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梁炜:张婶(中篇小说·上)
一大早,张婶就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小区大门,向右边刚刚建起的西街公园而去。时序才走进了八月,清晨有了微凉之意。太阳还没有露脸,晨风轻轻地吹着。奔走中的张婶那稀疏而细软的时髦短发虽然用两只小小黑色发卡卡着两边,但垂下来的头发稍却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远远地看着她,却很难把她和53岁的妇人联系在一起。她看上去很健壮,上身穿着一袭白褂子,下着一条大短裤,两条裤管被松紧带口紧紧地束着,露出了大半截小腿。一双新买的偏带半胶鞋,适脚地穿在胖实的双脚上。一双胖胳膊,一对浑圆的屁股蛋,走动起路来就像一对上下抖动的皮球,把丰硕毫无保留地亮给了这个世界。
“哎——,老婆子!嘿嘿嘿,张婶。”桂花去上班,她远远地喊道。她骑着一辆轻巧的电动车快速地追上张婶。
“哦,桂花。这么早就去上班呀?”
说话间,两人就走在了一起。桂花拉闸挚车,一只脚就稳稳地垫在了地面上。
“现在不上班,是要提早去单位排练舞蹈,为喜迎国庆做准备哩。”
“是吗?看你多愉快呀,我要是再小十年……”张婶说着咽了话头,却把眼睛笑成了弯月,她一脸的自豪里隐藏着一些悔恨。
“嘿嘿嘿,只要你舞跳得好,我们单位还可以聘请几位来为我们去演出。”桂花说。
“是吗?那我请你……”
“不过,人家请的跳舞者是有年龄限制的,你……”桂花摇了摇头,笑着摁响了电动车喇叭,并且飞速而过。张婶看着远去的桂花,“屁!跳舞好坏不一定跟年龄有关。那是一种协调动作,一种艺术。哼,老了,老艺术家还比我老几十岁呢。”张婶自言自语,一边自我得意一边又向前走去。
还早。只有三两个老人在公园小广场里散步。私自组织并跳舞的女人没有一个人来,而那自发为大家弄着音乐伴奏跳舞的王婶才把她那大音箱拉到公园长廊下开始插电源、调音量。张婶的脚步并没有没有停下来。她绕着公园喷泉周围转了两圈,在来到王婶身边时顺便打了一声招呼后就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张婶跑了一圈,觉得不过瘾,因为在弯道上她不敢加速。于是,她又跑出公园,沿着河滨公路向河滩方向跑去……
滨河岸边一条坚实的拦河堤把偌大的滨河滩圈出一盘丰富。和河道平行的四条大路刻画出科学而又富有诗意的滨河工业园区概貌。整个园区依据《诗经》的风雅颂为主题创建、分划,把伟大的《诗经》立体化地呈现给世界。千狮桥、水北桥、三星桥横跨滨河,把整条一个大川的河水两边连成一片四通八达的人间天堂。那千首唐诗宋词沿着白玉砌栏一字儿摆开,把古典文化赫然招之于天下。走上宽敞的河堤大道,俯览远处,那滨河岸边的茅草挺起丰硕的身躯,把自然奇迹傲视无遗。张婶走上大道,才正式甩开臂膀,沿着河岸跑出欢快的脚步。她一边跑一边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苇草,她的思绪被眼前的风景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候的张婶才18岁,人们都叫她的名字——张虹。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给她起了张虹这个名字,后来,她问母亲,母亲笑着说,“傻女子哟,你看看那个虹字不是彩虹的虹嘛,妈生你时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天正下着大雨,天空中一下子就出现了两道一长一短并排着的彩虹,于是,我一准就叫你虹虹了。
张虹最幸运的是她生在了贫农家庭,她那时就是革命者的后代,她是党的光辉照耀着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她自从出生后就有着一个结实的胖身体。19岁那年,张虹已由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了处处显山露水的胖实而美丽的大姑娘了。她有着高高的个头,但最突出的则是她有着非常结实的身子骨,她有一个宽大的脸庞,因为胖,使她的眼睛显得略小了点,她平时眼睛细细地眯着,要是一笑就眯成了两条黑毛线,看不见眼白和瞳孔。那两个胖实的圆脸蛋生动地把那个微沓的鼻子和樱桃小嘴巴挤在“两座山“之间,让人侧面很难看见嘴巴和鼻梁。她有着一条长溜溜抽打着屁股蛋的发辫儿。那宽敞的额头上松散着一排齐眉的刘海。再瞧她那身体,整体可以叫虎背熊腰最贴切。她有着宽大的肩头,有着肥胖的臀,有着白萝卜似的胖实而又白净的双臂,那双腿简直就是四节莲菜对接而成的,处处都凸显着富裕的神韵。一双大脚片,把一对宽大的偏带大口布鞋紧紧地撑着,撑得那小拇脚趾头处的鞋口条永远断开一条口子。要不是那吃紧鞋带的作用,就会让小拇脚指头生生地迸出鞋外。而那两条窄窄的花鞋攀时刻把两道印痕刻上一双丰厚的足面。
张虹当时是生产队里一位壮实的女劳力。她在生产队里劳动,挣着全队所有妇女中的最高工分,一日七分工,而其他妇女的日工分都是六分以下。她凭着自己壮实而彪悍的身子敢和每一位男社员比力比劲,她曾经扛上120斤粮食和男社员一样上有着六层梯桄的储备粮仓存粮,她曾经和男社员一样地去粮站背180斤的粮袋装车,为大队团支部挣创经费……说到打架,女社员没有一个和她敢对阵。男社员中的青年小伙子也对她有着三分胆怯。因为她那壮实的腰身小伙子抱不住。有一次,她和一位自认为力大无比的小伙子张林进行摔跤比赛,她一连把张林摔倒了三次,让他生生地坐地求饶。张林说,“哎呀,不是我没有劲摔倒她,是因为她那胖实而溜滑的腰怎么也抱不住,真是有劲使不上啊!”
