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相片
作者:白头醉翁
在我的日记本里,珍藏着一张五十多年前的老相片。这是一张初中时我的语文老师一一马世龄老师的相片。
五十多年啦,我仍时不时地翻出这张照片仔细端详一会儿。相片虽然已经发黄,但相片上的马老师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依然目光炯炯,文质彬彬,幸福地微笑着。从相片上来看,这应该是马老师大学毕业,或刚踏入工作岗位时的纪念照。这个时候的马老师,青春勃发,血气方刚,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
每当看到马老师这张相片,我都会闭上眼晴,让我的思绪回到五十多年前的课堂上或校园里。去想想马老师的音容笑貌和举止言谈;想想马老师在课堂上对同学们的谆谆教诲,和他讲课时绘声绘色,低沉而有磁性的男中音。
我永远忘不了马老师给我这张照片时,他脸上那个突如其来的惊讶和依依不舍的表情。那天,我已办完了退学手续,是特意向马老师告别的。我告诉马老师,我退学了,要随父母去东北,我们要再见了。马老师立刻睁大了眼晴,直勾勾地看着我,口张得很大。半晌才问我:“能不走吗?”我说:“不能,这是父母定下来的。”马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便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出这张相片,并在背面签上了他的名字,递给我,说:“送给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那时的师生关系,仍有些师道尊严。学生见了老师,常常是敬而远之。在我的印象中,马老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从不与老师和同学们开半句玩笑。
我和马老师的交往,仅限于一起谈谈作文,话题也总离不开语文上的事儿。记得一次,他在办公室里评点我的一篇作文,说:“我真想给你这篇作文打一百分。但是,我不能给你打满分,因为任何文章永远没有完美,我必须给你留下发展的空间。”我至今还牢牢地记住马老师的这句话,在写点东西的时候,不断地提醒着自已,“任何文章永远没有完美”。
我对马老师的点滴了解,是从一些老师和同学们的传说中知道的。据说,马老师是在一个书香门第中长大的,是南京金陵大学毕业的一个高材生。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都从事着令人羡慕的工作。马老师也在一所很有名气的中学任教,但因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使他的人生之路一下子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直至被惨害致死。
马老师的悲惨命运是从一只狗开始的。据说,马老师所在的学校食堂养了一只狗,由于能吃饱肚子,狗长得很快。这天,几位老师去食堂就餐,一位老师说:“这狗长的太快了!"另一位老师也发表感慨:“是啊,它在创造着人间奇迹。”随着前面两位老师的闲话,马老师一时兴起,又添了一句:“这狗长的速度,跟上了社 会主 义的发展速度,突飞猛进啊!"话一出口,马老师打了个寒颤。坏了!祸从口出,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已经收不回来了。几天后,马老师被带走了。
听说,就是因了这句话,马老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他被押送到一个叫“墙框”的水库建设工地,劳动改造了四年。
我这才知道马老师不开玩笑,也不敢开玩笑的真实原因。那时,人们一般是不开玩笑的,害怕一不小心会开出讨人嫌的玩笑。那时候,一些单位经常开会,动员大家提意见。有些人被诚恳所打动,忍不住提点儿意见或看法。结果,被戴上一顶沉重的帽子不得翻身。在当时,据说这是一种策略,这叫“引蛇出洞"。尽管马老师是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但他还是成了一条蛇,并被认为是令人忍无可忍地恶毒攻击的一条毒蛇。
经过了四年的劳动改造,马老师被调到我就读的山东最贫穷最落后的这所山区中学。
记得第一次见到马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张胖得发亮的大脸。那时候的老百姓,几乎个个骨瘦如柴,像难民一样。冷丁见到一个胖人,便感到胖得很稀奇,胖得很不应该。随之,我们村里的一些人好像偷吃了什么仙果,也陆陆续续吹气般胖了起来,一张张脸胖得大而发亮。像前几年号召让少数人先富起来,一夜之间,就有人财大气粗起来一样。那时,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还不懂得胖与肿的区别。直至一个又一个死人被抬出村外,才听说这和因饥饿造成的浮肿病有关。也知道了马老师的“胖”不是幸福享不了的那种胖,而是和当时局势相关的那种“胖”。
