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丁夫·翼人:立马昆仑的神秘主义诗人
要弹响一曲如此沉重又如此神圣的岁月悲歌,谈何容易?这取决于诗人的内在定力、诗性智慧和语言爆发力。《沉船》以横流的气势运思妙想,结构篇章。全诗给人一气呵成、气脉贯通之感,其所传达的精神气场,应该博得我们的掌声。记得笔者曾经说过,诗歌应该展示气象,那是对物象中生命感的撷取。这种气象源自于天地自然之气,给人以流动而鲜活、充盈而隽永的富有生命力的感觉。诗歌应该具备气势,那是呈现生命和精神的一种形式。诗歌之势,如阴阳二气在互为作用中相摩激荡。“气势生乎流便”,意指势是源自气的流动和变化。气势是诗人内心外化的力量或精神姿态,在往复回环中通过语言符号构成一种视觉张力。气势的生发流注,是诗歌慑人心神,动人心魄的缘由。【4】
当然,翼人诗歌并非是在传统的抒情中取得气韵和气势,而是在现代意识中获得创造性直觉把握的力度和厚度,追求主体感悟的整体效应。在《沉船》中,诗人用自己的言说方式和历史想象力,以真诚、弥满而大气的书写,以敏锐
、激越而动人的力道,以浪漫、悲悯而充满忧患的质感,把岁月、历史和时代生存的重大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显示出某种巨大的整合能力。“长河呵,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3)可见,“沉船”这个比喻性的意象,所带来的质询和诘问,包裹着诗人对存在、对岁月、对生命理解的磅礴之气,而给读者留下的是沉雄苍凉之感和恢宏悲壮的声音。
立马昆仑的神秘主义诗人
——以阿尔丁夫·翼人代表性长诗《沉船》为例
◎[澳]庄伟杰
身后是现实里高原逶迤的巨大背景,面前是意念中河流蜿蜒的生命绝唱。此刻,坐享阿尔丁夫·翼人传来的那首千行抒情长诗力作《沉船》
,【1】脑际里依稀浮现出那位长期生长于青藏高原的撒拉族诗人的挺拔形象。他如同天神的子民,站在高地上,迎着风的潮头放歌。时而用星星当种子,在天堂的入口处耕耘心田,或者发出“被神祇放逐的誓文”,映现出孤独的悠长和清晰的身影;时而沿着梦的密道,在诗性智慧和真理之光照耀下,用心灵运来天河之水,飘逸出太阳、大地和灵魂的回声,乃至挟带着悲悯荡漾的波纹……令人从中收获到一束束“神秘的光环“谛听到“漂浮在渊面上的鹰啸”,发现诗人总是把律动的诗意符号填满每一个空间,把蓝色中的无限澎湃传向四面八方……
诗者总是在诠释着诗者,好比英雄造就着英雄。巡视诗者翼人已推出的多部诗集,感知这些不同的命名不仅意趣横生,而且诗意盎然。就像高原巨石垂下的飞瀑珠帘,哪一条都可以用来编织历史,哪一片都可以用来安顿心海。这种带有宗教般的虔诚和生命姿态,一如呼啸声中的熊熊光焰,驱使着诗人挥动有力的手臂,以诗性的目光,投向那片巍峨连绵的高山,投给碎片似的混沌世界,从而告别世纪的“沉船”,重新调整以情感为风,以智慧为帆的精神航道,在航行中去表现一个时代的现实和现实之上必然呈示的人类精神图景。
上阙:横流的气势与岁月悲歌
在笔者看来,真正的诗者,都有其独特的精神吐纳方式。究其源在于,诗人应当从诗的本义出发寻求诗的真谛,自觉营造一种诗美和传达方式的特殊景观,它意味着诗人必须不断地调整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唤回对生命、对历史、对现实、对世界最深厚的激情,在整合自我、民族和世界经验的基础上,让自身的船帆不至于滞留在干涸的小河里,而是穿行于开阔的河道,展开“有意味”的灵魂探险之旅,以生命为本,以自由为舞,挺进历史最深层的一隅。这是初读《沉船》时给笔者带来的一种深刻启示。
