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恍然如梦(新人文小品小说)
杨敬之做了一个秋梦,梦见新榜进士的名单,历历可数。在儿子杨戴名字旁边,是一个姓濮阳的人,名字看不真切。醒了以后,他十分高兴,就差人去士子常住的客栈打听。
差人回报,果然有个叫濮阳愿的,文章写得好,名气也很大。朝廷重视人才,急于网罗社会贤达、民间高士,这个濮阳愿就在被征选的人当中。不过,他是福建人,还没到京城来。
杨敬之对杨戴说:“我不是一个随便做梦的人,等濮阳愿到了京城,你一定要与他多往来。”
杨戴说:“这只是大大的梦,不是我的梦,也不是他的梦。”
杨敬之说:“不管谁的梦,既梦到了,必有缘故。”
杨戴说:“您老人家逢人到处说项斯,但众人看了项斯的诗,都说并不那么好。如今大大又说濮阳愿,只怕也是虚多实少呢。”
杨敬之说:“所以你要努力化虚为实,与我梦相合,方见心想事成之理。当初你祖父和叔伯祖同中进士,并称‘三杨’,享誉一时。到我这里,也算不辱门第,但愿祖德恢弘,奕代流芳,你辈依然能科甲相继,不坠家风。”
一日,杨敬之在灞上请客,客人还没到,他就在客栈周围闲逛,见一个眉宇清秀的人正在拴马,便问他从哪里来。
那人说:“胡建。”
杨敬之问:“胡建是哪里?”
那人说:“胡建都不知道?本朝新设的胡建经略使,胡气的胡,建筑的建。”
杨敬之笑道:“你说的是福建吧?”
那人说:“正是”
杨敬之又问:“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那人说:“濮阳愿。”
杨敬之说:“你就是濮—阳—愿!”
濮阳愿说:“老先生如何知道晚辈?”
杨敬之说:“这个先不消说。你初来乍到,恐怕还没有找到安身之所。长安大,居不易。我来安排,给你在学里找个住处。犬子今科也要应考,你们可以一同读书。”
濮阳愿人生地不熟,自是感激不尽,就去收拾行李。
杨敬之感叹道:“吁!濮阳愿啊濮阳愿,真是天随人愿么!不然如何会先做那样的梦,又在这里巧遇。”
过了些天,杨敬之问杨戴:“你每日与濮阳愿一同读书,各有长进吧?”
杨戴说:“我看濮阳愿倒不像是汲汲于功名的人。也看书,也作文,不过,却经常独自外出。问他去哪里,又不说。”
杨敬之听了,心下思忖,许多士子从边鄙之地来到长安,往往被繁华引诱,流连于青楼酒馆,濮阳愿莫非也如此?这样的年轻人见多了,杨敬之并不以为异。他担心的是,梦里儿子与濮阳愿是并列榜上的,如果他不上进,登不了榜,也许一切就落空了。
濮阳愿听说杨敬之召唤自己,怯生生地进来。
杨敬之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经常独自游荡。考试在即,还是应该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濮阳愿嗫嚅道:“前辈有所不知。学生这次进京,既是为了赶考,更是为了代父圆梦,也算寻亲。”
杨敬之问:“此话怎讲?”
濮阳愿说:“不瞒前辈,二十年前,家父也曾进京参考,在酒家结识了一个女子。家父落榜后返乡,女子未能同行。据说分别时,女子已有身孕,故此家父一生不安,时常梦见有一儿子流落京城。去年病故前,特嘱学生务必寻找。”
杨敬之听了,忽然想起自己早年所作《客思吟》中诗句“细腰沈赵女,高髻唱蛮姬。乡人不可语,独念畏人知”,便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也未必是儿子。”
濮阳愿因为向杨敬之说明了真情,更也无所顾忌,在长安各处酒家寻访。
那日,来到长兴里毕罗店,点了一斤毕罗,一壶茶。忽然见斑驳的墙壁上有一首诗:
花前始相见,
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
人生尽如梦。
濮阳愿觉得题壁诗的字迹好似父亲的笔迹,凑上去看题名,却漫漶不清。忙到柜台前问:“老板,墙上的诗是何人所题、几时题的、为甚而题?”
