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榜 谷禾作品

谷禾,诗歌和其他文字写作者。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 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1我爱

我爱过平静的乡村

——炊烟,槐花,起伏的麦浪,

热烘烘的牛粪

两只鸟儿搭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麦子的河流在夜色里流远

我爱早起的毛驴车,

微风摇曳的夜露和干草,

我爱村头小学的古钟,羊群,

一只蚂蚁爬过红叶背面的光阴

但在今天,我爱上了另一种生活

水泥,钢筋,尘埃滚滚,灼热的

汽车尾气。闪亮的钢轨

掘入地底。我爱上了

它的浮华、冷漠、孤单

夜幕下的灯红酒绿

精疲力竭的蚂蚁被车轮撞碎,

飞溅的鲜血,打在后半夜的疼痛上。

北运河继续流远,仿佛我一如既往地爱着——

我辽阔的心啊,比米粒还小

比一枚钢针还细……

2一条河背井离乡

穿灰衣的石头喁喁私语

星星的脚步缥缈,不见行者的面孔

夜色不断收紧

黑魆魆的坟冢,已被大雪篡改了

……一条河,背井离乡

北运河的落日啊,你曾惊悸于

黄昏的无际,而把一缕

血光挂在弯曲的牛角上,搅动风的铜号

呜呜吹奏凝霜的菊花

……一条河,背井离乡

你们,披麻戴孝的儿子

你们,睁眼瞎的闺女,听得见山河破碎

哮喘的母亲把锄头挖入土地

你们,端着水的金碗沿路乞讨的乡亲啊

……一条河,背井离乡

田垄上砍头的庄稼。越来

越稀薄的麦溜子

村前的流水断了村后的柳树枯了

最后一座老屋,随垂下头颅的祖父轰然倒塌

……一条河,从脚下背井离乡

3雨中的回忆

等待了一天的雨

落上窗外蔓延的草地

干涩的眼睛被一点点洗绿

白铁皮闪着镀锌的蓝光

黄杨木枝条呵护着片片落花

也是夏日黄昏,我们

沿雨中的田野漫步

手挽着手,浅笑,低语,挑逗,亲吻

湿透了衣服和头发,也不躲避

雨在一棵槐树下停歇了

你却径直离去

我在雨中漫步,慨叹

青涩年华如你黑发遮掩的脖颈

在雨中。当我转身

暮色已四合,槐花聚拢的

芳香照耀在路尽头:如同光阴重现

等待了一生的雨,从窗外

草地上蔓延开去

少年时的田野,也朗润起来……

4居通州记

我有补丁大的蓝天,指甲盖儿小的

云彩,我有明灭的风雨和灯盏

我有芙蓉园小区底层的511房,这里不面朝大海

也不春暖花开

但我有属于自己的旧书桌,有半盏台灯

深夜里醒来,望着房顶发呆到天亮

我左手的六环路上星辰寥落,右手的运河啊

它从不关心桥上红绿灯的节奏

我还有变幻的早晨和黄昏

长安街继续向东延长,它带走了我双鬓的乌黑

周末的运河广场上

我有缤纷的风筝,咕咕叫的鸽群

绸缎似的草地,和草地上

忘情交配的小蚂蚱

草叶绵绵的情话,以露珠的形式表达出来

但又如此短暂,仿佛眨眼就已消失

在通州,我还有三千里的思念夜夜穿过母亲的针眼儿

它无限大又无限小

我有臃肿起来的身体,我有悬空的

泥土之心

它被轰隆隆的钢铁一次次撞击着

碎成了齑粉

落入风雨中挣扎的草木……

5对一起车祸的倒叙

必然有死亡的树影垂下来。

必然有食指捻断目光。

必然有《晚报》末版右下角的痛惜。

必然有行人指点论议,扁平的鼻子伸出窗外。

必然有“绕行”标志围拢现场。

必然有旧帆布遮严了黏稠的血。

必然有救护车尖叫着开走。

必然有警察来过。

必然有一辆卡车直撞过来又仓皇逃离。

必然有一个老人砰然倒地。另一个孩子飞出三米以外。

必然有一辆摇晃的旧三轮待在马路中央。

必然有孩子拉低小黄帽,叫着“爷爷”。

必然有老人抱孩子上车(之前还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必然有祖孙俩摸索着穿衣起床。