张虹有着开朗活泼的性格,虽说读书不多,仅仅读了初中,考高中落榜,她就立即成为一名普通的农家女了。但她从不本分,不爱在家里做针线、学茶饭。她老爱在外面风风火火地去打拼,为此,母亲整天说她:“疯女子,看你能疯到啥时候去,你就不学茶饭,不做针线,到时候谁娶了你做媳妇都是个大问题!”每次听到母亲的唠叨,张虹就故意把嘴一咧,用手撑大眼皮、吐出舌头做鬼脸,之后就说:“我不嫁人,我要疯一辈子,看谁能把我怎么样?”母亲看着她,把一脸无奈挂在脸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的年代。张虹白天走上农建工地,大干实干加巧干,农建任务不过夜,晚上吃过晚饭,就又去风风火火地参加共青团、民兵连,或者政治夜校学习活动,夜夜都要猴到半夜才回家睡觉。张虹因为力气大,社员们都喜欢和她分在一个小组干活。特别是出蛮力的活路,只要她在,就没有干不动的活。每年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地皮冻了一尺厚,而修地社员首先要揭开那厚实的冻地皮。每个农建小组就让在全组力量最大的强壮劳力挥动长长的䦆头揭开那冻皮。而在张虹的小组里,她就独揽了挖冻皮的活。她用那沉重而尖利的线䦆头,一口气挖下了一个桄子的冻土皮,挖得她汗流满面。她坐在坎塄上,拍净手上的尘土,稍作休息。可由于那冻土块太大,两个妇女也抬不上架子车,她忽地站起身,“闪开闪开,我来!”说着跳下坎塄,用力抱起那足有四五十斤重的大冻块稳稳地装在了架子车上,她那利索的动作以及那赢人的劲头让多少人感到自愧不如,而又从心底里把她赞扬不止。
张虹的生活是快乐的。虽说那年代大家都要吃糠咽菜,她自然也走进了那大干快上和“瓜菜代”。张虹的性格总让她活泼着,永远精神着,记得十六岁那年,她因为偷吃了弟弟为自己藏在面缸后面的半块洋芋,而让弟弟躺在地上大哭大闹,而她却站在弟弟面前一边笑一边跳,还故意把嘴巴弄成吃馍块的响声,逗得弟弟生生地把头在地上磕。母亲哄不下弟弟只能骂她,走过来顺手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扇得她流出了鲜红的鼻血,可她止住了笑,“好”,打不出那半块洋芋来,你越打,她就越沉下了肠子里。”气得正在生气的母亲不禁笑了,同时,也让哭闹的弟弟停止了哭声,躺在地上用莫名其妙的神色看着她。
“兄弟,你慢慢躺下暖地吧,姐姐我去开民兵会了。”她扔下一句让人无法还嘴的话就匆匆走出门去……
张虹永远都是嘻嘻哈哈的,永远像是忘了一切烦恼与忧愁的人,她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猴女子”。在家里,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喊他虹虹,而喊她“猴女子”。
“猴女子”也真猴,八岁那年,她一个人爬上门外胳膊粗的枣树上,摘下长在树梢上的那三个红枣,却在下树时,被枣刺扎破了脚丫,一个枣刺尖生生的断在她那丰隆的脚心里。那时夜幕已降临,油灯下,母亲用一根绣花针,为她挑出了那一根长长的枣刺,之后,她便从衣兜里掏出那三颗红枣让母亲吃,四岁的弟弟也要吃,她不给。母亲说:“给上娃一个,别吃那么多生枣,吃多了会拉肚子的。”她不想给,却又怕母亲骂她,于是,就赶紧把那三个红枣每个上面咬一口,脆脆的吃着,再把剩下的三个半红枣给弟弟吃。伴着昏暗的油灯,母亲看见那红枣里的虫屎,急忙从弟弟手中夺下那三个半块红枣说,“那些早出虫子了,吃了肚子疼,快扔掉!”这时,已经将那三个红枣都咽下喉咙的张虹,迟疑着,悔恨着,片刻,她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又兴高采烈地对弟弟说,“虫子和虫屎都在你那半块里,我吃了好的部分。你听,我这肚子里一片平静,只留下甘甜在口中。”张虹说着张开嘴,向弟弟哈了一大口气。
当岁月把她点化得无比丰满时,她又迎来了“农建”大汇战,公社所属直属大队各抽一部分青年社员,男女各半,共三十人,去邻村一块大漫坡地里修农田,张虹第一个就被大队选中。当时由于她在民兵连当着排长,而组成大汇战的三个大队的社员都由公社统一编成了三个“农建战斗连”,连下设排,排下设班,班下设组。张虹就正儿八经被公社农田基本建设指挥部封为柳坝大队农建战斗连连长。由于是民兵编制,所有的民兵在农建战斗连里都叫战士,不叫社员,要求每个人都记住自己是一位光荣的民兵战士。他们统一住在高家庄三个大教室里。他们自带碗筷、被褥,三个大队各自补贴储备粮,每人每天按一斤半标准统一办灶吃饭。上工、开会、学习、就寝统一以军号为令。他们每天早晨六点起床,伴着军号,各连队整队在学校操场里开会训示,并安排当天的农建战斗任务。六点半出工,七点准时动手修理地球。晚上下工后,也安排着不少活动。每逢周二晚上要召开全体民兵大会,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文件,周四晚上则由各连召开民兵生活会,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甚至批斗个别落后民兵,周日晚上就统一观看电视新闻,召开文艺晚会,以此来活跃大家的文化生活。那真是一个革命大熔炉,它激发起革命青年的极大热情,人人都为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了建设社会主义而努力奋斗!
张虹没有多少文化,她依旧发挥自己干活又泼又快的精神和特长,每天的修田移土任务总是第一个提前完成。她带领五人劳动小组经常帮助兄弟小组完成任务,并一同收工回营。就在那时,一位叫孙亮的青年走进到她的心坎里,让他从此就把自己美好的未来一准寄托给孙亮。最初拨动她心弦的是她无意中看到了孙亮的红皮日记本。
那是个周日的夜晚,在男民兵宿舍的一角是他们欢歌载舞的小舞台。那里放着一张课桌,一把椅子,三条坏了腿的长凳子。这一切都是从学校仓库里的烂桌凳中寻找出来的。好在那所小学校里已经通上了电。两个100瓦的白炽灯泡把三间教室照得通亮。西边两间地上是用麦草铺就的厚实的地铺,地铺外边用两绺儿砖块挡着,男民兵就在那里睡觉。在它的东边半间房里弄成了一个简易舞台。说是舞台,其实有点夸张,那其实就是用白石灰在地上圈了一个长方形框子,谁要是表演节目、或是唱一首革命歌曲就走进那框子里去,在那张课桌前表演。没有话筒,没有伴奏,有的则是观众随着演员而伴唱上一句两句。不爱唱也不爱舞的人就在那里转转、看看、说说、笑笑。倒是有两个平时爱吹牛抬杠的对仗,让少得可怜的观众兴高采烈上一阵子以后,就各自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由于时间未到点,有娱乐的周日晚上,比平时迟吹就寝号一个小时,由平时的八点推迟到九点。在那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张虹感到很无趣,便和三两个女娃坐在男民兵的地铺上说闲话,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正好坐在孙亮的地铺上,无意之中看见了一个红皮日记本,便顺手拿过来一边和同行谝闲一边翻看那日记本,一个女人的名字让她来了兴趣,也有了不明真相而又急于弄清那个女人的事儿,跳入她眼睛的是:焦淑红、马翠青、李铁梅、韩英……还有丑女、蛮女、傻女子……怎么都是些女人呢?她便悄悄拿走了那个日记本,并把它带回自己的宿舍去。女民兵的宿舍里还乱着,同地铺里的二十多位姐妹们此时还没有入睡,她们或躺或坐,或说或笑,甚至还有几位追逐打闹着,把宿舍弄得沸沸扬扬。张虹自然在那个时候不能看那日记本里的内容,只有等着明天上工后,找机会再利用休息或吃饭的时间,找一处隐蔽的地方细细读,认真看。