细心赏读翼人笔下这部长诗,深切地感受到诗人深藏在字里行间的情感意绪,时而如一股雄风扑面而来,时而如一阵暴雨泼洒而来,有时像一团火燃烧,有时似一片云流动,忽而宣泄着涛声似的情绪,忽而笼罩着烟雾般的忧思。读诗的过程,仿佛与诗人“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默读刻骨铭心的时间”(1),自在地行吟在岁月河流般敞开的臂弯里,并且目睹到诗人那双“忧郁的眼睛正在穿越/远古的传说和久远的往事”,或者徘徊其间,凝视许久,发觉“却没有逃遁的船只/唯有在空旷的原野
在风中/扬起倔强的头颅”(5)。
通览这部命名为《沉船》的长诗力作,整体印象颇为强烈。歌咏性的旋律、超现实的画面感、象征性的意符、浪漫式的激越,交相错落且有机地结合起来。无疑,这是一首沉郁而又腾挪跌宕的长诗,从题名《沉船》可见一斑。作为一部“献给承负我们的岁月”的长诗,诗人在开篇特别引用了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句:“我在寻觅一个瞬间/一张在夜间的树林里/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那是顽强的水,流淌在我的身边”。看得出,这也是一首与时间(瞬间)、人类(脸)、自然(水)、存在(在)和个体生命(我)相关联相呼应的诗,确切地说,是一首吟唱我和世界对话和呼应的大诗,或如“一场劫火使神性勃然于世界之上/以鹰为伍以河为伴”而律动的歌。也许,诗人最本真最心灵化的表达方式是歌,因为真正的语言必须以歌的形式留存下来。诗人深谙其中三昧,于是深情地道出:“是颂辞
是悲歌/是风暴 是雷电/是钟声
是晚礼祷……”(14)
面对世界似是而非是,生命彰显无常,“触击沉默的土地
挥泪如雨”,诗人依然满怀豪情,“以一种潜在的力,合拍浪漫的诗歌”(15),仿佛无数朵浪花汇成内心的河流。因而,翼人诗里大量出现的是大自然的元素:太阳、月亮、河流、星空、山坡、大海、船队、灯火、化石、孤堡、墓园、戈壁、花草、麦穗、牛羊、马、风、雨、鸟、鱼、鹰……以及自己心灵的阵痛、泪水、欢乐、梦幻、幸福……无不尽情展示。因为置身其中,“我听见了世界以外的声音/在这陈腐的土地上/有我同样的脚印同样的歌”(13),然而,环顾混沌的世界,试问有谁“何曾有过同时绝唱一首歌/也何曾有过双脚同时跨进一条河的经历”(15)。灵魂这首歌,唯有在词的旷野挣扎呼唤。正因为如此,歌声并非都是令人陶醉的,“它不属于我沉寂的河流/而只是一种遥远的对视”,甚至“沿着空谷
回响/一种凄清的旋律”(32),就像遥望中的大片风景忽隐忽现,哪怕阳光照样普照着茫茫尘世。而在此岸与彼岸间反复追逐,诗人敏锐地察觉到世事沧桑、现实严峻,而命运如同时间一样残酷,歌声里同样也有绝望、也有狂乱,也有切肤之痛。在第22诗节,诗人面对沉默的土地,透过凝重的诗性文字,企图去破译“存在的背后”的种种遭遇和无奈,为生存际遇作证——
哦,沉默的土地啊
那是从遥远的马背上启程的儿子
亘古未曾破译这现实时间的概念
或有更多的来者注视:存在的背后
所蕴含的哲理被轻柔的面纱遮去
或是老远望去河岸的大片风景
在绚丽的阳光照耀下
步步陷入深渊
或是在绝望的瞬间谛听到
狂乱的马蹄声被血红的彩霞映照
或是世纪末新年的钟声吹圆了明月
便匆忙归巢便退至入潮
或是在小溪的脉管里陡然吹进一股
抖动的寒风将残酷地毒打着黑色的河流
将在痛苦中遥望星空
了却寂寞的回声
敏感的诗人,总是把诗歌作为一种思考方式,而且总是处于诗性的状态,时时用诗眼观察,处处用诗心思考,并从寻常事物中发现别样的诗意。当诗人以美学家的目光打量一枚矗立的麦穗、废墟中长出的一枝荷花、一幅跳动的画、一对恋人、一棵树……“乞灵于酒
乞灵于河/穿过生命 穿过痛苦
穿过死亡/穿过新月下崭新的/街道、工厂、广场、宫宇和楼房”(20),便开始歌唱,同时声称:“河流
生命的绝唱/万象众生的意念”(37)。直面巨大而空旷的原野,仰望辽远而苍茫的上空,诗人以自己独特的发声方式,歌唱着伤感而美丽的一切:“世界的象征宛如血色宛如黄昏/宛如废墟中长出的一枝荷花/以最动人的笑脸