必然有天亮前的黑。

必然有一张床上不同的梦。

必然有这个城市三年的接纳。

必然有一个孩子九年前落草。

必然有另一个孩子六十年前呱呱坠地。

必然有果才有因。

必然有命。

6有关故乡

阿信兄言:回不去的地方

叫故乡

这让我想到了童年

母亲的子宫

以及过往的每一个日子

年迈的父母

爱我们

一如我们挚爱

牙牙学语的儿子

从他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但谁又回得去呢

我曾固执地把出生的村子

认定为故乡

如今它已淡忘了我的模样

我曾把一张张白纸认作故乡

终有一天它把我埋葬

有时候,我把一块液晶电脑屏当故乡

写下心中的欢乐和悲伤

可它不说一句话

一片阴凉是烈日的故乡

一豆灯火是黑夜的故乡

一滴甘泉是沙漠的故乡

鼾声是失眠者的故乡

死是生的故乡

我们出发了,就四顾茫茫

有一天

灵魂脱离了肉体

把故乡背在身上,去你不能到达的远方

流浪

7一件物什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我一直搞不明白,一件物什

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比如一只瓷瓶子,白色的,清澈,轻盈,圆润

安放在屋子的一角,既没有插花,也没有

承载水和月光,有一天深夜

它突然倒了下去,不借助任何外力

就碎成了一地尖锐的瓷片,把我吓得心惊肉跳

陈鱼送我的油画,就挂在我家的客厅里

另一个白天,它突然落了下来

再从沙发滚到地板上,画中的马匹

紧紧地压住了骑马的少女,

少女的脸孔,只剩下了轮廓

我打开门,墙上的钉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想一想,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是太多。一辆车抛锚在路边

车主急得围着它转圈,这时另一辆车

突然冲过来,瞬间把它拧成麻花儿

转圈的车主来不及呼救,就成了横陈的死尸

我的同事行色匆匆地跟相遇的每个熟人

说再见,回到家里,就把一瓶农药

灌进了喉咙。我家无人居住的老屋有一天

突然坍塌下来,屋子里的一窝野猫却安然无恙

我保存的最早的照片里

如今还苟活在人世的只剩我一个

据说恐龙曾经统治着地球,青藏高原

也曾是一片大海

这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我早已变得隐忍

而麻木。我也曾想搞明白

一件物什,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一只瓶子,一幅画,一个钉子,一辆车

一座房子,一个人,一个物种

一个村庄,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个世界

也会突然垮下来

破碎,扭曲,倒塌,死亡,消失

成为历史深处的墨迹

我甚至想到“必然”这个词,想到这个词语里

蕴藏的宿命和道法,这样的归结

愚昧而残酷。它让我如临深渊

面对一张白纸,也恭敬而小心翼翼——

8星星和月亮

我笃信每一颗星星上

都住着一个神灵

他用闪烁的目光俯视人间

洞悉一切善恶

做好事儿的人会一直活下去

而坏人终成碎石

我常在睡梦里依偎着祖父

坐在太阳下

用他的身体取暖

(但我从没见过他活着时的模样)