第二天,随着一声起床号响,张虹和所有民兵一骨碌爬起身,穿戴整齐,细细地按要求叠好被子,放好枕头,临走时,还要把拥起皱褶的床单拉平撕展,之后,再走到地铺顶头,细细地瞄一下,看看她的被子边线是否和大家的被子在一条线上。然后才放心地去洗脸刷牙。完毕,同样把刷牙缸子整整齐齐放在摆成一绺儿的课桌上,同样也站在课桌顶头照端一眼,看刷牙缸子也是否归队成一条线,毛巾是否按顺序搭在横跨教室靠着墙壁拉紧的绳子上。那一切动作都做得熟练而麻利,一举一动都充分体现了革命军人整齐划一的气氛。接下来就是出操、训示,一切完毕,随着出工号声,他们就扛上工具、拉上架子车,排上整齐的队列走上农建工地。在上工之前,张虹就悄悄把那个日记本揣在怀里,日记本外面还用自己的花头巾包裹着,谁也看不见那个64开红色塑料硬皮日记本。走进工地,大家各自走进自己的劳动小组,走进自己的工作面,开始了暂新一天的修理地球大战。张虹放下肩头的铁䦆时,被揣在怀里的日记本撑了一下,她急忙扔下䦆头,走进了搭建在不远处的临时厕所……
张虹走进厕所,没有方便,她在那用玉米杆和几根栽在地上的木椽加上绳子扎成的“墙壁”上寻找藏放日记本的空隙。她围着“墙壁”转了一圈,怎么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好在那时候,还没有人来上厕所,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地藏放。她在玉米杆上试着放置好日记本后,就站在厕所门口试着瞧。不行。由于那玉米杆只是一层或两层排列而成怎么都遮不严实那个红色日记本。她走过去又取下日记本,在拥着玉米杆的土坎里用手刨了一个小坑,放进日记本,再在上面严严实实盖上一层土、并放上几片玉米叶子加以伪装。
终于到了劳动休息的时间,张虹随着休息号声扔下铁䦆匆匆走进了工地厕所。她要赶在别人上厕所之前在厕所里拿出那个日记本,再悄悄走下地边的退水渠去读那本日记本里的内容。按照张虹的计划,一切都如期完成了。她在厕所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个日记本,用手刨出来,顾不得弹净上面的尘土,就迅速塞入早已解开纽扣的衣襟下,匆匆走下了退水渠,坐在渠底那棵高高的柳树下,先用花头巾包裹着日记本外面,再一页一页翻看着,首先跳入她眼睛里的是一行隽秀的字:
“读《艳阳天》记。”
内容说明:这部长篇小说,以1957年麦收前后京郊的一个农业合作社为背景,描写了我国农村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小说共分三卷。第一卷围绕着“土地分红”与闹粮问题,展开了错综激烈的斗争,农业社取得了初步胜利。第二卷,斗争继续深入,阶级敌人进行反扑。通过一系列的斗争,老一代贫下中农更加成熟,新一代的青年迅速成长。第三卷,革命洪流锐不可当,牛鬼蛇神原形毕露,农业社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作品以饱满的革命热情、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生动的语言,塑造了闪烁着共产主义思想光辉的英雄群像,着重地刻画了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萧长春的成长,再现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我国农村生活,充分反映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无比威力。
第一卷摘句:
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用得劲头猛了一点儿,这一拉,顺着劲儿把马翠清拉到自己怀里了。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少妇的温暖,触电一般地传到了他的身上。又像是怕她跑掉,身不由己地把姑娘搂住了。
马翠清的胸膛突突跳,她根本没有想到老老实实的韩道满突然间来这么一手。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挣脱开跑不是,这样待着也不是,变得像一只小猫。
韩道满也很吃惊,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白杨树上的两只花喜鹊抖动着翅膀飞跑了。
马翠清使劲儿掰韩道满的手,推他的胳膊想挣脱,低声说:“我当你老实,敢情真叫坏!”
韩道满也不吭声,头一低,在她那胖乎乎的腮上使劲儿亲了一下。
读着读着,读得张虹心惊肉跳,读得她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可她犹如饥饿多日的饿汉,一口气读完了三页,还在不停地翻看着:
出嫁的女人,泼出去的水。
求爱要靠勇敢,但更重要的还是耐心。
马立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似乎看到了那颗红润、光泽的面孔,看到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年轻的小伙子心神荡漾,有点儿魂不附体了。
“淑红,别生气,你要真生气,我心里就难过了。你相信我,我是真爱你的,爱得要命!为了得到你的爱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把咱们结婚后的事情全都安排好了。我要为我们的幸福干一番事业。我要入党,我要争取地位。”
如果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搞到可以在黑夜一块找地方谈心的地步,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别人的眼睛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于这样大胆地看萧长春,看萧长春的浓眉俊眼。浓眉显示着他的刚毅,俊眼透出他的聪敏。
他们开始恋爱了,他们的恋爱是不谈恋爱的恋爱,也不是用自己的娇柔微笑来得到萧长春的爱情;而是一个同志,一个革命事业的助手,在和萧长春共同为东山坞的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的同时,让爱情的果实自然地生长和成熟……
正在张虹读得异常投入而愉快的时候,开工号就响了。张虹显得很气愤,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怎么这么短。她急忙哗啦啦翻着日记本,好家伙,厚厚的一个日记本几乎记完了。她拿着日记本,把它惜爱地又揣入还散发着热量的衣襟下,红着眼睛想那焦淑红,想那马翠清,想她们是那样幸运地能遇上那样爱着她们的男人。而自己……她一想到自己就不知道下文内容了。她又拿出日记本,爬上退水渠,走进厕所,照原样依旧埋在玉米杆墙下的土里,就匆匆忙忙走进农建工地去。