四面捭阖/呈现出无数血腥的花朵”(37)。同时带着莫名的钝痛发出呐喊的心声:“试问何处是我美丽的家园/何处是我肥沃的土地”(19)。诗人既若即若离地感受到尘世的残酷,又若隐若现地流露出对生命的热爱,对家园的寻找。“湿润的眼睛早已化作蒙昧的花园/在期待和迷恋中
返回/幽幽的灵魂深处——/叩伏于母亲的营地/在旭光中向内陆挺进”(56)。于是,他以一咏三叹的形式,借“沉船”这个负重的载体,歌唱家园,歌唱生命之河,歌唱大自然中的人性与神性,歌唱一切应该歌唱的。因为“唯有生命的体验创造奇迹/唯有诞生或死亡
在爱的阴影下/流淌成长长的谣曲”(2)。诚如圣琼·佩斯所言:“诗人不由自主地同历史上种种变迁联系着。在他的时代悲剧中,对任何事物他都不会感到无动于衷……因为他是伟大的、新的——这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时刻。”【2】
佩斯同样说过:“对诗人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体现自己时代历尽创伤的良心”。【3】
翼人正是依赖时代的良心才得以维持其痛楚的歌唱,确切地说,他的歌是哀歌、是悲歌、也是圣歌,是关于时间存在、自然存在和人的存在之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自己所处时代悲剧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要弹响一曲如此沉重又如此神圣的岁月悲歌,谈何容易?这取决于诗人的内在定力、诗性智慧和语言爆发力。《沉船》以横流的气势运思妙想,结构篇章。全诗给人一气呵成、气脉贯通之感,其所传达的精神气场,应该博得我们的掌声。记得笔者曾经说过,诗歌应该展示气象,那是对物象中生命感的撷取。这种气象源自于天地自然之气,给人以流动而鲜活、充盈而隽永的富有生命力的感觉。诗歌应该具备气势,那是呈现生命和精神的一种形式。诗歌之势,如阴阳二气在互为作用中相摩激荡。“气势生乎流便”,意指势是源自气的流动和变化。气势是诗人内心外化的力量或精神姿态,在往复回环中通过语言符号构成一种视觉张力。气势的生发流注,是诗歌慑人心神,动人心魄的缘由。【4】
当然,翼人诗歌并非是在传统的抒情中取得气韵和气势,而是在现代意识中获得创造性直觉把握的力度和厚度,追求主体感悟的整体效应。在《沉船》中,诗人用自己的言说方式和历史想象力,以真诚、弥满而大气的书写,以敏锐
、激越而动人的力道,以浪漫、悲悯而充满忧患的质感,把岁月、历史和时代生存的重大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显示出某种巨大的整合能力。“长河呵,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3)可见,“沉船”这个比喻性的意象,所带来的质询和诘问,包裹着诗人对存在、对岁月、对生命理解的磅礴之气,而给读者留下的是沉雄苍凉之感和恢宏悲壮的声音。
值得一提的是,由56个诗节(段落)组合的这首长诗,其本身构成了一种潜在的撞击、纠结和交织呼应的关系。那里面有对灵与肉的体悟、有对生与死的喟叹,有对光明与黑暗、存在与虚无的感慨,有对神圣之物的道说,有对琐碎事物的叙说,有对无从逃遁的时间与人性的幽微,有对难以磨灭的斑驳记忆和历史画面的浓缩。它们原本散落于世界各个角落,但在翼人笔下,统合到一个舞台上,共同构筑为奇妙对应关系的诗意空间。诗人以存在去书写虚无,以瞬间去指涉永恒,以此在去言说不在,这是翼人诗歌的辩证方式。他咏叹着周遭或身边包围我们的琐碎之物,且怀抱一颗悲悯之心。悲悯生、悲悯死、悲悯爱,悲悯天空和大地,悲悯命定中一切活着之物。这让笔者想到一位著名作家所说的“文学在于为人类社会的存在提供和创造一个良好的人生基础。而这一‘基础’中理所当然地应包含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悲悯情怀。”【5】