月亮移过木格窗棂时

我看见祖母的脸

她的手从月亮上伸出来

替我掖好被角,摩挲我的额头

这时候我突然醒了

但什么也不说

静静地,接受她的恩典

她的爱抚

我笃信在月亮和星星之间

一定有什么神秘的力量

在维系着人间的平衡和生死

我从人间望见他们

他们也从天上

看我在人间出生,受难,一天天衰老

一天天走向死亡

9春雪记

下雪了。羊年第一场雪

从子夜开始

早晨拉开窗帘,见雪花在飞

草地上,树枝上

茫茫一片白

几行脚印,拐向不同楼门

忽然想起年少时

冬天一片白茫茫

孩子们在雪上飞,追逐,打雪仗

撒一会儿野

或者扫开一片空地

撒下麦子,用竹筛捉麻雀

这古老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

而父亲蹲在屋檐下

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

这些年,雪愈发稀罕

孩子们

也走远了,只有老父亲

蹲在屋檐下,盼着一场雪落下来

雪落下来了

从窗外,落向千里外

早起的老父亲

推开门,顺手接住了第一朵雪花

10掰玉米的女人

每一棵玉米都有挺直的茎秆

你见过它摇曳的宽大叶子

油绿,发亮,边缘锋利而拉手

像你记忆深处的少女时光

而今天你要赶在天黑前

把这些风中的玉米掰下运回家

你脸上的灰汗水流淌

如溪。粗大手指扼住玉米的根部

耳边响起玉米脱离茎秆的脆响——

这也是生命的抗争,断茬儿上

有透明汁液流下来,光秃的茎秆

在夕光中摇晃着,像要抓住

最后一缕夕光,钻地的

根须抓牢了泥土,但季节更替

不可逆转,雀群落下

又一哄飞起,像极了你男人

你给予他完整的家、儿子和女儿

自己却做了时光和爱的祭品

独自劳作在天黑前的玉米地里

面带村妇的疲惫和圣母的端庄。

11我二伯

也是我启蒙老师

教过我语文,数学,物理

我从他嘴里知道了第一个

外国人的名字:阿基米德。

他踩着泥泞背我去上学

放学后又背我送回家里

他宽大的脊背,有平原的无垠

进到学堂是老师

下到田里两腿泥,仿佛

挣命养家的老摩西。他一辈子

没发过脾气,写得一手好字

逢过年,各家门楣上

都飞舞着他的墨迹。二伯家

三个男孩都读了大学

三个姑娘却目不识丁

他笃信女孩读书无用,心血

都给了男丁,把六个孩子养大

自己忽然成了周庄最年老的孩子

过年我去看他。他问我是谁

从哪里来,请我坐下喝茶

自己抓起一袋旺仔小馒头

兀自吃得嘎嘣有味。转过脸

又问我从哪来,叫啥名字

——他不懂的阿尔茨海默症

让他的晚年活得快乐而简单。

12我父亲的近况

找把电话打过去,念叨过几句后,

照例问我母亲:“我大呢?我跟他也说几句。”

我母亲有些结巴,说:“你大……他……

他昨天搭火车去了广东,老营生,收废品,

担心你不让出门儿,一直不让给你说。”她语气

平静,“再说了,冬天待在村里,能拉呱的

都外出了,就剩了他,丢碗就睡觉——”

……此时,我七十五岁的老父,骑一辆旧三轮

正独自游荡在南方小城,走街串巷,声如洪钟……

这当然是出自我的一厢情愿——他早已

不复盛年,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几不能行。

一个礼拜后,就在我小妹“给你找个

轻省活儿干”的允诺下,搭上了去深圳的汽车。

接通小妹电话,他抢过去愤然道:“好啊,

你们竟拿我当小孩儿,合谋骗我……”

又两个礼拜后,一张火车票把他送回了

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我倔脾气的父亲,

到家后主动打来了电话:“不要再请假

来看我了,我没麻烦,你娘也好好的。天冷,

田里路上满是积雪,你又强直性脊柱炎

闪过年儿我去北京,看一看翔宇和漫漫。”

他接着说,“也不要寄钱,用不着——”

