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林 | 小说《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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嬗 变
文/李小林
谨以此文献给在职称路上跌过跤、流过泪的我的教育界同仁 。
——作 者
一九九八年，普九完成后的第一个夏天，大别山南麓的黑山县很是闷热。与往年大不相同的是，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普九验收的各项硬件建设，小县也办成了大教育，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终于接受了上级的一系列实地检查，普九合格了。从教委领导到二十八个乡镇的每个教育工作者都吐了一口气，普九把人纠缠得太苦太苦，谁都想好好休息休息，可是这个天就是死热，持续高温把每个人的心都炙烤得格外慌乱。
好容易把秋老虎盼过去，职称的评定工作又热起来了，说起今年的职评工作，教育界知情人士早有预见：绝不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一九七七的高考轻松。
黑山县是一个有着四十五万人口的山区县、贫困县，没有铁路，没有高速公路，进出十分不便，几个县办企业也很不景气，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顾发财政供给人员的工资都少了许多，虽然普九验收了、合格了，那可是矮子踮着脚当了一回长子，普九耗费了这个贫困县巨大的财力物力，为了能把校园建设的硬件搞上去，财政局不得不冒着违反《教师法》的风险，把全县四千多个教师半年的工资了都挪过去了，以作他用，很多行政单位因为要对口支援各个乡镇的普九建设，不得不负债运行，普九验收一结束，每个单位和个人都在想尽办法搞点收入补补亏空已是不宣的秘密。
黑山县人社局早在今年五月暑假前就看上了教师的“继续教育”这宗大买卖，说是继续教育，其实就是在教育系统内要普及计算机知识而已。于是，人社局提前在县委党校租用几间闲置房后，办了一个微机培训基地，挂牌当天就组装了五百多台五八六。哪知刚到暑假，县教委却自作主张地对全县有晋升中高级职称资格的九百六十多个教师，分四个地点，全部提前在教育系统内作了培训，人均收取三百五十元培训费，每个教师培训四天，能背字根口诀，能开机关机就算结业，聪明人一看就知道，能赚钱才是唯一目的，能赚多少钱，聪明人一定会算这笔帐，关键是每个教师得了一个盖有红章子的继续教育证之后教师也没有多少怨言了，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上了贼船啊，从今以后，只要没退休，那继续教育证就要每年一年检，年检费一百块是白付的，这丰厚的利润且似山间的泉水每年都汩汩不枯竭啊，到底进了哪一个的口袋呢？
县人社局王峰局长一听这事火冒三丈，八点一过，他就带上几个科长直奔县教委大院，哪知教委除了几个科室有几个值班的普通职员以外，局长和几个分管的副局长都到天堂避暑山庄避暑去了，王局长一听就烦，顾不得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就忙着从腰间拔出一个带柄的黑家伙朝着天堂方向“喂喂喂”的怒喊几声之后，在几个副手的劝说下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一溜烟地离开了。
黑山县教委人事科暑期值班的小尹一看到王局长那架势，吓得躲在门后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局长一离开，小尹就觉得今年的职评工作人社局一定要从中作梗的，教委坏了人家的规矩，把别人到嘴的肥肉抢去了，谁都不会善罢甘休的，暑期一结束马上就要搞职评工作了，那里面可有大文章。
其实，在这之前，黑山县教委和县人社局就有过一些不愉快，人社局认为自己是分管全县的人事和职称工作，不同于一般的局机关，应该是有份量的单位。而教委的吴拥兵主任心里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一次他曾公开地说，“教委”的全称是什么？是“教育委员会”，比一般局机关也要高半格，在黑山分管的吃财政饭的最多的，管辖范围遍布到每一个乡镇每一个山头。