孙亮是高家庄一位武装基干民兵,19岁,中等个头,整体长得秀气而白净。脸庞像才涂上色的红苹果,皮肤是细腻的枇杷色。他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去年高中毕业,返乡参加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成了生产队里一位新社员。一时间还脱不了学生相。一件蓝色中山装,一条黄军裤,一双黄胶鞋。那上衣兜里永远别着一支钢笔。左边胸口上别着一枚毛主席纪念章。那两道浓眉却永远昭示着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精神和气派。孙亮自小上学读书都是班上前三名学生。在高中上学时他几乎每学期都要拿到奖状和奖品,得奖的日记本就有七八个,钢笔五六支。他现在上衣兜里别的那一支金星钢笔就是在毕业大会上老校长亲手发给他的。他那时伴着全校师生热烈的掌声走上了主席台,光荣地向老校长敬礼后,用双手接过奖状、日记本和那支金星钢笔。
孙亮喜爱读书,也爱写文章。平日里总是背上伴着他走过了三年的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草书红字的黄挎包,里面装上课外书和捡到的过期报纸,利用劳动间隙和吃饭、就寝前的时间读上一页两页,一段两段。他把那些别人不重视利用的零碎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学习上。毕业后,他在生产队里劳动了两个多月时,大队发现他有才学、有文采,便把他从生产小队的社员提拔为高家庄大队团支部副书记,并兼任大队民兵连文书。从此,他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学习,有时背上老“七九”和民兵一起值班,在村子里转转悠悠上大半夜,维护农村安全,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孙亮一读书就要动笔记笔记和摘句。他正是不动笔不读书。他的日记本里很少有自己的日记,多是读书的笔记和摘录。他在高中毕业后一年里,开始读小说《艳阳天》第一卷,他要读完第一卷后再去中学图书室换借出第二卷读。现在,他依旧把书带到“农建战斗队”,每天晚上趁着入睡前读上一两页,抄上几句话。在周日晚上他就不读了。因为大家要娱乐,要唱歌,宿舍里的热闹不断而长久地进行着,他这时走出宿舍外,一个人走进夜幕,在学校的操场里一边散步一边思考小说中人物的发展和命运,间或就想想自己的前途命运到底会走向那里去,自己何时可以当上大队先进社员,当上公社积极分子,以至于努力使自己当上一名合同干部,从而跳过“农门”去。
张虹上午读了孙亮的日记本,下午休息时照样走进工地厕所,再取书、下退水渠,同样坐在那棵柳树下续读那本日记本。她读得热眉烧眼,她读得激动万分。读别人,想自己。她为焦淑红和马翠清而自豪不已。焦淑红能积极靠近、追求大队党支部书记萧长春,而她到目下还没有一个自己愿意追求的对象。那时,她在脑海里打开搜寻的记忆,在自己的同学中,在自己认识的青年人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没有,的确没有。她把自己的同学一个一个地思考过了,却感到没有一个和她能走在一起的。再说,那些同学仅长相与学识都是一般,却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世是否是“红色”。他们的出身是什么,他们的家庭以及社会关系如何……唉,这世界怎么找一个人就那么难呀!她找呀找,结果是一无所有,一点苗头都没有。她平时常说买卖婚姻不符合社会主义《婚姻法》,那些媒婆们她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她认为她们是一些投机分子,正是“贼媒人,把媒说,两头图吃货”。还有的从中捞点彩礼。她就要自己亲自去谈对象,和对方面对面、眼对眼地挑拣自己的意中人。去年过年时,张虹穿上母亲为她用自己一件红花布衫改做的棉袄,在镜子前照着看,一个美丽漂亮的大姑娘映入自己的眼中,她会心地不出声地笑了,红了脸。母亲把她拨着转了两圈,又用手扯扯前襟后襟,扶扶衣领说,“哟,多漂亮的姑娘了,看来俺虹已经能当一位漂亮的花媳妇了。东沟里的亲家已经来过几次了,说是让你明年就结婚过门,他家里缺人手。”
“屁!胡说!,我根本就不同意那门亲事。妈,你要是替我同意了人家,再逼我出嫁,我就去法院告你们买卖婚姻,有法律给我做主哩!”张虹说得是那样地自信和坚决。
“法律不管这些,几百年来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还能改变了它!你疯女子还有天大的本事能把老祖宗的规矩掀倒?!”
“好好好,咱们走着瞧!”张虹扔下一句话,就风儿般地飘出门去……
虽说张虹的态度永远是明朗而强硬的,但她对那门娃娃亲事能否走到底心里还没有个底。她对那门关于自己的亲事的记忆永远是那样生涩,那样无奈。她只记得她那时傻傻地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张油饼吃着,在那个叫做国营食堂的大门里出出进进地玩着,不知道那一次,就是母亲做主为她定了娃娃亲。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来临之时,父亲搞投机倒把,被国家逮捕坐了牢,丢下母亲艰难地带上九岁的张虹和五岁的弟弟张同挣扎着度日。母亲一个人怎么也拉扯不大他们姐弟俩。吃饭主要是野菜加自家自留地里长出的一点蔬菜,粮食就是星星点点。劳动干活只有母亲一个人撑着。每年收种自留地时,母亲就只有求爷爷告奶奶地求人帮忙。那难堪的场面一提起就让母亲流下伤心的泪水。由于饥饿,人们劳动干活都没有劲头,没有耐力。张虹的父亲判刑两年后,母亲就在张虹她二爷的张罗下为张虹定了娃娃亲。亲家是东沟大队的胡鹏。他的二儿子叫胡明鑫。他家里那时也无粮无钱,日子同样过得艰难。可他家有劳力,胡鹏和他的大儿子胡金辉都是挣着十分工的全劳力,他的母亲也是一位六分劳力。每年的自留地他们父子俩捎带着耕作,从不耽搁一晌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胡明鑫那时读小学三年级。他们两家相距三里路。每年遇到自留地作务,或者遇上大活、重活时,张虹的母亲就去请亲家父子来帮忙,一分钱的工钱也不付,有时甚至连一顿饭都不吃。亲家胡鹏也的确是个既普通又老实的农民,他只要一听到张虹家里有活路、有事情,他就来到张虹家,帮张虹母亲出主意、想办法解决问题,干完活路。从那时起,张虹母亲就一准认为胡鹏是她家的救命恩人。她让女儿和人家结亲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后来胡明鑫长大了,他们父子三人就把张虹家的农活全都承担下来。每年种收碾都是他们父子按时作务,喜得张虹母亲不住口地夸胡鹏一家都是好人。
