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丨朵朵烧云如海霞
以前读阮籍《咏怀诗》,对“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这一首印象较深。这几句写的是欲立功名的雄杰之士,阮籍也曾有过这样的济世之志,无奈生逢乱世、朝不保夕,不得不佯狂避世,以求自全。
“弯弓挂扶桑”,是说将弓箭挂在传说中太阳经过的神树之上。有一年中秋去山西王家大院,在那里见到一盆花,颜色鲜红,柱头伸出来很长,查了查名叫朱槿,锦葵科木槿属,别名佛桑、扶桑。当时惊讶,难道是阮籍诗中的“扶桑”?如此纤弱的灌木,如何挂得住弯弓呢?
1.神话中的扶桑
“扶桑”是先秦神话故事中的一种树。《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汤谷,扶桑,十个太阳,正是后羿射日的故事背景。
《淮南子·天文》描述太阳的方位,以扶桑作为参照物:“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这条文献与《山海经》相似,“旸谷”即“汤谷”;“拂于扶桑”,即太阳升起时经过扶桑。“登于扶桑”,即太阳升到扶桑顶端。这两个方位对应的时辰分别是“晨明”和“朏明”。《淮南子》是西汉刘向及其门客所编,不少材料源自先秦,上文关于扶桑的内容亦如此。
屈原也将此则神话写在自己的诗歌里,《离骚》:“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pèi] 乎扶桑。”“咸池”也是日浴之处,同于汤谷。这两句是说,饮马于咸池,然后将它们拴在扶桑树上。
但是神话中的扶桑究竟长什么样?以上《山海经》、《淮南子》没有任何描述。《太平御览》卷955引晋代郭璞《玄中记》,只言其高:“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
大概在六朝时,一位道家方士托东方朔之名,仿《山海经》编写《海内十洲记》,书中详细介绍了神木扶桑的形象:
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地多林木,叶皆如桑,又有椹,树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仙人食其椹,而一体皆作金光,色飞翔空玄,其树虽大,其叶椹,故如中夏之桑也,但椹稀而色赤,九千岁一生实耳,味绝,甘香美。
如此神树,别说用来挂弯弓了,树上甚至能承载“太帝宫”。其叶如桑,还有桑葚,且两两同根生相依。此则文献对扶桑的想象,乃是从“扶”、“桑”二字阐发。
扶桑后来也指代太阳,例如陶渊明《闲情赋》:“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由于扶桑乃日出时经过之处,所以“扶桑”在南朝时已代指东海以外的某地,后来又演变为日本的代名词。例如唐代诗人韦庄《送日本国僧敬龙归》: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
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
再比如,元代王冕《送颐上人归日本》:“上人住近扶桑国,我家亦在蓬莱丘。”鲁迅《送增田涉君归国》:“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
那么神话中的扶桑,怎么变成了锦葵科的朱槿呢?
〔日〕岩崎灌园《本草图谱》。扶桑一开始是《山海经》《海南子》等传说中的神树,现实中并不存在,后来变成锦葵科灌木朱槿的别名。
2.从扶桑到朱槿
“朱槿”一名的出现比“扶桑”要晚得多。较早记载朱槿的文献是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其卷9提及朱槿时称其外形如桑:“重台朱槿,似桑,南中呼为桑槿。”稍晚一些,唐代刘恂岭南风物志《岭表录异》详细记载了岭南的朱槿花:
岭表有朱槿花,茎叶皆如桑树,叶光而厚,南人谓之弗桑。树身高者止于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于仲冬方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有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虽繁而有艳,但近而无香。暮落朝开,插枝即活,故名之槿。俚女亦采而鬻,一钱售数十朵。若微此花,红梅无以资其色。[1]
