高论’有感而发的。”他认为,程、高二人的序是可信的:高鹗是《红楼梦》程甲本的编者,而非作者。

虽然凤起老也曾有过系统论述后四十回艺术成就和小人物论系列的写作计划,但终因眼疾所困,未能写成。现在,随着他的辞世,更成为贵州红学研究永远的遗憾。但是,他所思考的问题,却为我们后人指出了一个方向。我想,在我们英才辈出的红学会,弥补这样的遗憾,计日可期。

4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他是胡耀邦同志口中全国省会城市中最年轻的市长、跨世纪的干部;

他是与胡锦涛同志并肩战斗过的部下;

他是贵阳改革开放40年潮起云涌的亲历者、参谋者、执行者、决策者;

他是老百姓口中的“李挖路”,虽然这个称呼当时不无调侃之意,但若干年后人们才感受到了挖路带来的实惠;

这篇文章李万禄同志发表在《贵阳文史》2010年第3期,回忆了他与时任贵州省委书记朱厚泽在农户家调研改革开放政策落实的情况

他是早在1995年就向国家提出“对西部地区的开发要统一规划,分步实施,地方努力,国家扶持,产业导向,市场机制,以适度控制东西部地区的差距”建议的一人。虽然,我无法确定他的建议对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影响,但是这些建议,在西部大开发战略中得到了落实;

他生前在“万紫千红的春天”为党、为人民努力工作,拼搏奋斗;生后荣哀备至,对他的去世,栗战书同志、胡锦涛同志等表示了悼念和慰问。

他就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我省优秀的领导干部,我们永远怀念的老会长——李万禄同志。

我认为,在万禄会长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位共产党员敢于担当、甘于奉献、不计名利、谦虚谨慎、实事求是的优秀品质。他受命于危难之间,在省红会最困难的时期,他不惧外界的质疑,毅然接受老领导王邸老的“求助”,担下了省红学会会长一职。

在省红会四大上,他作的简短而有力的讲话,犹言在耳。他说:“我做过党的工作、政府工作、人大工作,但对于学术研究工作,特别是《红楼梦》研究这个层次很高、专业性很强的工作,我非常陌生。实事求是地讲,我没有发言权。”

非常诚恳的态度。当时听到这几句话,便对这位副省级高干肃然起敬。

李万禄同志

接着,他给自己立下了四条规矩:“一是要虚心向大家学习。我只能以一个小学生的态度来参加学会工作,研究工作依靠专家、学者;学会的工作依靠各位副会长、常务理事、理事和会员;学会的日常工作依靠各位副会长、秘书长和副秘书长。二是做好服务工作。我可以当个“后勤组长”,为大家的研究工作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和谐的氛围。三是学会的所有活动,包括工作安排,财务开支等等,都做到公正、公开,增加透明度。四是严格按照学会的‘章程’办事。”

针对学会下一步的工作,他说:“人的生命在于运动,群众组织的生命在于活动。只有按照‘章程’,经常组织学会的活动,才有向心力、凝聚力、战斗力,学会这个群众组织才会有生命力,才会越办越活跃,研究成果也才会越来越多。这一点,我们会长、副会长、秘书长们要多负些责任。”

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贵州·铜仁红楼梦研讨会合影

没有豪言壮语,更没有花言巧语,句句都是切中当时学会问题的实话、良药。

他是这样说,更是这样干的。

2008年3月至5月,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带领学会一班人,上遵义、下黔南、到安顺、奔兴义、访毕节、莅水城、至凯里,就各地高校建立红学研究基地、培养和发展青年会员等事宜开展调研,而当时,万禄会长已年逾古稀,但他不知疲惫,马不停蹄,用实际行动为贵州红学事业努力工作,他也以自己的品行感染着我们。

也就是在这一年,在他的主持下,贵州省首届《红楼梦》青年文化论坛正式举办,至今已连续举办了十一届,成为贵州红学新人迭出的一个摇篮,成为贵州红学研究的一个品牌。

在万禄会长的带领下,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从根本上改变省红学会四大前的颓势。不仅如此,在他和学会班子成员的努力下,学会成为一个作风民主、学风优良的大家庭,我们都为是红学会的一员感到骄傲和自豪。

贵州省第五届《红楼梦》青年文化论坛合影

回望万禄会长在学会四大上的讲话,承诺变为了现实。虽然,他离开了我们,但他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品德,鼓舞着我们,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不惧困难,不怕挑战,坚定地走下去,去迎接胜利的那一天,这就是他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5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今天,我们追思四老,不仅是对他们为人、为学和品格的追怀与思念,更应该思考我们未来的发展,我想这也是举行追思会的目的之一。

绪东会长每每都要在青年论坛和学术年会的总结讲话中说,现在贵州的红学研究有高度缺高峰。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强调这一问题呢?事物从来都是辩证的,“天亦宠之,亦必罚之”。我们虽然取得了成绩,取得了进步,取得了发展。

但是我们如果仅仅只满足于现状,而沾沾自喜,用毛主席的话说,那就是太渺小了。放眼望去,我们目前能在全国排得上号的研究者有几人?能叫得响的著作有几部?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包括我自己在内,文章虽然有一些,但是有价值的不多。每次都是为了参会,赶写论文,思考也就自然缺乏深度。

贵州省《红楼梦》研究学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期间作者与王邸、曲沐等代表合影

我敬佩以绪东会长为班长的学会领导集体,不讳病忌医,而能审时度势,正视发展中的问题。因为只有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只有解决问题,才能继续发展。我想,除了继续抓好青年红学论著资助的项目外,应该来一次红学会的“供给侧”改革,把学术研讨中对论文量的要求,变为对质的追求。

还可以改变研讨的形式,现在的研讨都是在自说自话地宣读观点,缺少必要的交锋和质疑。以后能不能专门围绕着一个专题,作深入讨论,允许现场提问、质询,这不是为了使对方难堪,而是为了把我们的研讨变为真正的既研究又讨论。

我又想,我们能不能改变一下现在青年论坛固有的模式?把青年论坛移至每年暑假举行,搞它个三五日,先做红学研究的讲习班,从各地请来名家讲课,授以研究方法,把握学术前沿,以此开拓会员视野,找准研究方向。

贵州省《红楼梦》研究学会第五次会员代表大会合影

授课结束,而后举行论坛,有论文亦可,无论文亦可。把自己的观点、意见摆出来,大家交流品评,可以争论,哪怕面红耳赤,因为目的是一致的,通过我们不断的努力,把贵州的红学研究推向更高层次。在学术研究上,应该放下那种只能听好话,不能听批评的虚荣心,这样才能有助于成长、有助于发展。

因为爱之深,所以盼之切。衷心祝愿我的、我们的贵州红学之花开得更加灿烂,更加光彩,更加照人,这也是对远行者最好的告慰——

二〇一九年三月十六日凌晨四时于四不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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