而这,恰恰是这首长诗的基调或精神底色,也是它引人关注和值得不断探讨的缘由。可以肯定,诗人是以悲悯情怀来传达内心盎然的声音。这声音,不仅属于他所处的时代和民族,也同样是属于人类的。
下阙:神秘的光环与存在之思
走进翼人的诗歌世界,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关键词——神秘,仿佛粼粼波光掠水而起,在诗行字词间闪烁或荡漾。确切地说,其诗歌创作与神秘主义思潮悠然心会,这是诗人对人生与命运、历史与现实,乃至存在与梦想、瞬间与永恒的独特体验、理解和感悟使然,又与二十世纪以来持续高涨的西方神秘主义诗学对中国当代文坛的影响有关。
应该说,神秘主义是东西方共有的特殊而重要的文化资源,而作为一种审美思潮,一直贯穿于人类思想史上。在探索自然、心灵和生命存在的奥秘中,神秘主义一旦将神学与诗学勾连互动,运用一种玄妙幽深的言说方式,可以展示人类在认识世界过程中的诗意体验和智慧把握。
阿尔丁夫·翼人作为中国西部高原上崛起的一颗诗星,从踏上诗歌写作之旅起,一路向前探寻。他豪情万丈,喜欢天真烂漫式的自由、奔流和延展;他热爱头顶的蓝天,盛秋的麦穗,以江河流动的方式,一路汹涌前驱,或以语感的流速张扬浪花,在词的燃烧与流泻中律动心灵的颤音和彻悟的纹理,呈现出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光环。评论界谈论他的民族书写、个性书写和史诗性书写居多,发现和探讨有关他创作中出现的神秘性书写鲜有论及。其实,无论是从神秘主义思潮在当代复兴的大背景,还是中国诗人作家对于自己生命中神秘体验的敏锐捕捉,都可以感受到翼人对于神秘主义文化的独到发现与体悟。难怪乎当他被邀接见伊朗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时,这位总统高度称赞翼人享誉伊斯兰世界的《黄金诗篇》,是“诗的黄金。虽只寥寥数语,却传达出无尽的星空都遮蔽不住的神秘……”。
“神秘”一词源于希腊语,其原意是闭上眼睛和嘴巴,把秘密放在内心,不要泄露出去。《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使人摸不透的;高深莫测的”。可见,中西词源学都认为神秘的本质特征乃是一种不可言说或触摸的感觉。如此神秘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思维活动,往往伴随着心理暗示及丰富的想象和猜测,同时与人的个性气质、心理素质和生命体验有关。长期生长于西部神奇土地上的翼人,天生似乎就擅长于捕捉生活与生命中的独特感觉去发挥自身的艺术审美想象,甚至结合大量的直觉、梦幻、预感、象征、意识流、蒙太奇等艺术手段,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神秘而多彩的诗歌世界。
自然家园,常常是一个诗人情感和灵魂扎根的处所。以此观之,翼人诗歌神秘的梦幻与感觉、情绪与想象更多的源自于广阔的自然。在那片富有传奇色彩的高地上,在天堂的入口处,起伏着一种连绵的姿势,生动着一种蔚蓝的表情,弥漫着一种不羁的自由,流淌着一种素洁的淳朴,大自然从来就为神秘主义创造取之不尽的源泉。中国文人的诗性思维素来与大千自然息息相关,才有那“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如果说,翼人对自然神秘性的读解是得益自身文化的传统,那么,诗人的自然神秘性书写则是同生命体验相互交融的。尽管这种感知方式并非完全是传统文人倾向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移情式自然观,却与西方象征主义的契合论强调自然是一个有生命的主体颇为相近。可见,翼人对自然神秘的种种表现,是中西思潮融汇的结晶体。