1973年,胡鹏来到张虹家,和张虹母亲商量胡明鑫和张虹的婚事,母亲知道女儿没有完全同意而不敢说肯定话,就以孩子年龄小不宜早结婚为由而搪塞。由于胡明鑫是个农民,他也不敢硬来,两家就那么几次相互不争地得不出明确的结果。1976年7月,胡鹏知道张虹参加了公社“农建战斗队”,又当着柳坝大队民兵连的连长,这下,她整天和三个村子的青年人接触着,他对张虹的发展和未来就有了胆怯。他害怕张虹另攀高枝,害怕她不能坚守九年前的定亲承诺。他就展开了攻势,让张虹的母亲拿定主意,让张虹和自己的儿子立马完婚。
目下,张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自己的婚事自己要做主。她永远不承认九年前那娃娃亲事,她学习政策,她明白新社会婚姻的形成原则与法律准则。再说,胡明鑫也算是个壮实青年人,他有着一张黑里透红的大脸庞,一双大眼睛上扩就着两横微显淡黄的眉毛,和那张黑脸庞极不协调。鼻子高挺着,鼻孔外翻,嘴巴半张着,耳朵仄仄地贴着脑袋,看上去他的面容疙疙瘩瘩,让人想到崩裂的干枣。在张虹眼里,他没有任何风景,没有一丁点儿好看的影子。他经常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有着不少补丁的蓝布衫。那腰就如同一节粗大的麻袋稳稳地蹲着,蹲得让人感到沉重。他的身体除了臃肿还是臃肿。张虹一看见他就觉得恶心,流酸水。他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认识有限的几个字,当个农民也是一位白痴农民。张虹面对他,只有选择离开为上。
三天后,张虹终于偷偷读完了孙亮日记本上的全部内容。她读得意味无穷,她读得一准把孙亮当做革命青年追求的人物了。孙亮的确是一位书读不够、字写不烦、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好青年。他读的书好像都派上了用场,而且用得让人赞美,让人羡慕。他在日记本里简单记叙着自己的奋斗历史:
1963年,他七岁上学。1969年,小学毕业推荐上了中学。1972年,他因为学习成绩名列全年级第二名获奖。1972年11月,他考上了高中。1973年,他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并担任班团支部书记。1974年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中考总结大会上发言,并获得学习成绩一等奖。1974年底高中毕业,回队参加劳动锻炼。1975年3月,他加入了高家庄大队民兵连,成为一名武装基干民兵……
读着孙亮的简介,想着自己走过的路程,张虹觉得她和人家孙亮就不敢比,不敢把自己取得的突出成绩让人看。她只有两年因为修水利好、打埂积极、出满勤而被大队评为好社员,奖给她一张铁锨,一把䦆头。1975年4月,她加入了大队民兵连,当上了民兵排长。因为民兵连长有病,不能参加公社组织的“农建战斗队”,她因补缺而被命名“农建战斗队”二连连长。这算是她一生中当上的最大的官儿。
转眼间又到了周日晚上,张虹偷偷地把孙亮的日记本放回了他的被子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由于孙亮近一周来为“农建战斗队”赶写阶段总结,他没有时间去续读《艳阳天》,也没有去找那个日记本。一切都在平静中过去了。但张虹却让孙亮以及那个日记本时刻撕咬着。她在心底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一个永远让女孩子激动不已而又不好言语的念头:她想追求他,追求女孩子一生的目标。这个念头一闪,先是羞得她脸红发热,接下来则是平静的思考。她把自己和孙亮做比较,人家是高中毕业,自己是初中毕业;人家是大队团支部书记、民兵连文书,她是民兵排长;人家能写文章和材料,她最多是写一封简单的信,还有不少字写不出来;现在,孙亮是“农建战斗队”会计兼文书,她是个补缺的连长;人家不用整天和地球玩命,不用一天完成8方土的硬任务,而是除了写材料、搞宣传外,就是每天早上去工地给20个劳动小组分土方,此后就和质量检测小组的三位人员用两把插尺去检验每个小组的修地质量,看看是否保住了表土,移出了生土,坚守了“挖二填三倒桄子”的原则。否则就要求返工,受到加罚处理,熬夜干到晚上12点,回营后还得在全战斗队人员大会上检讨错误,挨批挨斗。她虽说不是普通的民兵,可她也编在了一个劳动小组,只是因为她是连长,分给她的任务是一般民兵的一半。因为她要随时去检查其他六个劳动小组的修田任务和质量。
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张虹因为身体强壮,挖冻土的铁䦆就永远让她拿着,挖坑把坎,装土推车等,其他四位民兵分别承担,那种劳动程序铁定似地。张虹目下怎么比自己都和孙亮相差甚远,她的心思可以说是乱如麻、急如火。她想立即知道孙亮的婚姻情况,她不知道他目下是否定了亲事。她想问他,可他无法张口,要是平时,她那疯劲就会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心里话倒出来,让大伙儿笑着、闹着,甚至骂着,她也不收敛,而是更加津津有味、肆无忌惮地疯狂去。往常一到休息时间,张虹最为特长的是和大伙儿比赛扳手。她那大而胖实的双手和谁扳都会赢。她那硕大的厚实的手绵绵地握上大伙儿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地紧。妇女们多是她手下的败将,因为她稍一用劲,她们那手指就疼得发响。男人们都企图扳赢她,可一个一个地都几乎败下阵来。在没有读孙亮的日记本以前,她永远是一个疯女子的作为。休息时间和大伙儿追逐打闹,和大伙儿摔跤绊腿。大伙儿一个人是轻易不敢和她比试的。于是,他们会三五个人一齐偷偷动手,趁她不防备,一哄儿把她抬起搧扇子,然后再高高举起摔在才填上虚土的地上,让她宽大的身躯重重地把地夯实一块,然后就笑着来个作鸟兽散,让她起身撵他们时谁也不会让她立即逮住。可是现在,一到休息,张虹就想心事,在全工地上寻找孙亮。她发现孙亮后,就只有用一双痴迷的眼睛把他长时间地瞧着,想着。她看见孙亮还是从他那黄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读,看他又用那支金星钢笔在她已经看过的红皮日记本上写下文字。张虹远远地瞅着孙亮,谁也发现不了她的视线在远远地和一个人单相思地交流着。大伙儿大约只是看到她突然做思考状的神态,那神态让人不明真相地以为她有了痴呆病。
时序到了深秋,一切都在成熟。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犹豫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游走,工地周围的高粱脸色变成黑红色,玉米杆的怀抱里都抱着一个、或者两个大棒子,辛苦得使自己的天花、英子、叶子都变成了干枯、发白,风儿一吹就唰唰作响。成熟的豆子蔓举着一撮一撮鼓着豆荚的豆子蓬蓬勃勃地罩严了地面。秋收开始了。为此,公社决定,暂时解散“农建战斗队”,让三个村的民兵回到大队去,积极投身于生产队繁忙的收秋战斗中去。
