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坐标」易水文学景观研究(下)
(接前)(三)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对悲壮画面的嘲讽
易水壮别铸就了荆轲的悲剧英雄的形象,易水也成了荆轲的代名词。但古代诗人对荆轲形象的接受是复杂、多变的过程,荆轲重义轻生的侠义风范和反抗暴秦的英雄气概,彰显其人格魅力,历来是世人典范,使之钦佩敬仰。很多诗人在吟咏荆轲之时既关注荆轲刺秦行为本身,也注重刺秦的结果,因此,提及易水的诗中也有一部分是对荆轲持否定态度,责难荆轲逞匹夫之勇,是无谓的牺牲者。
对荆轲极为偏爱的李白在《结客少年行》中却对荆轲的能力和行为进行重新评价:
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騣。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1]
诗人一反平日对荆轲英雄气概的大肆赞扬,而是批判他逞匹夫之勇,荆轲刺秦未成,因为秦舞阳的无能,留下千古遗恨,让易水为之蒙羞。李白在《留别于十一兄狄裴十三游塞桓》中也写到:“裴生览千古,龙鸾炳文章。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重提易水送别只会令人感到羞耻,画面失去了悲壮的色彩,仅剩下泪水滂沱的痛惜,而荆轲的形象也有一个英雄变成了鲁莽的杀手。李白对荆轲的评价呈现两面性,情感倾向鲜明,正是诗人性格写照,也体现出个体接受的差异性,即使同一诗人在不同的时期对同一历史人物也可能有着不尽相同的理解、解释和评价。
中唐著名诗人柳宗元《咏荆轲》同样认为荆轲不明时势,效仿曹沫之举的愚蠢和可笑:
燕秦不两立,太子已为虞。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穷年徇所欲,兵势且见屠。微言激幽愤,怒目辞燕都。朔风动易水,挥爵前长驱。函首致宿怨,献田开版图。炯然耀电光,掌握罔正夫。造端何其锐,临事竟趑趄。长虹吐白日,仓卒反受诛。按剑赫凭怒,风雷助号呼。慈父断子首,狂走无容躯。夷城芟七族,台观皆焚污。始期忧患弭,卒动灾祸枢。秦皇本诈力,事与桓公殊。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世传故多谬,太史征无且。[2]
易水送别不再是悲壮苍凉,荆轲被人暗地里挑拨怂恿,一怒之下,选择轻生。诗人认为秦皇没有齐桓公的胸怀,而荆轲却因认不清现实导致祸害全身,可谓愚蠢至极。这是诗人针对现实社会所发的议论,唐代进入中期以后,藩镇割据势力大增,他们多豢养死士用于政治刺杀,许多名士、重臣都因此丧命,致使人心惶惶,刺客已经成为黑暗的代名词,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因此,柳宗元对荆轲的批判、指责和否定都是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明代诗人孙蕡《荆轲》与柳诗遥相呼应,将悲歌慷慨的壮别和刺秦时的胆寒对照,讽刺荆轲认不清形式:
悲歌慷慨发冲冠,上殿披图却胆寒。生刼诅盟縁底事,错将秦政比齐桓。[3]
除此之外,还有刘震“奈何轻欲学曹沫,可怜易水千秋寒”、罗惇衍“易水料应惭轵里,秦皇争得似齐桓”等均出自柳诗,但情感的强烈程度不如前者。宋朝重文轻武,荆轲被视为一介武夫,颇受冷落甚至非议,更有诗人认为荆轲刺秦,不但没能拯救燕国,反而加速了大燕的灭亡,如周密《渡易水》中有“强燕反是速燕灭”,苏洵在《六国论》云:“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与此意同。
元代刘因曾写下了一篇《吊荆轲文》,他在此文的序言中写道:
岁丙寅十月,步自镇州,历保定,将归北雄,息肩于易水之上,草枯木寒,寒风飒起。登高四顾,慷慨怀古,人莫测也。“风萧萧兮易水寒”,此非高渐离之歌乎?荆轲与太子沥泣共决,抆血相视,就征车而不顾,望行尘之时起,非此地乎?方其把臂成交,豪饮燕市,烈气动天,白虹贯日,亦一时之奇人也。至若怒秦王,灭燕国,奇谋不成,饮恨而死,独非天意乎?呜呼,轲乎!吾想夫子之愤惋,千载不散,游魂于此矣。古称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余不忍负此言也,故投文以吊焉。[4]
作者途经易水,昔日史籍中所载壮别之景涌上心头,其对于荆轲的缅怀、景仰和惋惜之情表达得还是很深切的。但序后祭吊辞的正文却批判荆轲不识时务,不讲策略,对当时天下的形势缺乏清醒的认识,以致挺而走险,招来杀身之祸,“遗千古之盗名”,“死而伤勇”。
明代何景明的《易水行》同样表达了对荆轲鲁莽行刺的嘲讽:
寒风夕吹易水波,渐离击筑荆卿歌。 白衣洒泪当祖路,日落登车去不顾。 秦王殿上开地图,舞阳色沮那敢呼。手持匕首掷铜柱,事已不成空骂倨。吁嗟乎! 燕丹寡谋当灭身。光也自刎何足云,惜哉枉杀攀将军。[5]
