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说“争竞”(《水浒璅语》之二十二)
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兄弟原是白虎山下孔太公的儿子,在孔太公死后,“因和本乡一个财主争竞,把他一门良贱尽都杀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
周京新绘孔明、孔亮
所谓“争竞”,就是用不正当乃至不道德的手段竞争,或直接命名为“恶性竞争”。无论是政治场或是商场,都如战场一般,自然没有道德可言。
有时对手的手段确实让人很不舒服,但就像一个赌徒,在赌场上遇到了一个棋牌高手,自己处处落于下风,必然由怨生恨,从而生出杀意——梁山上的石勇就是因为赌博而打死人的人。
至于生意场上的事情自然更难。因为生意竞争的双方往往以性命相搏,跟孔明斩草除根其实没什么两样,只是生意场上有用生命去填的,因为有背后官商勾结的缘故,所以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甚至把自己抬高到霸主的地位,然后娱乐化自己,或者用慈善洗白自己。
孔明与他们不同,没有官方背景,那就只能落草为寇。但他自有他的残忍之处——屠杀人家满门,即便是今天动杀心的大企业主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孔明对跟他争竞的财主恐怕早有恨心,而且压抑甚久,只是因为孔太公生前掌管山庄,所以孔明没有机会一偿所愿。竞争就像下棋,要布局、要有耐心,而孔明和孔亮被叫做毛头星和独火星,正是因为他们兄弟“性急”的缘故。
孔太公之所以留宋江教他们一些枪棒,恐怕也不只是让他们学习武艺那么简单,而是让他们多跟宋江学习一些政治、权术,但这兄弟两个明显没有学到。父亲刚死便杀死和他们争竞的大户,落草为寇,并认为这是“好汉行径”——所以尽管政治斗争能够压倒一切,但政治到了尽头,一定会被恐怖主义打破。
恐怖分子的来源其实就是有政治地位而无政治能力的人,不愿意操纵政治,反而迷信暴力,强行对政治进行简化。
韩非将政治分成法、术、势。法用来管理下属,势用来统治团队,术用来对付对手。政治竞争的双方只有利益代表即立场之别,而不可能有是非之别。至于政治竞争则自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陷对方于窘境。
所谓“权术”,其实不过是频繁为对方制造麻烦并为自己解决麻烦的过程,或不断将对方置于危险的境地而自己则规避危险、化险为夷的过程。
故从政者第一要有强大的耐心和毅力,第二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判断力,第三要有强大的团队和外援。能够与上户颉颃这么久,证明孔太公有足够的团队和外援,且这个外援足以被孔明、孔亮兄弟继承但二人所缺的则是个人素质上不足以成为真正有力的操盘者。
张伟泽塑孔明
这当然和孔太公的教育缺失有直接关系。孔亮下山吃酒遇到武松那一节,店家不肯将酒肉卖给武松,并说:“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如果这话是假的,则可以见到孔亮平素就横行霸道、为祸乡里;如果是真的,至少也能看出他不务正业。
不过,孔明、孔亮虽然跋扈,并且对大户没什么人性,却在他们对待武松的态度上看出来他们并非像穆弘、施恩一样是一贯杀人、欺压良民的惯犯。
张伟泽塑孔亮
虽然孔亮对武松发狠:“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但他只说“打死”,并且说完以后“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并没有取刀杀人,可见那不过是气急的气话。
而孔明所谓“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更是比较寻常且合法的报复手段。这兄弟两个绝不像穆弘、穆春兄弟一样,仔细盘算过薛永的死法:“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孔明、孔亮两人虽然不善,但并不是不可救药的恶人,正是孔太公没有对他们进行正规的教育,才导致他们“性急”生事,最后走上了灭人满门的犯罪道路。
剪纸毛头星孔明
孔太公最大的失策是没有让孔明、孔亮兄弟直接参与到山庄的管理工作。即使宋江能够传道、受业,但不可能真正对兄弟解惑。职场上的政治必须亲身经历过才晓得其中三昧。
我小的时候读《吴越春秋》,总觉得夫差忽视勾践不过是自大而已。后来才发现,职场上的勾践一类的人物真的很难防范。一方面他们为你辛勤工作以博得你的倚重,使你在道德上已经失去主动权,杀他便会失去人心。另一方面,他又尽最大努力不犯错误,使你失去制裁他的机会。
剪纸独火星孔亮
所以,久而久之,夫差只能放勾践回国。曹操自然也只能放弃刘备,这是不亲身经历政治的读书人永远不会知道的,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分析刘备有“英雄之志、英雄之气、英雄之魂、英雄之义,是个英雄,但没有用武之地”,那真是就书读书,没有真的意思。
所以,所谓“读史明事”,明的是有经历的人的事,这是孔太公没有想到的,他太相信孩子们从宋江这里获得的间接经验,却没有想到间接的经验永远不可能成为直接的经历。这也是非常值得我们今日引以为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