张虹回到家。她响应公社号召,准备积极参加生产队秋收劳动,把可爱成熟的庄稼收回来,可她没有料到,等待她的却是一件烦人的事情。
张虹回到家里第二天,早饭时分,她二爷和胡鹏来到她家。母亲让她给他们倒水取烟。她提上电壶,拿上两个喝水茶缸走进客窑,她先倒了一点开水把茶缸涮了涮,捏上了茶叶,倒上了开水。同时在柜盖上面的书架上取下半盒经济烟放在炕沿上。一切安排妥当后,她就回到灶房窑里去,她的母亲随之就走进了客窑。
胡鹏装上一锅自己的旱烟,用他自己的打火机点着抽着,吸溜溜地咂着口水,让人感到犹如喝下了一杯美酒似地香甜。
“亲家,你喝水。”张虹的母亲说着把茶缸端起递过去。
“喝,喝,我先抽口烟。”胡鹏接过茶水又放在身边的栏槛上。接着用右手大拇指摁了两下才燃红的烟锅头。与此同时,张虹的二爷端起茶缸咂了一口茶水,说,“虹她娘,亲家这次来还是上次我说的那事,他想敢过年把虹接过去。孩子大了,他家里也缺人手。他要准备的物料都基本准备下了,只缺和你商量事儿如何运作了。我以为,咱先给人家一个时间吧,咱们分步走,事儿慢慢办为好。”
“那事我上次说了,人家虹虹说她年龄小,国家法定结婚年龄是20岁,而虹虹今年才18岁,她说现在不说这事。我给她说,迟早都有这么一场,迟早也不在乎一两年时间,可她现在坚决不愿意结婚。”张虹母亲说。
“嘿,唉,这事……”胡鹏从嘴里拉出烟嘴,轻声而极短地一笑,再是叹了一声,说了两个字,就把眼光投给张虹的二爷。
停了片刻。三人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大约又过了五分钟,张虹的二爷隔着门向外喊:“虹虹——虹虹——”
“哎——,来啦!”随着应声,张虹匆匆从灶房窑里走出来,又迅速走进了客窑门。
“虹虹,爷给你说,人家要赶年底把你娶过去,你说行不行,行了就……”
“不行不行!我不结婚!我娃娃还没当够哩!”张虹说着就匆匆反身又跳出门,急急地走出大门去……
张虹的母亲追出大门,远远地对着远去的张虹喊了两声:“虹虹!虹虹!”她转身又回到客窑说:“你们看看,现在虹虹长大了,一点都不听我的话了,对于结婚的话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三人只有毫无结果地走开了。
正是农村人吃过早饭的时辰。秋阳使劲地照射着大地,秋意渐浓的凉风忽儿吹过,让春树叶子唰啦啦翻出黄黄的春菱来。村子街道里忽儿有一两头猪崽在悠闲地拱着粪堆周围,用它那大大的鼻子揭翻粪土。一只大红公鸡扑楞着翅膀向一只黄瓜楼母鸡斜斜地搂过去。拐过街道十字口,张虹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事。她毫无目的地走出了村子,走进了田野。远处的山峰参差不齐,在秋阳下犹如一幅冷色而阴郁的水彩画。总让人感到有着无尽的凉意从远处袭来。村口的老槐树仍然遮着一片阴凉。她又走进田边一棵春树的阴凉里。她走近树下,把自己胖实的脊背靠在树身上,无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脚下。
张虹悔恨自己在婚姻的问题上总是软弱而丝丝蔓蔓,她总是害怕自己走进胡明鑫家,走进又一个穷坑,让她难以自拔;她总怕自己要是瞎了自己的娃娃亲,人家要求退彩礼而母亲又无法退出已经零零星星今年一百、明年二百地都让那些钱垫进了穷日子里了,到时候还不起就要逼死母亲。她现在对于先毁亲再定亲没有一点把握。她因为前途漆黑而让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心,和胡明鑫一刀两断,然后再义无反顾地走自己自由恋爱之路。她想,她目下还是不同意母亲的意见,到时候,如果逼得她无路可走时,她就把他们一伙告于法院,让他们一同为自己的娃娃亲承担一切责任。她后悔自己在偷看了孙亮的日记本后没有抓住那一闪念——她就去找找孙亮,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给他,她要自己最终和孙亮结合。可她悔恨自己那时只有那一闪念,自那以后,就等待了多日也没有勇气去向孙亮表白自己的欲求与希望。她曾经偷偷地给孙亮写过信,可是三写三废,最后都把那些信投入了茅坑。一月过去了,她不知道人家会立即解散了“农建战斗队”,让她和孙亮再也无法见面。其实,张虹和孙亮虽说住在两个村子里,可两个村子却紧挨着,相距最多三里来地。但那时人们几乎都死死地被工分牵在劳动生产里,谁也不能也不愿因事而耽搁一晌劳动挣工分。要知道,那时的工分就是人们生存的命根子啊!因为所挣的工分到每年两次分粮时就会转换成钱和粮食呀!那粮食是命根子,那钱也是命根子!再说,要是你无故去外村走动,民兵就立即把你放在警惕的眼光下看着。
怎么办?张虹吃了不少后悔药。目下人家逼着她做出决定,过年前结婚,可她说死也不结婚。她一想到她因一切不明而感到无助和害怕,就只有来一次铤而走险。她咬了咬牙,决定立即给孙亮写一封短信。那封短信写好后,就急忙送到公社邮电所的邮箱里去了……
半小时以后,张虹回到了家。中午的上工铃已经敲响了,她没有走进窑洞,在院子里顺手提上一个大笼,匆匆和社员一起走进搬玉米的劳动中去。
三天后,孙亮收到了张虹的信。他急忙拆开信封,展开一页信纸:
你好!我是张虹,柳坝大队的,“农建战斗队”二连代理连长。和你相比,我只是一个老土,一位真真正正的傻女子,一位疯疯颠颠的狂女子。我给你写信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我下不了决心,我更怕你不理我。反正,目下我决定豁出去了,管你是什么回复,我都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要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要不遮不掩地问你: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我初步认为,你是优秀的好青年,你是我向往中的革命青年。我就这么直白了。盼回音。希望我们找机会面谈更好。
张虹
1976年8月
短信三言两语,问题明白不藏。怎么回答,如何回音,这让毫无准备的孙亮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他记得张虹是一位胖胖的女子,和她在“农建战斗队”虽然没有说过话,可在多次开会中,她作为柳坝大队民兵连连长就和我们那八位领导坐在一起讲话,谝闲传,以至于很有分寸地说笑话。她有着一个结实的胖身体。孙亮最初见到她后,就为她那好身体而羡慕,心里有那么一闪念:她要是当我的媳妇该有多美,把我这个瘦子承协承协多好。他永远对自己的瘦身体不满意,他知道自己永远是一枝细柳,一个瘦弱的男子。因此,他就爱那些肥胖的人。一碰到一位胖实的人,他打心眼里佩服人家,羡慕人家。读完信,他那记忆的弦立刻被拨动起来。张虹的笑模样,张虹的胖身体,她那如椽的粗腿,那如两个冬瓜对接成的胖胳膊都在他眼前不停地闪现。那一刻,他心里的那个闪念复活了——娶她做媳妇。如果能娶她做媳妇,肯定会让他得福永远。他想着想着又自嘲地笑了,自己真是异想天开。她那样胖实而健壮,到时候,人家一发脾气,还不把自己像抓只小鸡一样地一抓一扔,就让自己呜呼哀哉了……他那时真是玩世不恭地胡思乱想而已。可是,谁料,他那一闪念却成为自己认真对待的现实了。真让他有点措手不及而又无限幸福和愉快。