只要我们静心凝视,便可发现,在《沉船》这首长诗中,对于自然纷呈异彩的神思,似乎笼罩着一层浓厚的神秘气息。“此刻
碧空如镜/苍鹰的蔚蓝之上留下深深的划痕/而人的走向依然是河流的走向”(3);“你攀沿河之树梢
心为之所动/除了行尸走肉其间没有任何蜕化/观河者悠悠
桥头的风景悠悠∥太阳独自蹲在沉默的渡口/没有垂柳
也没有幽静的湖泊/造访你
初萌的情思”(6);“即便一只黑狼的嗥叫/撕破长夜星空
其无数/久远而神秘的呼唤”(18);“或许是晴朗的天空/唯有几朵烈日的笑声
悬在中天/有着自命不凡的开阔地/收获青春、命运和梦幻”(25);“即使/这样的时辰再度降临/风蚀的河随风旋转/水,升为云/泥土踩成苔藓”(40)。这些自然景物的描写生动而传神,诗人把风物缥缈的意识及复杂难言的心境融为一块,产生一种独异的感觉。具体地说,自然不再只是被看或被欣赏的对象,也不只是单纯地成为陪衬或铺垫的背景,而是携带着生命、情感和色彩,成为一个独特的符号,有的甚至与写作主体构成同呼吸、共命运的内在关联。诗人对自然的这种感觉与想象,实际上是揭示了世态万物之间具有某种内联的互通和感应关系。而这,恰恰是西方象征主义所追求的艺术旨趣。
有时诗人借对自然神秘的感觉与梦幻、情绪与想象寄予自己对于生命归途的思考,对于精神家园的寻找,即赋予自然以人的精神意志。第38、39诗节中,诗人对“河流”的书写活灵活现,“像是河流日夜从我的胸脯流过/像是不速之客午夜闯进我的家门∥我被突然吵醒/惊呆的眼睛朝天/就这样/我被悬挂在半空/站立成一幅活人的眼睛∥注定了生命之河/沿着河流的走向雀跃于我沉思的头颅/注定了死者的葬仪将在某个黄昏来临”;“
于是,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河流弯曲
生命之河不断延伸/以及那些征战的白骨/裸露于汗血马咆哮的哀鸣声中”;第27节的“这是河流的走向/荒原敲击者荒原∥我便叉开双脚站立于岸边/遥望盛秋的麦穗低下头颅/疏朗地滚过大片荒芜的土地/却不知竟有几多忧伤/几多梦幻与我同在∥此刻,悠远的钟声依然驻足于斯/像是我爱情的双脚涉过黄昏的河岸/本能地体察牧羊人孤独的夜晚”;第42节诗人以满怀虔诚的期待吟唱:“现在我又看见/道路两翼开满无数鲜花/企望某一天摘取星辰艳丽的花朵/贴紧胸膛
以示世界的爱/永恒无边
我在想/倘若它真是一朵理想之花/那将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这些精彩纷呈的关于自然神秘的感悟与想象,读之扣人心弦。或用意象说话,造意奇特;或用出彩细节,动情叙述,有点梦幻色彩,并将西部的粗犷、荒凉与悠远,化成内在的美学形式。有忧伤、有梦幻、有孤独、有遥望、有沉思、有企冀、有跃动、有理想的光焰。“河流”也罢,“花朵”也好,都有了活脱脱的性灵与灵魂,那是生命神秘而又神圣的源地的象征,是与诗人心灵相通的生命风景。
对神秘的感觉与想象的展现,在翼人那里,常常透过对于生存境遇的冷静书写。生存境遇是人类必须面对的实际遭遇,是最真实最现实的生活境况,最能反应特定时代与人的存在隐忧和命运意识。在这部长诗的第12节,诗人是这样咏叹的:
或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
是灵是肉
现实或是梦幻
在广阔的疆域
骑上棕色的马往返于生死之地
莫名的忧愁油然而生
而我的子民们将在绝处逢生
一脚踏进终究未能敲开的门窗
想必是一条求生的路
纵然红红火火
纵然启谛于母腹骚动的胸膛
呼啸而来
呼啸而去
结果一条必经之路封锁黎明的晨曦
倒是一派壮观
红白相间气吞山河
——绿色的大自然
收敛了
太阳的荣华与富贵
以及我们所迈进的第一步何起何落
何尝不能望而怯步又何尝不是
海中捞月而自叹兴喟