店家答道:“相公问得好急切!我十几年前接手这家酒店时,听以前的店家说……”还没说完,店外一阵狗吠,濮阳愿转身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噫!原来是一个梦。
濮阳愿醒来后,心有所感,就去长兴里找毕罗店,居然在街角看到了那家店。
濮阳愿刚踏进毕罗店,就听店家说:“郎君点了一斤毕罗,为什么不算账就跑了?莫非嫌我家的毕罗蒜味太重?”
濮阳愿也不答言,看了一下店中陈设,竟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又走到墙壁前,那首诗也赫然在目,便说:“我并没有点毕罗,只是做梦到这里的。”
店主说:“你说什么梦话!我那毕罗足斤足两,一文钱少不得。”
濮阳愿说:“我认了那梦,我不是吃霸王餐的人。”说完,就解下外衣作抵押,又说:“我只问你,这首诗的原委你知道吗?”
店家答道:“你既认那梦,那就好说。原来的店家姓吴,听说题诗的人是个长须的南蛮,与店家的小女偷情,又跑了。吴店家为留证据,才一直没有刷掉这首诗。”
濮阳愿问:“吴家人去哪里了?”
店家说:“那女子未婚先育,嫁不得人。吴家人就回老家去了。具体是哪里,他们不想说,我也不好问,好像提到过什么濮阳。”
濮阳愿听了,十分懊恼,只得把父亲的诗抄下来,留作纪念。
店家见他抄诗,就说:“差点忘了。那女子走之前,也留下一首诗,写在团扇上,嘱咐我,万一长须汉来找,就交给他。”说着,在一堆杂物中翻出一柄旧扇子,递给濮阳愿,又笑道:“有本事你再做一个梦,看看能否找到她。”
濮阳愿回到住所,反复看团扇上的诗:
梦断纱窗半夜雷,
别君花落又花开。
濮阳路远书难寄,
闽越山高月不来。
玄燕有情穿绣户,
灵龟无应祝金杯。
人生若得长相对,
萤火生烟草化灰。
濮阳愿越看越感伤,夜不能寐,寐不成梦,加上吃了隔夜变质的冷毕罗,腹涨难忍,竟暴病而亡。
杨敬之闻知濮阳愿病故,深为惋惜。因濮阳愿在京别无亲友,杨敬之让杨戴整理他的遗物,除了几本破旧的书和文具,再就是一个手稿本。杨敬之翻了几页,料是濮阳愿父亲所作。其中有一篇《人生几何赋》写道:
叶落辞柯,人生几何……扰扰匆匆,晨鸡暮钟……梦幻吞侵,朝浮夕沉。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何处寻……
杨敬之念了几句,觉得意思太低沉,就对杨戴说:“难怪他命运不济,竟做这种愁云满纸的文字。不是我自夸,我的《华山赋》,‘缩然惧,纷然乐,戚然忧,款然嬉,快然欲追云,怫然不平’,感慨万端,才是大唐气象。”说罢,就差人送濮阳愿的灵柩回闽。
事后,杨敬之对杨戴说:“濮阳不能如愿,如今连我的梦也无从验证了,你的科名也许不可保。白梦一场,可惜了的!”