仅仅这些，王峰局长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的，那是去年，肥官地区人社局分管职称的谭建局长，为了照顾自己在黑山县教育系统工作的一个远房亲戚，特意在职评工作结束后的十一月底又下拨了十个中级指标给黑山县人社局，并在电话里一再强调王峰局长，必须要有“那个意思”,王局长心知肚明，他的“那个意思”就是那十个指标里面一定要有谭局长的那个亲戚，哪知王局长分头用电话向教委吴拥兵主任和分管人事的孙学建主任都强调了“那个意思”之后，过了十天，从教委人事科报过来的中级职称的名单里却没有谭建局长的“那个意思”，好在教委吴主任和孙副主任都用电话向王峰局长道歉过，说什么教育系统竞争激烈啦，要排队啦，教师爱告状啦等等，王局长才算平服了一口气。
王峰局长用电话向地区谭局长道歉之后，还亲自到地区人社局跑了一趟，好在是谭局长的远房亲戚，谭局长也比较大度，深表理解，王局长正在回家的路上得意自己上下周旋的本事时，黑天县人社局黑山县教委都已得知补上去的十个名额全部作废，理由就是上报时间迟了点，王峰局长一到家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既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得意，恼怒的是县教委没给他王峰局长顾面子，得意的是名额作废了，让教委好好想想，这件事之后，王局长对县教委也耿耿于怀。
尽管两个部门之间有这样那样的枝蔓和不和谐，但一年一度的职评工作还是要搞的，政策这块门板谁也档不住！但不管是大官小官、管官的还是被管的官，真用起心来做文章来也没有一个不成的！就说黑山县人社局吧，在他们手里职称大致可以分为教育、卫生、会计、审计等几个类别，王局长把到教育的名额少拨点，卫生及其它类的职称多拨一点，谁又能把他是问？不过今年的职称能分多少指标给教育，王局长早有话风，下拨名额由他一个人敲定了算！
在王峰局长的“特别”关照下，今年黑山县教委人事科分得了七十个晋升中级的指标，人事科长小付一看这个数字惊出一头汗来，显微镜下这点点小小的芝麻撒出去想做到不得罪各路神仙那可比登天还难，经过小尹一提醒，小付才舒了口气，此番大事不向吴主任孙副主任呈报，恐怕自己的官也只能做到这里为止了，晚饭后，经过吴主任孙副主任一协商，县人社局分过来的中级职称的名额就由七十个变成了六十个，于是乎普通教师晋级的门槛又抬高了一大截。明眼人可能要问，名额为什么要扣下十个呢，这就像春运期间车站窗口的票少卖点，排队的民工在买不到车票时，在黄牛手上的高价票可以随便买到的道理一样简单，指标留在领导手上，便于照顾“皇亲国戚”啊。
六十个名额下拨也是大有苦衷的，从明年起晋升中级职称的都要有继续教育证件，今年暑期由教委组织的微机培训人社局一律不承认，明年一律要参加县人社局组织的微机培训，重新核发盖有人社局钢印的继续教育证，还要参加文化考试，要向武汉学习，谁都想坐上这趟末班车，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劣势带到二十一世纪，主任的亲戚，科室里的头头那不用说，全县二十八乡镇大大小小的教育站长那是教委派出的“衙丁”，收租、收税、稳民心三大任务一肩挑，他们的职称当然优先考虑，那各中学校长呢？当然也要放在重中之中！其实，早在吴主任上任的时候他就周盘考虑过：省里的模范向县教委倾斜，地区的模范向教委各科室倾斜，县里的模范向教育站站长倾斜，乡里模范向中小学校长倾斜，至于说公务员、年度考核优秀的名额亦是依次类推，要知这些都是与工资挂钩，与职称评分息息相关啊，普普通通的教职工，你敢有意见么？那都是顶头上司，小小的寰球经他们一拨就要转三转，权利大着哩，一旦得罪了领导，二十八乡镇哪里偏僻点，那里穷点，哪里发不出工资，就把你调往那里，吃不了兜着走，你愿意？
黑天县二高距教委不过五六里远，是名正言顺的皇城根下，很多教职工都是教委领导的“皇亲国戚”，在他们平常的言辞里也流露出对教委各科室权利分配上的不满，但自己都有一点红利可分的时候，敢公开给教委抹黑的人不多！二高的朱正耀校长今年想到教委当人事科长未去成，用他的话说还有两柱香未烧到，但当科长反正是迟早的事。他对教委几个主任的住房面积、烟洒嗜好、发迹靠山都了如指掌，也许因为以上原因，县教委对二高格外垂青，今年晋升中级的指标就大大方方地给了两个，再想向上要已是不可能了，但二高有十一个教师有资格晋升中级职称，且都是“老三届”了，朱校长倍感棘手，尽管自己和手下几个副手都在去年职评中挫败群雄跨进了中级的行列，尽管有个十一比二这远远高于全县九百比六十的比例了，但评定工作也不能有丝毫马虎，自己今年是三十六岁的节骨眼，搞得大家都上门哭天抹泪的，想荣升就有麻烦，朱校长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起来。
