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 | 曾国藩晚年深信命由天定
张宏杰丨曾国藩晚年深信命由天定
道光年间,曾氏家运一直蒸蒸日上,而自从咸丰皇帝即位以来,曾氏家运之规律变为大喜与大悲交错:他好不容易盼到江西主考的差事,就遇到了母亲之丧。他刚攻克武汉田家镇,湘军声望达于顶峰,紧接着就遇到水师大败。咸丰六七年间,湘军转危为安,军事进展顺利,不料父亲突然去世。今年曾国荃攻克吉安,声名大振,不料马上遇到了六弟之祸。
曾国藩由此认定,祖母葬后家中出现的诸种吉祥,不过是第一波大得意中固有之事。而六弟之丧,则是吉安之大得意后的大失意。先人葬地,似乎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如果祖父母所葬之地果然是当初自己所信的那样大吉大利,何以家中会屡次出现横逆之事?六弟之丧既已由仙人半年前明示,则即使在其后移动父母坟茔,也必无济于事。一个人的穷通死生,怎么可以由一具枯骨的埋藏之所而决定和改变?如果那样,上天岂不是太容易左右了?天命岂不是太不严肃了?
在曾国华之丧前,曾国藩很少谈论天命。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其实是“人定胜天”主义者,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
初创湘军时的曾国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意志。他相信凭借超人意志,他可以在大清王朝的生死关头,只手挽回社稷、再造乾坤。正是这种唯意志论的信念,支撑他穿越了本不可能穿越的重重艰险,以一介书生,赤地立新,创立起湘军。
但是从经历咸丰七年被皇帝罢黜回家的大挫折和咸丰八年曾国华之丧以后,“天命”二字开始出现在曾国藩的辞典中。
命运由大荣瞬间转为大辱,状态由大喜急坠入大悲,使他恍然体悟到人力的无可奈何。极度痛苦之中,他找到了“天命”之说与“黄老之术”作为挽救心理危局的良药。
他再一次翻阅历史。古人形形色色的命运给了他无数的感慨。很多时候,人的努力和收获是不成比例的。命运的不平并不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有的人庸碌无才,却获得美名。有的人才华横溢,却受尽屈辱。有的人,一辈子苦心钻研,学有所成,最终成果却被世界埋没。曾国藩恍然发觉,人生不过是一股水流,流到哪里,完全是由地形决定的。
天意从来高难问。事实上,那位天上的神秘人物,经常做出一些看起来乖戾无理的决定。人的幸运和不幸,也不是一时一世能看清楚。古来如李斯、董卓、杨素,智力皆横绝一世,早年飞黄腾达,看起来命运对他们很厚待,结果“而其祸败亦迥乎寻常”。也有一些能力超群锐意进取者,终生不得施展,却幸运地逃过了动乱,得以享尽天年。
大彻大悟的他由儒墨而入黄老,由执着事功而进入到思考人生与宇宙的关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他悟到,人力其实是很弱小的。
皈依天命说后,曾国藩一改过去的急切焦躁,在处理大事时变得从容不迫。他不再认为王朝的命运可以由他一手左右。他相信,太平天国能不能平,大清王朝还能存在多少年,这些太大尺度的事件,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个集团能够决定的。在这些大事件背后,有着天时、历史、人心等诸多深层次力量,个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
当时曾国荃久攻天京不下,肝气上升,心情焦躁,行将得病。曾国藩写信告诉曾国荃,太平军能不能平,南京攻不攻得下,乃是天地间那神秘的大力量决定的,个人能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
攻下天京后,朝廷打压功臣,有意贬抑曾国荃,气得他大病一场。曾国藩又开导他说:“汝虽才能,亦须让一半与天。”意思是湘军攻陷天京,半由人力,半由天命,并非全是你的本领,因此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一个人功名达到什么程度,不完全是由自己能决定的。
天命说使曾国藩在宦海风波中能心平气和,沉稳练达,甚至“老奸巨猾”,帮助他成功地处理了功高震主之后的君臣关系。
随着阅历加深和年龄增长,曾国藩谈论天命的语气越来越肯定,或者说,他对天命越来越迷信。他开始相信人不能胜天。
回首往事,他越来越认同,人的主观努力能施展的范围其实相当狭窄,环境和时机远比人的努力重要。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没有那个运气,一个人再挣扎奋斗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