马老师调到我们中学后,他的办公桌没有放在教师办公室里,而是被放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办公桌上,除了教材及极简单的办公用品外,还有一只很大的黑碗和一双筷子。我经常见到马老师去食堂打饭,不管饭,菜,还是汤,都一起盛在这只大黑碗里,因为他没有第二只碗。紧靠办公桌的一侧,还有一张很窄的木板床,床上放着极单薄的被褥。床下,有两个旧纸箱,分别装着他的几件衣服及鞋袜等日用杂物。这便是马老师的全部家当。
马老师的椅子上垫着三两个从事重体力劳动者戴的垫肩,非常显眼,因为这东西与老师的职业很不匹配,也很不协调。这里,既是马老师办公的地方,也是马老师住了几年的“家”。
马老师出事后,他的兄弟姐妹以及所有亲朋好友,都像躲避瘟神一样,旗帜鲜明地与他斩断亲情,断绝了一切联系。在那个时候,这是人们一种自保的最佳方式。在那个特殊时期,什么人性、亲情都一文不值。
马老师在这里住了整整五年。虽然清苦,但却有难得的清静。尤其是让他欣慰的是,他有发挥自己专长的课堂,有聆听他讲课的一群学生。有了这些,他感到满足了。
五年中,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没有什么亲人可投。暑假和寒假,都安静地蜗居在他的这个“家"里,几乎与世隔绝。即使在春节这个中国老百姓最盛大的传统节日里,家家户户贴春联、放鞭炮、吃饺子、穿新衣的欢乐气氛中,马老师依然孤独地生活着。没有人给他拜年,也没有人为他送上一个祝福。孤苦伶仃中,他也许会吟诵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聊以自慰。
局势只允许他贫苦,但绝不允许他安稳。惊涛骇浪要把他一次次抛上浪尖,再一次次摔下谷底,直至把他摔得粉身碎骨。该来的,很快都来了。诸城县十二中的大字报和大批 判的目标,第一个就对准了马老师。一群穿绿军装,带着红袖章的学生们给他戴上了一顶一米多高的纸帽子,脖子挂上了沉重的木牌子,让他站在一张办公桌上,接受批判与声讨。这时,还要摆一个全国统一的标准姿势:把腰弯成小于九十度的锐角,头要高高昂起,像仰望北斗星那样,两只胳膊向腰后伸直,像飞机的两个翅膀。这是一个“造型优美”,被人们称之谓“喷气式"的高难动作。几分钟后,马老师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脸上,身上的汗水,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脚下湿了一大片。
马老师承受不住这“喷气式"地摧残,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几次从桌子上轰然倒下。穿绿军装的学生们火冒三丈,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又拽胳膊又拽腿将他再次扔到桌上,并粗暴地帮他摆好那个优美造型。几经摔跌与暴打,马老师的胳膊和腿早已被摔得七零八碎。震耳的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把马老师微弱的呻吟声掩盖得无声无息。
马老师无法站立起来了,这个街还怎么游呢?他们找来了绳子,拴住了马老师的两只脚脖子。由两人把马老师脚朝前,头朝后拖拽着,一路高呼着口号,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大街上。后来干脆把马老师拴在汽车尾部的挂钩上,一直拖了十几里路。不知什么时候马老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听同学们说,马老师的头部,背部及接触地面的部位,血肉模糊,许多地方肉都被拖光了,露出了白骨,令人惨不忍睹。这年,马老师三十三岁,未婚。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难过了很久很久。我在想,一群十六七岁曾经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是什么鬼魂附体,竟让他们失去人性,丧心病狂地去残害自己的老师。
马老师的遗体,没有人认领,也没有人掩埋,被几个学生拖到离村子不远的一片乱葬岗子里。那些天,一群野狗在那里游荡……
拿着马老师的相片,我久久地凝视。马老师那微笑的面容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刻在我的心里。
我想还是让马老师远离这人心不古,纷繁喧嚣的世界,让他在天堂安息,去享受本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宁静吧。我“哧啦"一声划着了火柴,从相片的一角点燃,蔚蓝的火苗慢慢地向上扩展,相片渐渐暗了下来,马老师依然微笑着……
作者简介:白头醉翁,白山人,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