易水送别场面虽然悲壮,却是轻率之举,太子丹寡谋,荆轲身灭,可惜了勇士樊於期自刎献出首级的义举。
对易水送别场面的讽刺,对荆轲轻生行为的不满,也形成了易水文学景观中一道特别的风景。
概言之,古代诗人对《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形象是多层次、多角度的全方位接受,诗人多是以司马迁之记载为基础,以感情为基调,与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相结合,创作出具有强烈情感色彩和鲜明时代气息的作品。历代文人对荆轲的评价由于时代原因,经历了由褒到贬再到褒贬交替共存的局面。
三、易水文学景观与燕文化特征的形成
江南送别,折柳为赠,离愁深浓却有一番柔婉的情趣,而易水之畔的送别则不同,在送别之时,已经意识到悲剧的结局,无论刺秦成败与否,荆轲都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死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荆轲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一个侠客悲壮的离别。从此,易水河畔就刻下了一组击筑和歌的悲壮画面,成为了千百年来燕这块土地的风格与底色。
正是千百年来文人对易水这一景观的文学书写,使易水送别这一悲壮的画面得以永恒,也使得燕文化的特征逐渐凸显。
慷慨悲歌成为了燕文化最大的特点,也成为其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化的显著标志。韩愈说:“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元代杜征君的《荆轲》诗云:“悲风寒易水,侠气小咸阳。六国群谋失,三军一匕当。”更进一步赞扬了荆轲任侠尚武的血性,明末清初,黄宗羲云:“燕赵之悲歌慷慨”,更是标举燕文化的气魄。燕人多有一股侠义之气,秉性率真,性格直率,尚武、侠义、充满着骨气和血性。存在着一种尚武遗风,散发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浓香,充满着文化的悲剧之美。
易水送行,高渐离击筑,荆轲作歌,众人无不动容,而荆轲升车而去,终不回顾,看似无情。荆轲已死,鲁勾践悲痛自悔,这几位侠士志向之高之烈以及他们之间心意的默然契合,都已达到无与伦比的境界。荆轲之悲壮在于义士壮烈,以燕国的兴亡为己任,明知行刺成功的可能性极小,仍奋然前行,置生死于不顾。“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铸就了中国历史中最为悲凉、最为凄美、最为荡气回肠的背影。
慷慨悲歌是一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是一种奋身抗爆的侠义之风;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神勇。荆轲刺秦的壮举,易水悲歌的画面,将这一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自战国之后,慷慨悲歌成为了燕文化的精髓,代代继承,历经两千年多年不衰。期间国破动乱时代,更是受到普遍的称颂与赞同,被国人视为精神的武器,融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之中。
易水送别画面闪烁着燕文化的精神,荆轲的精神也是燕文化精神的凝聚和缩影。易水景观的文学书写,无论是褒扬或贬斥,都不能掩盖燕文化慷慨悲歌的精神内涵。也正是千百年来文人的书写,使得这一凝聚着燕文化的精神内涵的画面千载传颂、在人们心中得以永恒。
[1] [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太白集校注》卷四,第263页。
[2] [唐]柳宗元《柳河东集》卷四十三。
[3] [明]孙蕡《西菴集》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237册,第546页。
[4] [元]刘因《静修集》卷二十二。
[5] [明]何景明《大复集》卷六。
蔡丹(1984—),安徽淮北人,2012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古典文献学专业,取得文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在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工作,曾在省级以上期刊发表多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