这段对于朱槿外形、花期等方面的描述,简洁而全面,准确又形象。我时常觉得,古人对植物的描述是非常美的,不同于现代植物学术语化、量化的描述,它是富有文学性的诗意表达。“有蕊一条,长于花叶”,说的是扶桑花引人注目的特征——从花心伸出的一条长长的花丝筒,顶端分叉为5个花柱,周围密布着雄蕊,花药呈金黄色,这便是“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有焰生”。
苏轼的诗句“焰焰烧空红佛桑”也抓住了这个特征。而花期长、花朵繁茂、朝开暮落,这些都证明它与木槿、木芙蓉是近亲。所以“朱槿”这个名字,更加贴合其植物学上的特征。
锦葵科木槿属的朱槿,怎么与神话里的扶桑产生联系了呢?上文提到“南人谓之弗桑”,这里的“弗”应作“仿佛”讲,“弗桑”又写作“佛桑”。大概是因为“弗桑”与“扶桑”音近,后人便将二者相联系,神树扶桑,也逐渐与别名弗桑的朱槿等同起来。
例如南宋诗人姜特立这首《佛桑花》,说朱槿花与神话中的扶桑乃是同根而生,其红艳的花朵像是汲取了太阳的精华:
东方闻有扶桑木,南土今开朱槿花。
想得分根自旸谷,至今犹带日精华。
李时珍从花、叶两个方面找到二者的相关性,他在《本草纲目》里解释说:“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其叶似桑,因以比之。后人讹为佛桑。”明清时的文献在提及朱槿时,都会提到它的别名扶桑、佛桑。在明末清初屈大均所著南岭方物志《广东新语》中,“佛桑”是条目名,花红色为“朱槿”,白色称“白槿”,皆可食用:
佛桑,枝叶类桑。花丹色者名“朱槿”,白者曰“白槿”。有黄者、粉红者、淡红者。皆千叶,轻柔婀娜,如芍药而小,盖丽木也。一曰“花上花”,花上复有花者,重台也...... 其朱者可食,白者尤甜滑。妇女常以为蔬,谓可润容补血。一名佛桑,又一名扶桑。予诗:“佛桑亦是扶桑花,朵朵烧云如海霞。日向蛮娘髻边出,人人插得一枝斜。”
清初广东,朱槿不仅仅只有红色,还有白色、黄色等品种。19世纪以后,人们将原产中国南方的朱槿与太平洋、印度洋的一些朱槿品种杂交,培育出颜色各异、乃至一花多色的新种。
©汪远,朱槿'国会大厦’ Hibiscus rosa-sinensis 'El Capitolio’
《广东新语》中还提到了“花上花”、“重台”,这是雄蕊瓣化的结果——在那长长的花丝筒靠近顶端的部位,又长出了一圈花瓣,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花上复有花”。
其它颜色的朱槿
上文中记载朱槿的都是南国地区的方志,这是因为朱槿原本就是南方的植物,它生于两广、云南、福建、台湾等省区,因此不甚耐寒。清初陈淏子《花镜》卷3:“今北地亦有之,皆自南方移栽者。但易冻死,逢冬须密藏之。”所以王家大院里的那盆朱槿,天冷后肯定要挪进室内的。而在北京植物园,朱槿养在温室里,旁边是木棉、洋紫荆与它作伴。
气候适宜时,朱槿花期几乎全年,即使在最冷的春节前后,它一样能开出红艳如火一般的花朵,因此朱槿在南国广受欢迎。屈大均说它“朵朵烧云如海霞”,如果大面积种植,夏秋花期最盛之时,或许真的有如此景象。
欧洲原本不产朱槿,当17世纪欧洲人初次见到它时,一定也被这种花所吸引,他们称之为 China Rose。这个名字后来保留在朱槿的拉丁语名中 rosa-sinensis,意思就是“中国的玫瑰”。大红色的朱槿也受到东南亚的喜爱,在1960年正式成为马来西亚的国花,其国徽和钱币都印上了朱槿的图案。
朱槿拉丁语命名中的 rosa-sinensis意为中国的玫瑰,这是17世纪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初次见到朱槿时对它的印象。
[1] 《南方草木状》:“朱槿花,茎、叶皆如桑,叶光而厚。木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插枝即活。出南凉郡,一名赤槿,一名日及。”此条内容与《岭表录异》大多重合,《南方草木状》乃南宋时人托西晋稽含之名所伪作。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中国美术馆志愿者讲解员 /植物文化普及者,著有《古典植物园》(商务印书馆,2021.4)。个人微信公众号【古典植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