小伍正儿八经武大毕业，连送两届毕业生，在去年就向省钱输送了二十二人，破了校纪录，自己公共场所也有言在先，今年他的职称优先考虑，那剩下的一个名额到底给谁好呢？小陈吧，华师大毕业，虽是滞后调进来的，但他与教委的关系硬！小宋八四年肥官师专毕业，正当科班出身，工作也是卓有成效的，排在后面吧，也不妥。小杜呢？是今年暑假集训后从距城一百多里的北山高中调过来的，论关系有关系论水平也有水平，其余的几个，小周小吴小郑小王小胡小阎小曹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从心底来说朱校长真想把这职称的名额给小宋，小宋是自己嫡亲同学，他在本校搞的时间最长，根基最牢，这点朱校长对于自己的这个同学了解是颇深的，小宋的二弟就在北京工业大学教书，去年教委吴主任的二儿子高考刚过扩招省线，就靠他二弟的帮助只交一万元就轻而易举跨进了北京工业大学，吴主任为了酬谢，特地把小宋的妻子从云架山那边调了过来，他的职称未上，一旦吴主任怪罪下来，自己荣升之事就要画上句号了，但小宋排上去了就会得罪小陈，小陈与教委管人事的孙副局长关系非同一般：小陈爷爷的弟弟原来原来当过兵，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小陈爷爷的弟弟为了掩护连指导员朱轩正壮烈牺在黑山县兔子崖下，前几年朱轩正在从省水利厅副厅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之前专门到黑山县，就小陈的问题与县委四大家领导都打过招呼！县委书记立即拍板，当年就破例把小陈从百里冲中学调到了县二高，这一手张罗的是分管教育的赵副县长和教委孙副主任，别人进城费都要交上八千元才可以开调令的，小陈不但分文未交，教委孙副主任还当着赵副县长的面送给小陈一只大皮箱呢。
为接待教委汪督办的两盒红塔山几乎的抽完了，朱正耀校长才理出个头绪来，小伍、小宋、小陈、小杜的排序搞好了，还有一个安抚的问题也不能疏忽，就说未排队的小曹吧，总叫人捉摸不透，他也是今年从乡下中学调进来的，别人进来后都带点礼物到自家门上拜访拜访，唯独这小曹摆出一副不阿的样子，别人公开场合吹嘘自己的关系过硬时，他总是默无声息地，要么悄悄地离开，平时话语不多，看起来挺老实的，但沉默的人心理埋伏大呀，我朱某能大意失荆州？
星期一上午，第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朱校长就站在路口喊了一声小曹，小曹还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粉笔灰就尾随朱校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朱校长见送开水的小周一走就直奔正题。
“小曹啦，就这次职称问题我想同你交换一下意见……”
“就公平竞争呗！”
“竞争当然要竞争，但按我们二高的规矩，从外校调进来的第一年都不予考评和排队！”
“哪有这等事，这又不是到少林寺学武，先到的学拳术，后去的扫地烧火吧？”
朱校长一听就知道这小曹也不会善自罢休的，小曹能调到二高肯定有背景，万一得罪了小曹身的大菩萨自己也难脱干系，朱校长忙陪着笑。
“你各方面都不错，就等一年，有什么损失我们再设法弥补，今年指标实在太少！”
校长这么一说，小曹细细一想，也确实有点叫校长难办，僧多粥少，就等一年吧，毕竟还只有三十四岁，刚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得罪了校长自己后面的路就不好走。
“你看着办吧！”