通过这节诗,看得出,诗人并非浅表地写生存境遇,而是试图用诗和哲学重新建立起一个异已的世界,那些生命中曾经历的,连同灵与肉、现实与梦幻交织的“存在”,在诗人动情的叙述中变成存在之诗。有趣的是,作为一个亲近自然的歌者,诗人始终静默如山,他喜欢“站在岸边”,去“思索着河流”。但又唯恐星空中有巨大的翅膀覆盖漫漫长夜,“使萎缩躯体在大山的背后/被沉重的脚印战栗”。于是,为了“感知到一方净土/在河水中洗礼”。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用一只翅膀飞行,用另一只翅膀呼吸,而那些深隐于生命中的美好期待,则萦回于一颗跃动的诗心,驱使诗人以朝圣者的姿态,尽可能“悠闲的走过河岸”,去领略一片栖息地的存在。但在暝色中眺望,“而西风已过/并未露出更本质的白昼。”面对此种境遇,犹如置身于没有灯火的空旷世界,“纵有蟋蟀的脚步声却听不见回声”。即便如此,诗人依然是清醒的。当夏日的涛声漫过长夜一次次吹向耳边,诗人想告诉睡意朦胧的人们,“是你们将我倾慕的影子绑走”。然而,人世沧桑,只要存在就是永恒,就是“唯一的空前存在”,哪怕我们短暂的一生,“只不过是这存在的/一种例外,驱赶低垂的头颅”。但诗人的性情是达观的,他唱道:“昂扬在浩荡的洪流中/一如既往在杂草丛生的地带/充满着理想、信仰和山坡上的牛羊群”。至此,诗人恍然顿悟到了什么,“抑或我感受到了什么,一种意念的诱惑”。透过这些诗性文字的背后,我们可以从中领会到,在“人的存在”之中,有着许多微妙而难言的人生况味。
如果把梦当作艺术品来欣赏,那无论是正剧、悲剧或喜剧,都应有它的艺术美。梦由心生,梦能彰显人心,诚如大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梦“代表良心的声音”,它能帮助我们走进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由此而构成的情景同样非常神秘。翼人在《沉船》中布满了诸多不尽相同的精彩动人之“梦”。或梦境萦绕,或虚中有实,或虚实相生,颇具神秘的艺术魅力。诗人面对生活之原野放声咏叹:“我精神之海神灵之海/如若魂牵梦绕竟是梦/我将附会于你的痛苦/鼓舞来者/编纂时间的幸存者”(19)。可以说,在这部长诗中,诗人自如地驾驭着梦的无比威力,在自由变化中灵动书写,恨不得用梦生发的力量将我们引入一个理智所不能接受的世界,并且通过不断的闪现、更迭或变形,让自我与世界,让世界与我的梦产生谐振。
有时,为了“殊死的惊心动魄,还原最后的一次葬仪”,诗人以一种充满矛盾张力的口吻发声:“似梦非梦,似狂笑似悲歌/一阵阵飘起爆裂的马蹄声/隆隆之声
一阵越过一阵/由远而近 由近而远/一切幻化为无
幻化为有”(16);有时,只因鸟儿的鸣叫声,“依然守候苍白的脸/依然做着飞翔的梦”(17);有时,因为久远而神秘的呼唤,“梦。远离故土”;有时,为了超然于河谷之源和生命之上,选择了凄残的夜晚,让“生命之真实超然于灿烂的星空”,以及“无与伦比”的梦幻;有时,意识到时间是永恒的、土地是永恒的、人类是永恒的,“且在梦中擅自闯入他人的空间”;有时,叉开双脚站立于岸边,遥望盛秋的麦穗低下头颅,疏朗地流过大片苍朽的土地,“却不知竟有几多忧伤/几多梦幻与我同在”。这些奇特的梦,都是生活的折光。诗人运用心灵感应的方式让人触摸到某种神秘之美。难怪乎格哈·德·奈伐尔说过:“梦是我们的第二生活”。它好像一个大吸盘把现实生活化为诸如梦幻、幻象、幻影、形象等各种不同的形态,在特定的语境中,隐晦而神秘地呈示出来。
综上,我们通过对翼人在《沉船》中有关自然神秘的种种表现,无论是感觉与想象、还是情绪与梦幻,总是充满着激情与沉思,弥漫着悲情色彩与神秘光环互为交织的一种存在之思。难得的是,翼人在诗歌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与神秘主义思潮悠然心会,并在无形之中借助诗的艺术形式加以精彩书写和尽情展示。同时,对人与世界、人与自然的变幻莫测展开自己的思考,让营造构筑的这部长诗带有一种神秘美的色泽。