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秋天的怀念】◆贾立娟
这幽幽香气似一个精灵霎时激活了我的回忆。
小时候,爸妈在庄稼地里干活,我就在田埂地头搜寻各种野草野花,等到回家的时候手里总攥着一大把,黄的粉的紫的,欢喜得不得了。爸爸常常帮我把这花束插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靠墙放在条几上。那时候村里穷,地里的野花是我最初的审美启蒙。
初秋的一天,爸爸从外面回来,安顿好东西之后,他走到我面前,摊开手掌,我看到他的手心里躺着五六颗黑色的种子。我惊奇地问:“这是什么?”他带着笑说:“夜来香。”我立刻从名字判断出这是一种花的种子,忍不住欢呼起来了。可是种在哪里呢?院子实在太小了!当时我家有两排房子,北屋是四间砖瓦房,南屋是三间土坯房,中间的院子只有窄窄的一个长条,也就有三米宽。爸妈对空间的利用可以说是竭尽所能:厕所,牛棚,饭屋,大门过道,水泥粮仓和各种农具,都井井有条地安置下了,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妈妈以没有地方为由坚决反对我种花,但我和爸爸还是瞒着她把种子埋在了北屋门口的水泥台阶边上。几天后地面上冒出了两株嫩芽,接着它就疯狂地生长,杆子越来越粗壮,叶子越来越宽大,争分夺秒地追赶着时光,像野草一样傻长。直到它高过了四岁的小弟,才开始专心孕育花苞,有个花的样子了。再后来每一年的夏天和秋天夜来香以它的碧绿和淡紫装饰着我家的小院儿,以它连绵不断的幽香愉悦着我们的感官。爸爸每次进院门都会忍不住说一声“真香”!
平时爸妈从田里回来,总要先洗脸洗脚,换上干净的拖鞋,然后摆上小矮桌,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喝茶。那一天是中秋节,爸妈照样忙到快天黑才回来,仿佛忘了节日。回来后妈妈先去煮上了掰来的新鲜玉米。爸爸喝了一会儿茶,起身去屋里拿出了一支竹笛。我和弟弟好久没见他吹过了,都紧紧地围着他。他先试着吹了几声,不成曲调,惹得我们很心急。慢慢地他找到了感觉,就吹起了《十五的月亮》和《血染的风采》,那是当时的流行歌曲,我们姐弟也早就跟爸爸学得会唱了。凉风拂过,夜来香香气四溢。爸爸一边吹笛,一边时不时看我们一眼,他身上的白衬衫在微暗的天色里闪着光。月亮升起来,院子里亮堂堂的,悠扬的笛声伴着我们稚嫩的歌声飘出小院,吸引来了邻居家的孩子,我们唱得更带劲了。后来妈妈端出了饭菜和一小盆煮好的玉米,还有一包月饼,吃了这顿饭就算过了节了。
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爸妈终于在新宅子上盖了八间大瓦房,还有东西两侧各三间的偏房,那真的是一个不小的院子了。就好像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爸妈在窗外移栽了一棵石榴树,一棵无花果树,在院子一角种了一片向日葵,一架扁豆,沿着西墙跟儿还有好几丛雏菊。只是没有了夜来香。可能是他们把它忘记了。然而那个被废弃的小院还有那“寂寞开无主”的夜来香,却常常走入我的梦中。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又站在那个小院大门口,冲着里面喊着爸妈,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回应,我抬腿走到北屋门口,看到门两侧的夜来香长得正旺,妈妈面朝里躺在床上,正在睡午觉的样子。我问,“妈,我爸呢?”妈妈没有动也没回答,我又问:“妈,我爸呢?”妈妈还是沉默着。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愣了一下,似醒非醒间,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原来是梦!爸爸已经走了,早就不在了,而那个小院也在爸爸同时拆掉的还有我们的村庄。那里曾安居着我那亲切的温馨的小院子,安居着爸妈辛劳半生修盖的大院子。可是如今,爸爸躺在村东的土地里,我却寄居在县城里了。我们小小的村子被时代变迁的洪流淹没了。去世不久后被拆掉了……
拆迁的时候我不在家。等我再回去,我的村子已经消失了。没有了熟悉的街道,房屋,树木,电线杆,甚至河道——一切“夷为平地”。村庄原址上残留着破碎的砖头瓦砾。我睁大眼睛极力地寻找往日的痕迹,只见遍地的野草几乎侵占了所有缝隙,就在失望之时,我突然发现了一片夜来香!它们散乱地长在砖头缝里,它的叶子依然那么舒展,它的紫色的小风铃一样的花朵依然暗吐着芬芳。我差一点落泪,夜来香,它还在!它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让我找到了我魂牵梦萦的家!
现在的土地已经被外村人承包。原先一家一户分割开的地块,完全打乱了格局。因为失去了参照物,庄稼地里祖坟的位置变得难以确认。站在空旷的原野上,我四顾茫然。我和所有的亲人,所有的乡亲,我们失落了什么?这里已经消散了母亲亲切的声声呼唤,湮没了孩子们的欢笑和痛哭,安静了欢腾的鸡鸣狗吠,冷却了温暖的袅袅炊烟,闲置了祖辈用惯了的农具……几百年来,人们劳作于斯,歌哭于斯,这里是我们的祖辈赖以生存的家,是所有奔波在外的游子的根啊!
父亲已然逝去,故乡也已不见。虽然这贫瘠之地没有走出过什么达官贵人和英雄豪杰,但是那些有血有肉如夜来香般依赖着土地的生灵,普通如草芥的人们,也曾认认真真的活过,那真实的人生,感动着我,促使我写下这秋天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