杨戴笑道:“我的人生我作主,不烦大大梦里操劳,今夜我自做一个美梦。”
杨戴次年中了进士,杨敬之却没有在榜单上看到什么濮阳的名字。
宰相说:“濮阳或许不是姓,而是地名?前辈皆重族望,如陈留阮籍,沛国刘伶,河间向秀等等。待正式放榜,必会注明族望。”
果然,慈恩寺题名,考中者都写明了各自的族望。
杨敬之在塔下散步,看到儿子名字写的是“弘农杨戴”,旁边写的是“濮阳吴望”,这才醒悟,梦中的“濮阳”确实是地名。
杨敬之不由地感叹:“人生诸事,恍然如梦!以梦而说恐怕是梦,又以梦而说不是梦,更以梦而说不是梦、且当作倘是梦,亦足动悬想。人生固不可无梦。”
杨戴说:“如今外面盛传大大出任国子监祭酒兼太常少卿,我和兄长又同时登科为‘杨家三喜’,端赖大大做梦说梦,寻梦得梦。只是难为濮阳人家,取了有愿无望的名字,却不知如何被天上掉下的毕罗,砸出个莫名的悲喜。”
2019年4月28日于石家庄旅次
本篇素材依据《唐阙史》卷上《杨江西及第》:祭酒杨尚书敬之子江西观察使戴,江西应科时,成均长年,天性尤切。时已秋暮,忽梦新榜四十进士,历历可数。寓目及半,钟陵在焉,其邻则姓濮阳,而名不可辨。既寤,大喜,访于词场,则云:“有濮阳愿者,为文甚高,且有声誉。”时搜访草泽方急,色目雅在选中。遂寻其居,则曰:“闽人,未至京国。”杨公诫其子,令听之,俟其到京,与之往来,以符斯梦。一日,杨公祖客灞上,客未至间,休于逆旅。舍有秣马伺仆如自远来者。试命询之,乃贡士。侦所自,曰:“闽。”问其姓,曰:“濮阳。”审其名,曰:“愿。”杨公曰:“吁!斯天启也。安有既梦于彼,复遇于此哉!”亟命相见,濮阳逡巡不得让,执所业以进。 始阅其人眉宇清秀。次与之语,词气安详。终阅其文,体理精奥。问其所抵,则曰:“今将僦居。”杨公曰:“不然。”尽驱所行,置于庠序,命江西寅夕与之同处。杨公朝廷旧德,为文有凌轹韩柳意,尤自得者,《华山赋》五千字,唱在人口。是后大称濮阳艺学于公卿间,人情翕然,谓升第必矣。试期有日,因食面之寒者,一夕腹鼓而卒。杨公惋痛嗟骇,搜囊甚贫,乡路且远,力为营办,归骨闽中。仍谓江西曰:“我梦无征,汝之一名亦不可保。”及第甲乙,则江西中选,而同年无氏濮阳者,固不可谕之。夏首将关送于天官氏,时相有言:“前辈重族望,轻官职,今则不然。竹林七贤曰陈留阮籍、沛国刘伶、河间向秀,得以言高士矣。”是岁慈恩寺榜,因以望题。题毕,杨公闲步塔下,仰视之,则曰弘农杨戴、濮阳吴当,恍然如梦中所睹。(兹据陶敏主编《全唐五代笔记》第三册第2337-2338页。杨敬之事迹又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其“说项”事,更脍炙人口。“细腰沈赵女,高髻唱蛮姬。乡人不可语,独念畏人知”为杨敬之所作《客思吟》中句。)
毕罗店事,改自《酉阳杂俎》续集卷一《支诺皋》上:柳璟知举年,有国子监明经,失姓名,昼寝,梦徙倚于监门。有一人,负衣囊,衣黄,访明经姓氏。明经语之,其人笑曰:“君来春及第。”明经因访邻房乡曲五六人,或言得者。明经遂邀入长兴里毕罗店,常所过处。店外有犬竞,惊曰:“差矣!”梦觉,遽呼邻房数人,语其梦。忽见长兴店子入门曰:“郎君与客食毕罗,计二斤,何不计直而去也?”明经大骇,褫衣质之。且随验所梦,相其榻器,皆如梦中。乃谓店主曰:“我与客俱梦中至是,客岂食乎?”店主惊曰:“初怪客前毕罗悉完,疑其嫌置蒜也。”来春,明经与邻房三人梦中所访者及第。(兹据许逸民校笺本,第三册,1489-1490页。许注毕罗,一说是包子,一说是抓饭。)
“花前始相见”借自《太平广记》卷二八二《张生》篇中“长须者”。“梦断纱窗半夜雷”诗,原为闽人徐夤之作(见《全唐诗》卷七○八),唯易渔阳、衡岳二地名为濮阳、闽越以贴合情节;篇中所引《人生几何赋》也为徐夤所作。
篇末“以梦而说恐怕是梦,又以梦而说不是梦,更以梦而说不是梦、且当作倘是梦”一通梦话,借自清人但明伦评《聊斋志异·莲花公主》 “倘是梦时,亦足动悬想”句处。
本篇题图橡皮版画由李萌昀刻制。人物取自《聊斋志异图咏·画壁》插图,墙取自容与堂本《水浒传》卷十四插图,墙上“愿望榜”三字,则是据本篇人名中有愿、望二字戏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