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一家穷游北美

本文刊载于《作家文摘》第2398期
张充和
张充和一家的各种开支中,有一项看似非必要的支出:外出度假。张充和夫妇很看重度假的休闲放松功能。1956年暑假,在去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当天,她写信告诉宗和:
我们今晚夜三时动身去Arizona州,有最大山涧叫Grand Canyon,去那里休息十日,以复一年来的疲劳。

前排左起:张充和、张允和、张元和、张兆和
后排左起:张宁和、张宇和、张寅和、张宗和、张定和、张寰和

露营,更多是睡在车子里,为张充和一家出外旅行的主要过夜方式。二战后,随着汽车的深度普及,州际高速公路网的广泛兴建,驾车成为美国家庭旅行主要的交通方式。自驾人群规模的暴涨,推动汽车旅馆急速扩张,其中不乏简易、价廉乃至张充和所言“坏的旅馆”,但依然未能成为他们夫妇旅行过夜的选项,因为这并非“一个教书人”所能承受的。
下面展示两个实例,看看张充和一家如何享受他们的穷游旅途。
1962年6月6日早上,在离家300多公里、新罕布什尔州的一家早餐店里,喝着店里的热茶咖啡,吃着自带的冷食,张充和给宗和写信,报告说她正陪傅汉思旅行,以纾解他的疲劳:
我们自从以元出世后,除了带他到加拿大去一次外,即没有到山里去过。两个更不易出门。这几年老是一再搬家。汉斯在学校除课外,会亦多,报告亦多,人累得疲倦不堪。看这一周休息也许会好点。
她又说:
(我们)没有带孩子们,有一对夫妇在我们家看孩子,不收费。朋友们强逼我们两人出来过几天轻松日子。
她介绍了出外两天以来的行程:
我们是6月4日出来的。晚上在森林中车子里睡觉,我们的车子后座放下来是两人可睡。只是稍微硬点,因垫的不够。第一晚在Massachusetts(马萨诸塞州)的森林中。昨晚在New Hampshire(新罕布什尔州)的森林,这里山没有加州的好,但树木草地比加州夏天青葱可爱,加州的天太枯。这儿河流同湖泊甚多……
张充和与傅汉思
当晚,他们到了距波士顿大约两小时车程的白山脚下,该山最高峰华盛顿峰亦即美国东北部最高峰。晚八时,天光尚亮,张充和在车中给大弟继续报告道:
现在我们在White Mountain,仍是New Hampshire,离家300英里,我们除了两个早饭喝点热茶咖啡外,这三天都是冷食,我带了盐茶蛋,鸡干及其他干粮,这树林中随处都是柴,所以我把火烧起来,坐在旁边一面取暖,一面做水泡茶,也热了一罐头面,两人五点钟就吃了晚饭。
时间尚早,长夜漫漫,在森林中的他们如何度过呢?
汉斯带了几本轻松书在看,我看《粉墨春秋》,比梅的《舞台生活四十年》要好得多。梅的写的只是光明的一面,成功的一面,是写名角的派头,至于当初的实际生活就是忌讳了。
这里说的两本书是两大京剧名角各自的口述回忆录,《粉墨春秋》为盖叫天,《舞台生活四十年》为梅兰芳。到了终点波士顿,他们主要是看波士顿博物馆:
这边博物馆真好,我逛了一天,只是一部分,也累得很。这边中国画以波士顿同华盛顿的福落博物馆最好。
年轻时张充和昆曲表演照
她买到一部中国古代绘画图册,花了她60美元之巨:
1961年再版修正的国画全部精彩的比往日所见的更好。从宋到清,下半部我想买,上半部已卖完,我亦不爱太古的画。下半部需60元,这在我是个大数目。
13年后,他们进行了一次横跨美国东西两岸的悠长旅行。1975年7月1日,张充和、傅汉思和他们年已16岁的女儿傅以谟,从家中起程,一路向西,抵达西海岸,又折返向东,于当月30日回到新港家中。张充和向大弟描述说:
我们从南路去,北路回来,整整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合华里两万多里。从火焰山到冰山,好在车中有冷热气。可是一下车加油上厕所便不好受。
一路上玩玩山水,没有责任,没有电话铃……
完全是放松的状态,无所羁绊地驰骋在北美大陆上。她再次说到旅行中的过夜问题:
晚间三人挤在车子里,四季衣服全带着,一次旅馆也没住。所以三人的费用只抵得一人飞机的。
张充和一家合影
她颇自得于夜晚在车中和衣而卧:
看了不少风景,如洪谷,是冰河时期形成的。晚上停车在岩石,看日落。半夜里看日出,比许多阔气人住旅馆还得爬起来穿衣赶来看好得多了。
她描绘所见壮观景象:
我们一连在洪谷三日夜,白天没有什么好玩的,只好在车上,风雨晦明,山谷的变化多,颜色多,一时无法描写,只有一个黄昏最是好,西边日落,彩霞彤红万端,久久不散,风雨雷电由极远处慢慢移近……
他们在西部终点加州停留七天。晚上在傅汉思妹妹处借宿,白天到养老院陪侍傅汉思父母。张充和透露说:
(父亲)害一种病,是脑细胞慢慢死,初则动作不能控制,现在卧床已三年,不死不活,真是受罪。(不过)脑子还能想能记,不能多说,吃饭要人,上厕所要人。
母亲能动能走,可是脑子糊涂。老说汉斯“你长大了,你长高了”。可是母亲只记得儿子在婴孩时的样子。在一分钟内问四五次同样问题,我们只得同样回答。
她颇为伤感地说:
一星期在父母左右,临走时各人伤心,因每次见到都是最后一次,以后有重要事也只有汉斯一人去了。
归程总体上也很愉快,也会到不少老朋友。路上,张充和填了一阕《鹧鸪天》,副题曰“东归”。其上阕云:
过眼沉浮小梦庄,寻常饮酌不寻常。无边风雪人来去,有限寒温路短长。
第二句当指傅汉思父亲,到了八十七八岁的老龄,连日常饮食都无法自理,成为不寻常的事情。沿途中卷起的无边风雪,有似易逝的时光,永远冷酷无情,催人衰老。我们万里迢迢而来,匆匆离别而去,有限的嘘寒问暖,徒奈岁月何!
晚年张充和
于是引发下阕。听着“雷奔轮转”的车轮,回望西天远去的云山,张充和幻想道:
村暧暧,野茫茫,雷奔轮转若为忙。云山倒退知何意,为惜流光挽夕阳。

来源:摘自《张充和的百年人生》  何晓木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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