可以断言,探析翼人诗歌世界中的神秘性,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去理解中国当代新诗的某种特质,去感知一种新的写作姿态,去发现部分另外的世界。当我们撩开他那“神秘的光环”,我们看到了一个极其真诚的翼人,但他不是一个玄学式的诗人,他喜欢写自己真实的心灵里的画面或情绪的变化,且在无意之中为中国当代诗歌的神秘诗性表达添加了令人赏心悦目的一笔。因此,与其说翼人是一名相当出色的抒情诗人,不如说是一位立马昆仑的神秘主义诗人。“立马昆仑”是因为翼人作为西部诗歌“昆仑诗群”的代表性诗人,其身上洋溢着一种浪漫式的英雄(主义)气质,而神秘主义乃是其诗的重要审美品格。而这,恰恰是翼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它得力于诗人冷峻的沉思和充满自我陶醉的语言爆发力,并写出了他所处场域中最为纯粹的诗篇,也许看起来是近乎散漫的恣肆汪洋,但在整体上具有不可思议的洞察力和思辨力,而其神秘理念和感受,不是非理性的“魔咒”,而是诗人心灵深处的神性与外在因缘碰撞而产生的某种神秘体验,是想象力与梦幻合流的诗歌奇观。
余音:翼人的诗歌与西部诗意
谈论阿尔丁夫·翼人其人其诗,脱不开谈论西部诗歌。有人认为,西部诗与朦胧诗同时出现于诗坛。当朦胧诗被后新诗潮所代替,西部诗依照自身的规律发生了重要流变。今天,我们所谈论的西部诗人、西部诗歌、西部诗群落这些概念,尽管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艺术嬗变的大背景下形成的,但西部诗的艺术精脉和凝聚力,应是基于大西北独特的地域环境和人文景观,是基于其独特生活美学和诸如粗犷、苍凉、悲壮和高远等诗歌美学,并表现出独特而丰厚的具有中国现代意识的诗歌精神,无论是西部家园与形而上的体验境界,还是历史感与生命形式的西部精神,抑或是其所形成的西部意象和西部风格的审美特征。如果我们把西部诗与“朦胧诗”加以比照,可以看出,前者更多地指向人与自然、人与地域的关系,而后者则着眼于人与人、人与时代的关系。
倘若说西部恢宏博大的自然精神与文化精神已然渗透到诗人们的血液灵脉之中,并与西部诗人的个人气质及艺术信仰达成同构关系,酿造成西部诗歌风格与审美认同,那么,无论是古代边塞诗人提供的传统诗风的滋养熏陶,还是西方现代派诗歌的直接浸染,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西部诗风,应是诗人向西部荒原找回心灵的自由空间,同时获得“内在存在的深层维度”的力与美的表现。哪怕西部作为一个广阔的地理空间,介入每位诗人的写作方式和写作深度是不尽相同的。但必须承认,西部诗歌风格主要见诸诗的内在特质,因为读者总是由诗的语言唤起阅读兴趣,诗的语言姿式是一种诗意的诱惑。以此来观照人们经常提及的西部诗人昌耀,便可发现,这位被认为其诗歌精神具有普通时代意义的诗人,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创作的所谓向悲剧性的生存体验突入,却失去了语言节制,在磕磕绊绊的诗句里,竟看不出汉语诗性的光色和丰韵,他似乎只知道有“纪伯伦诗意的小鸟”,却混淆了诗与散文的文体界线。可见,在读者的期待视野中,真正的西部诗风应当是以大气及摇曳多姿的语言风韵作为一种标志。我们之所以为唐代边塞诗所震撼所折服,就在于那些奇突精彩的诗句充满气势,自成气象。苏东坡自喻诗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大致指“气”的自然气势而引出语言的千姿百态。何况诗本身具有独特的“舞蹈式”语言姿态。我们从专注于长诗创作的翼人主要文本中,除了隐约可见其“创作实践已纳入屈原开创的‘史入诗’空间史诗传统并深具当代特征”外,同时发觉其诗在冷静叙述过程中所具有的语言节奏和韵律,以及在张扬中所表达的西部气韵、浓郁的审美情趣和特异的西部情调。特别是在《沉船》中挺然跃动的横流气势和岁月悲歌,弥漫的神秘光环和存在之思而彰显出的西部气魄。