面对孙亮的婚姻大事,这两年里也被全家放在了急需解决的位置了。从他高中毕业到今天,也曾和六位女孩相过面,可都不成功。不是人家女孩嫌他瘦弱,第一风景就难以打动女孩初恋的心弦,只见面没说一句实在话,便各自东西,就是他也看不上人家,那其中的两位对象不是黑得发紫,就是脏得出奇。还有两位比自己还瘦弱。一看见她,那句“弱不禁风”的成语就闪现在眼前,让他怎么也不敢与她同路,共创家业。和六个女孩见过面后,没有一个成功的,父母心急如焚。孙亮自己也在心底里暗暗着急。繁忙的生产劳动不给他时间和机会,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请媒人从中撮合。而那些媒人也是白天劳动,晚上才跑腾事儿。终因知音难觅,没有满意的结果。自从收到张虹的信以后,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张虹是一位挺结实的女孩,她在农建工地上抡着铁䦆头挖那深深的地坑,让他立即对她有了敬畏和好感,有了想把她作为自己生命中靠山那一闪念的心思。这下,她突然来求他,要和他谈恋爱,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就给她立即回了信,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态度,并且还说明了下一步的周密计划。
自从向孙亮寄出那封短信后,张虹的心里就没了底。她不知道她那冒然行动会招来什么样的结果。按照常理,按照农村人的习惯,总是男孩子家央求媒人后,由媒人先串通男女两家大人,再约定见面时间,之后才说和,说彩礼、缴彩礼、再成事订婚,那一套严格而有序的步骤让她这个疯女子都一一去掉,而是一个人自作主张,直接踏入自由恋爱之路。自后一想起,就让她感到自己真是个疯女子、狂女子。管他呢,在目下这种情急之下,她只有那么走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她不知道这是谁说的一句名言,可她经常会听到人们说它,它为自己壮了胆。此时此刻,她猜测:她的短信无非有两种结果,一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二是会收获一个惊喜,孙亮也同样像自己一样完全接纳自己,让自己的愿望变成美好的现实。不管那种结果,她都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反正,她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走出了惊人而又正确的一步。她感到自豪,并且抱着极大的希望。
“虹虹,你想想,人家胡明鑫一家可是咱家的恩人呀。那些年,你还小……”母亲又讲开了家史。
“妈,那些我都知道,知道,你已经给我讲了几十遍了。我只说我今年不结婚,为什么那么着急赶我出嫁呢?”张虹一口回绝。她纵然不听母亲的唠叨,自然也不敢给母亲说明她心底里的实话和那胆大的行为。于是,母亲便不再说话,沉着脸去忙她的家务去了。
张虹依旧下地劳动,收工回家吃饭,晚上就去参加团支部或民兵连会议,一切都照常进行着。六天里,她心里焦躁不安,加上不明结果,让她有点像钻入五里云雾一样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她从第三天起,几乎每天都要往大队部跑,问问会计有没有她的信。第七天,她终于收到了孙亮的回信。她急忙把信揣在衣兜里,走出大队部,来到大队的崖背上,走进那片高粱地,急切地拆开那封朝思暮想的信:
张虹:
你好。
来信收阅,内之知悉。思考一天,权衡条件,我明确告诉你,我同意你的要求。八月十四日逢集,咱们在高家街老戏台后见面细谈。
盼见。
孙亮
1976年8月
读完孙亮的回信,张虹高兴得几乎要跳脚。她伸开胳膊,一拳头砸折了一株高粱杆,然后走出高粱地。她那阵想歌唱什么,想大喊什么,她想大声地叫一声:“孙亮——”可她没有喊出,她向着蔚蓝的天空,把一切欲望都变作一声长长的“哎——”
今天是十一日,十四日高家街逢集。十四日是她和孙亮第一次相会的日子。她那时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她真真切切地才感到“度日如年”的味道来。的确。那三天让张虹心急火燎地永远静不住。她在家里呆不住,于是走出家门,在那空旷的田野里去寻找一片静地。午饭才过,下午上工铃还没有敲响,她就在家里待不住了,带上搬高粱的手套,早早地走出村子,走向那片成熟的高粱地。
太阳西斜,秋风乍起,在淡淡的秋阳里蹿动,让凉意把世界吞食。好像还不是太冷,只是凉爽加重了一些。张虹走进高粱地,熟练地搬下几个沉甸甸的高粱穗,收获心底里那愉快的震颤。在等待约会的那三天里,张虹说话疯浪,走路唱歌。吃饭时母亲以为她心情大好,就抓住时机又提说她的亲事。
“虹虹呀,看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至多再有一年就该当媳妇了,还怎么像孩子一样地疯疯癫癫?胡明鑫……”母亲没有说完,张虹就接上话茬说,“胡明鑫好,胡明鑫乖,胡明鑫是个好女婿!”她笑着替母亲说完了话,之后就哈哈大笑一阵。母亲也气得笑着说,“胡明鑫就是那么好!你要好好和他过!”
“过?过?”张虹把眼睛一瞪,眉毛一扬,用神秘的语气说道。母亲也听不出她那“过”字后面的问号之意来。
终于等到了八月十四日,焦急的张虹还得等上半天才能去赶集。因为,每逢集日,生产队中午劳动就只干半晌活路,放半晌假,让社员去赶集办事。在那半晌的劳动里,张虹真是神不守舍了。她一边拔豆子一边想心事,又不断地抬头看太阳。因为那时社员们没有一个人有手表,劳动时就靠队长看着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来估计时辰,之后,才宣布下工回家。张虹拔一阵就把目光投向队长,可队长总是低着头,依旧认真地拔着豆子,还不时在社员身后检查是否有遗漏的未拔下的豆子。间或,他就望望那豆子地头,他一定是在心里决定了,要拔出地头再说。张虹失望地收回视线,狠狠地拔自己眼前的豆子。豆子长势很好,只是有点稠满,使它没有长出树状的样子,只长成了“箭杆杨”,那细细的豆子,一把就可拔下五六株来。张虹拔着拔着,忽地站起身,手搭凉棚看着太阳大声说:“哎哟——快到下午了呀!这天气像短了呢。”她说着,正在拔豆子的一排社员几乎都停下手来,也抬头观看那挂在天空中的太阳。
“快拔快拔,把这一绺拔出地头了就放工赶集!”队长说。
大伙儿一听,感到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就迅速伸开双手去拔个人眼前的豆子……
大约是在下午两点时分,张虹才急急火火回到家。她一走进大门就喊:“妈——,快给我找新衣裳,我要穿上去赶集。”张虹的母亲急忙抽出正要和面的手说,“赶集还那么急急的,你的衣裳都在柜子里。母亲说着揭开柜盖,把折叠整齐的张虹的衣裳都取出来,放在炕上,“你自己挑去,看那一身合适。”说完就又走进灶房去了。
张虹细细地挑了一身衣裳,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穿戴整齐后,她匆匆走入灶房,给正在和面的母亲说,“好了,你瞧,看我多漂亮!”