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花木兰》的梆子调儿,

混着我母亲的咳嗽,接着是嘟嘟的忙音……

13练沟河

尽管我在诗中多次写到它

练沟河仍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如同它的存在和消失一样

少年时候,我去找过它源头

我赶一群羊,向上游走

小羊长成了肥羊,春变了秋

仍然没弄清它从哪儿流成了大河

在三月,我听它清凉的歌唱

流水映出两岸的麦子和槐花的影子

顺流的水草甩着长辫子

你一抬眼看到它,水也流成了青黑色

鱼儿影影绰绰,蛙声从五月

的薄雾深处传来,又像水妖在唱歌

七月坐水边,能看到水底星空

月光的碎银子撒落,豌豆花

蚕豆花的香气袭来,你不想再坐

起身跃入水中,眨眼与练沟河融为一体

九月云淡风轻,水落石出

你的小羊被父亲卖到集市去了

你又来到水边,伤心顺河水埋头奔跑

身后隐隐传来母亲的呼叫

十一月大雪落满两岸,落在河床上

练沟河变身一条望不断的路

你沿着它茫茫的白,一直向着天堂走。

14雨后

雨后,田地里起伏着庄稼喝水的密集声响

你一农民,自然能分出哪是玉米的

哪是大豆的,哪是芝麻的,哪是棉花的,哪是稗草的

你熟悉它们秉性,如同熟悉家里所有人一样

几只麻鹬突然从红薯秧子下垂直冲向天空

夕阳妖娆,变幻着色彩。一种橘青的

绯红在滴水的薯叶上颤动,慢慢减轻着它的承重

天就要黑了,女人还没从忙碌中腾出手

杨树叶子哗啦啦响,路上的羊羔加快了脚步

不见炊烟升起,我们的村子像一座敞开的坟墓

15我的诗

我的诗不是黑白胶卷

数码相机,不是灰色泪水

琴弦或绳子,不是

一声叹息,脑后反骨

选择性失明,不是眼中钉

肉中刺,咬碎的牙

冰与火,我的诗有神性的光

它在纸上与自己交谈

从泥土的黑暗里向上

比树木更高地举起天空

它倾听的耳朵比泪水干净

我的诗,有虬枝铁干

铜的清澈回声。它写给

无限的少数人,写给

五十一岁,写给初生婴儿

它的红色血管,骨头

扎根于我的爱与痛失的纠结

这隐性的祖传痼疾

它是属于周庄的,活着的人

读到它,死者摩挲

它卑微的边缘,你视而

不见,它注定的归宿:失败

一个人活着,碌碌无为

死亡的绿色孩子,在教堂门口

它低头,双手合十

对这世界,苦笑了一秒。

李霞组稿感言

十几年前在一次诗会上初次见到谷禾,他的大个子尤其是大脚给我留下了深度印象,每次见到他的诗文,首先就想到了他的大脚。男人脚大,站得稳,用力足,跑哩快,跑哩远,他从河南农村到首都文学大刊任职,可能与脚大有关系。

谷禾虽然身居中国现代文化的中心重心位置,但他的诗,泥土气息最为强烈独特。

《我父亲的近况》

找把电话打过去,念叨过几句后,

照例问我母亲:“我大呢?我跟他也说几句。”

我母亲有些结巴,说:“你大……他……

他昨天搭火车去了广东,老营生,收废品,

担心你不让出门儿,一直不让给你说。”她语气

平静,“再说了,冬天待在村里,能拉呱的

都外出了,就剩了他,丢碗就睡觉——”

……此时,我七十五岁的老父,骑一辆旧三轮

正独自游荡在南方小城,走街串巷,声如洪钟……

这当然是出自我的一厢情愿——他早已

不复盛年,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几不能行。

一个礼拜后,就在我小妹“给你找个

轻省活儿干”的允诺下,搭上了去深圳的汽车。

接通小妹电话,他抢过去愤然道:“好啊,

你们竟拿我当小孩儿,合谋骗我……”

又两个礼拜后,一张火车票把他送回了

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我倔脾气的父亲,

到家后主动打来了电话:“不要再请假

来看我了,我没麻烦,你娘也好好的。天冷,

田里路上满是积雪,你又强直性脊柱炎

闪过年儿我去北京,看一看翔宇和漫漫。”

他接着说,“也不要寄钱,用不着——”

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花木兰》的梆子调儿,

混着我母亲的咳嗽,接着是嘟嘟的忙音……

这首实录式的诗,原汁原味记下了与父母通电话的情景,亲情使乡愁变得平凡纯真而又神圣伟大,这种乡土味想象无法实现,只有血脉里自带的气息才能瞬间让心灵“苦笑”,叫读者“一招致命”。

乡土味,打动征服读者的,仍然是诗意中的人情味,尤其是人情中散发出来的人性性、人性味,所以诗歌文学归根结底仍然是人学。无论乡土诗还是城市诗,不管爱情诗还是山水诗,人性丢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真,细,是谷禾诗法的大杀器。细腻,细致,细微,使诗具有了不同凡响的鲜活性,原创性,深刻性,独特性,诱惑性,迷醉性。

精疲力竭的蚂蚁被车轮撞碎,

飞溅的鲜血,打在后半夜的疼痛上。

——《我爱》

蚂蚁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蚂蚁被车轮撞碎,/飞溅的鲜血,”这估计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诗人却看见了,他非明长着第三只眼睛,也长着第六感觉,不然他怎么能感受到“后半夜的疼痛”,这应该是联想的结果,但这联想一点也不做作矫情,而且像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而然,而且像大水决堤一样撞响人们的心灵。

破碎,扭曲,倒塌,死亡,消失

成为历史深处的墨迹

我甚至想到“必然”这个词,想到这个词语里

蕴藏的宿命和道法,这样的归结

愚昧而残酷。它让我如临深渊

面对一张白纸,也恭敬而小心翼翼——

——《一件物什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2020年8月6日星期四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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