由此可见,作为一位神秘主义诗人,作为西部诗歌独特的“这一个”,翼人的精神投入、写作姿态和种种艺术的探索,不仅以汗水、心血和智慧献给了这片土地,而且为西部诗歌乃至当代汉语诗歌增添了独异的一页。他呼唤“至深”,
倾心于“大诗”,沉醉于诗之“大气象”,诚如博尔赫斯所期待的“注定要歌唱的、将深深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之类的史诗的声音”。【6】
当我们从历史文化体验方式、个体生命体验方式、审美意趣体验方式这三重维度来加以审视,翼人诗歌的可贵之处,在于诗人既能避免表面化的西部特色书写,也能避免功利性因素而让生存或生命得到有力的质询,灵魂状态得以展示,语言深渊得以举起,诗人的良知得以唤回,人性的深度得以彰显,又因民族的文化心理与人类的现代意识之投射,而呈现出郁勃的、富有个人特质的生命气息,从而形成了属于自己明确追求的神秘主义诗美境界,同时突显了西部精神境界的盎然诗意。
诚然,无论是对于百年汉语新诗,还是对于每一个诗歌探索者来说,汉语诗性和智慧,永远是一座开掘不尽的宝藏,总在等待着另一种抵达。尽管岁月会老,但诗心可以不老。立于永远的风中,哪怕风时常有看不见的吹动,只要诗心如莲,无风也会自开。对于翼人而言,名字中那个带有动感的词——翼,意味着这位高地上的歌者,注定要张开双翅凌空飞翔,注定要在怀抱万物中俯瞰环顾而盘旋或啸鸣,甚至注定要如勇敢的鹰化身于天地与河流的冲击力。或许,在翼人的生命谱系里,诗和远方,就在西部高地那一片无边的蔚蓝里深藏着。只要身在、心在、魂在、风韵在,相信他是属于这片蔚蓝的,相信世界也是属于这片蔚蓝。当岁月风生水起,当苍穹变得清澈高远,当诗人拐过人生的那道弯,一旦为明天插上腾飞的翅膀,并且化腐朽为神奇,那么,在时光的河流里航行,无论是溯流而上,还是顺流向前,只要拥有一颗清澈见底的诗心,就能成为最理想的诗意引擎,让自己骨子里脱俗去尘的意境,扎根厚土,高出尘寰,因为,“谁能料想这悲壮的一幕/闪耀着灿烂的幸福之源∥放浪于母亲升起的穹顶”。如是,当可以遗世独立的圣洁大美去完成未来的诗篇,并且,“将被长久地悬挂在没有标记的旗杆上/呼唤来者
呼唤所有生命的船只”(55)。
走在永远的路上,只有开始,没有终点。虔诚的诗者如同祈福者,始终都在攀援中前行,都在没有终点的语词中航行。《沉船》已缝满了特定时代记忆的补丁,而今背负着新的历史担当,新生的船只已再度启航,无论是横舟江河,还是立马昆仑,沿着既定的线路,诗者翼人正在走向更深更远更迷人的神秘地带——
因为,最美的风景,往往出现在最好的时光中;最美的诗篇,应该孕育于最高贵的灵魂。
2017年初春写于泉石堂
注释:
[1]长诗《沉船》,阿尔丁夫·翼人著,张智中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诗集《沉船》全文经典回放于《诗选刊》2016年第4期。
[2]转自刘小枫等著:《流亡与栖居》(星座学术文丛),第121页,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
[3]转自邹静之:《广大爱心——读冯文权的几首诗》,《三月风》1995年第01期。
[4]参见庄伟杰:《用精气神重建汉语诗歌逻辑》,《中国诗人》2015年第1卷。
[5]曹文轩:《文学应给孩子什么?》,《文艺报》2005年6月2日。
[6]博尔赫斯:《诗人》,《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作者简介]庄伟杰,博士,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语言与文化研究》主编。
(此作品转载于巜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