小曹从嘴里摔出一句话，就大踏步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小曹一走，朱校长好象品出了小曹的话味儿，朱校长又十分犯难了，这也难怪小曹，职称哪个不想早进啊，迟一年就要花费好多精力和财力，这培训、那考试的烦死人，谁不想在今年搭上末班车，因为今年教委的微机培训根本没得到县人社局的承认，晋升中级的教师由于时间关系，今年就免了，明年晋升的人还得重新交钱，到人社局设在党校的培训基地进行微机培训，再者教委早就说过，明年晋升中级职称的教师要考自己所任的专业课外，还得加试外语考试，我的天，上面规矩多，随口一溜就给我们这些小蚂蚁出了天大的难题！
想着想着，朱校长就起身走进彭副校长的办公室，看到四下无人就关上门与彭副校长嘀咕了起来，彭副校长一听也感到为难，于是就咂咂嘴说：
“排来排去，除小伍外反正就一个名额，未定下来就夜长梦多，倒不如复杂问题简单化，表一填，公章一盖谁也无可奈何，说给谁就给谁！”
朱校长一听也觉得蛮有道理，于是就吩咐彭副校长具体操办操办，自己明天要到地区召开全区高考总结大会，彭副校长认为校长守在家里也难办，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乃是上上策，就满口应允下来了，再说昨晚小宋送了八百块钱要我老彭在职评工作中照顾照顾，我做个顺手人情何乐而不为呢？朱校长一走，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一办，人家怪也只怪罪到朱校长头上！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铃刚响，小曹就“咚咚咚”地赶到彭副校长办公室，一脸猪肝色地质问道：
“彭校长，人不可分几等，人家小黄也是今年进二高的，为什么他们能参与排队，我又不行？”
“我是不管这事的，具体操办的是朱校长”
“但我告诉你，人不能一手遮天！”
彭副校长怕小曹纠缠，干脆起身走进旁边的厕所里，屙了几个响屁，估计小曹已走，就提起裤子走了出来。
“这消息是谁给走露的呢？小曹你有什么硬关系敢与小黄比？”
彭校长一边系裤带一边在心里直嘀咕，系上裤子刚一坐下，电话响了，原来人事科付科长来的，付科长的意思是分配给二高的两个中级指标，这多天了为什么没人来拿，人家单位的早就拿走了，拿迟了到时交材料就搞不赢，彭校长一听更急了，后悔不该给朱校长当替罪羊，这职称历来是一把手的事，现在真是进退两难，退给朱校长吧，朱校长又不在家，不去领表吧，万一被别的学校抢去了二高的职工们一定要骂娘的，表领来了又让哪个填呢？
“铃铃铃”，电话又响了，彭副校长一拿起话筒，脸上的肌肉就舒展开了，一阵欣喜，因为那粗壮的声音十分耳熟。
“老彭么？职称的事定了么？”
“呀呀，朱校长，我还要告诉你，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小曹知道了我们的排序情况，在我面前闹了起来。”
“那好办，我在地区开会，看到有些学校用讲课定高低，你不妨也试试！”
“好是好，但小宋的课你是知道的，讲得一团糟，他班学生早就联名要赶他走路。”
“老彭啦，课照讲，讲得好不好还不是我们几个领导说了算？”
彭校长笑眯眯地放下话筒，一边抹着嘴边的唾沫一边自愧不如起来，这姜还是老的辣！
两天的讲课终于结束了，经几个领导一打分，得分高低顺序竟然与朱校长的不谋而合，小曹最先为难领导，被贬为讲课倒数第一！彭副校长心里舒坦极了，这官吗真要有点智商，民主是万万搞不得的，那实际上是与领导为难的！
第二天，当彭副校长一踏进人事科大门的时候一下子傻了眼，分到二高的两个指标分别被小宋和排在最后一名的小曹领走了。
原来，小宋昨晚接到朱校长给他打的电话，叫他先到教委找吴主任领走的。那小曹呢？因为读书时他与县委书记的大儿子金安是拜把子兄弟，各方面都不错，本想通过公平竞争，结果发现二高的职称评定是领导暗箱操作的，于是一口气跑到县委金书记家，由金书记一手张罗，教委人事科敢不给？
此时，天气格外闷热，彭校长额头上沁出不少汗来，坐在人事科靠门的那把长木椅上，他摸着口袋里小宋送的那八百块钱，他突然对人事科小尹在隔壁档案室唱的《钟馗嫁妹》十分感兴趣。
“鬼作随作鬼，亦将同类欺，当年果为帝王婿，几多百姓代苦力……”
慢腾腾的，彭副校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了教委大院，猛地一低头，差点撞在一个少妇的怀里。等他抬起头时，却发现那天上的黑压压的云象一群群的黑绵羊，在羊鞭的驱赶下正从北方向自己头顶上涌过来，彭副校长一惊：昨晚中央台不是说肥官地区晴么？
这狗日的天！
你“在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