“哟,漂亮,好看,我虹虹的确都成大姑娘了,只是别再疯疯癫癫地还装小孩子样儿。”母亲说。
“装,我就要装一装,我还孩子没当够哩!”张虹说着一转身蹦出门去。
……
公社所在地的高家庄街道,很窄很短,长不过五十米,宽不过五米五。街道两边除人民公社有一个高高的大门楼外,其它可数的几家店铺就是农家人盖就的那些低矮的旧瓦房。有几家按着破旧的木门,有的三扇,有的四扇,大多就是两扇,并排只能走进两个人。那些卖货的小摊,加起来也不足二十米长,有卖梨子的,有卖柿子的,有卖旱烟叶子的,有卖白菜、萝卜、葱韭芫荽的,数量都很少,因为全是自己那二分菜地出产的。更多的生意是交易猪样。那猪样没有交易市场,全都占据了高家庄大涝池周围以及大涝池周围的几户人家的大门上。街道东边的老戏台孤零零地蹲在小学校操场的一角。那里几乎没有人,忽儿只有一两个人走在戏台背后去小便,之后就匆匆走进集市去。
张虹按照孙亮信上的地址准确地走进了约会位置。她四下里张望,却看不见孙亮的踪影,只有无所事事地在那里转悠着。张虹从戏台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反正,她不能离开那个商议定了的地点中心。
其实,孙亮早早就来到地点了,他也等了近一个小时,等得他心慌意乱。他怕被熟人发现,便就绕着戏台转上一圈,再用脚尖把地上的杂草拨一拨,装出寻找草药的样子。她永远等着,永远把自己挡在戏台背后,站在面前的人永远看不见他。他在地上圪蹴了一会儿,又开始绕着戏台转圈儿。当他第三回转到戏台口时,便看见了张虹。可他并没有急切地去迎接她,去向她打招呼,而是让身子紧贴在戏台的砖墙上,露出眼睛细细地、认真地看那如花似玉的张虹。孙亮的观察点和张虹的距离最多只有十三步远,她的一切都被孙亮欣赏着:她上身穿一件红底白碎花对襟衫子,下着一条紫色哔叽裤,一双雪白的袜子,一对偏带儿大口红绒鞋。那丰隆的足面把丰满亮给世界。再看那头上,一个红蝴蝶大发卡卡在左边头顶,两条发辫长溜溜垂在身后,一条白底大红花头巾松松散散地系在脖项里。那脸蛋,那嘴唇都胖出了臃肿的模样。两个脸蛋子和厚厚的上嘴唇把鼻子夹在其中,让人几乎找不见完整的鼻子来。下来是那个宽大的胸脯,高挺的乳花把衫子高高地撑起,和那浑圆的屁股蛋形成协调而平衡的整体。孙亮看着张虹,又不自觉地伸开自己的胳膊看,那简直就是两条细细的拨火棍!孙亮看过了张虹的风景,一切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完美,一切都是他渴求的结实的伴侣的样子。他走出戏台墙壁的遮挡,“嗨!”他一边喊一边向她招了一下手。
“你……”张虹伸手指了一下孙亮,并朝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静静地立着不动了。她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孙亮,一切都让她想到了“干公鸡”。和她相比,孙亮的确单薄得令人担心。说他是小巧玲珑极为符合他的实际。但他有一个智慧的头脑,他有文才,可以划入貌不惊人、智可超人的人群里去。和平常人相比,他也有着高挺挺的个头,有着修长的胳膊腿,有着端庄而微显红润的面庞,有着敏捷而迅速的行动,这些恰好都是她的不足,这正是优缺互补了。孙亮大步走上前去,说,“张虹同志,你才来?”
“我来一大会儿了,就是等不到你,你怎么不守时呢?”张虹说着把目光高高地扬上去,看那戏台顶上的脊兽。
“唉,我比你足足早到了两个小时了,我中午就没有去劳动。我等不到你,又不敢远离戏台,就在这大戏台周围转着圈儿等你哩。等人真苦!”
“嘿,你还真是个实诚人呢!”
“就是,咱永远是个实诚人,守信誉,守时间呢。”
“太实在了就成为虚伪。”
“这……”
“嘿嘿嘿,我疯说哩,我胡侃哩,你别当真。”
张虹说着和孙亮一同走向戏台背后去。
戏台背后是一绺土墙的残留,多年的土墙已坍塌得只剩下二尺来高的墙根了,那的确够得上残埂断壁了。残败的墙外是一块收获了玉米的玉米林,那玉米杆上的叶子变成了白色,又有不少向下吊着,天花变成干干的黑色。孙亮和张虹一同跨过断墙,走进玉米林。他们找到了一块较为干燥的地方,撕下玉米叶子铺在地上,就一同紧挨着身子坐下去。他们各自介绍并表白了自己的婚姻情况以及从现在起,专注于他们两人爱巢的积极构筑。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里不时捏揉着玉米叶。张虹伸出胖手,顺便折断了身旁一株细细的甜杆杆,撕下叶子。再用牙齿撕下硬皮,咬了一口说,“孙亮,你说些话儿吧,这能闷死人。”张虹毫不羞涩地说,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
“说什么呢?闲话我不会说,你说,我的举动就说明了一切。”孙亮说着从张虹手中拽下甜杆杆,也咬了一口,甜甜地嚼起来。张虹瞪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向自己的脚尖说,“我嘛,也曾有过几个提亲的,可我都不满意,吹了,我就选上了你。”
“是吗?那我也选中了你,不,现在叫看上了你。”孙亮随之也套用了张虹的话。
“看上我什么?”张虹又用眼睛看着天空。
孙亮一时说不出来看上的内容,只用手去搔着额头。张虹把头又向上扬了扬,似乎要让孙亮细细看着她。孙亮憋了半天才说:“看上你那饱满的脸蛋,看上你那硕大的屁股蛋,还看上你那个地方……”孙亮说着就卡了壳,却露出了一张坏笑的瘦脸,并迅速站起身来,因为,张虹已经高高举起了她那铁锤似的大拳头。张虹没有打上孙亮,又不能立即站起肥胖的身子,只有用眼睛狠狠地剜着孙亮。
“说错了,说错了,我什么也没有看着,我怎么能看上你那个宝贵处呢?我只看见……看见一头……哼哼!”孙亮说着远远地躲开张虹。
“你是哼哼!你是瘦猴!”这下张虹坐不住了,她终于站起身子向孙亮扑过去。孙亮一转身企图逃跑,却被玉米杆绊倒在地,扑过去的张虹就把她那一百三十斤的胖身体压在了孙亮身上。孙亮趴在地上只有求饶。“张虹,我不说了,我不敢说你了,你是人,我是猴,行了吧。”张虹笑着把她那烫烫的嘴唇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孙亮的嘴唇上……
一阵戏耍之后,两人又平静地坐在了一起。
“现在,咱们都没有什么意见了,我们该抓紧自己的事了。按老式的规矩走我看很麻烦,怕是夜长梦多,咱们就来个简单的自由恋爱,事儿就由咱们两人决定,你说行不?”张虹说完,又看着天,她觉得时间不早了,害怕赶不上下午上地劳动,就说:“孙亮,快说说你的主意吧,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去劳动了。”
“说什么呀,我一切都听你的。其实,俺父母说过,要是今年有了合适的对象就定亲,明年就赶忙结婚,因为……因为……”孙亮在因为后面就没有词了。
“瘦猴,快说!”张虹逼着孙亮说。
“俺父母早想要个孙子哩!”
“那……”张虹脸上飘来了一丝红晕。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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