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论书绝句百首详解全译（七三至七五）
博野于铁江译释（2019.1.15）
七三（鲜于枢）破的穿杨射艺精，赏音还在听弦声。渔阳笔外无余韵，难怪沤波擅盛名。【启功自注】鲜于枢⑴。渔阳⑵之书，早岁仍沿南宋之体，但观其独孤本兰亭⑶跋及颜鲁公祭侄稿⑷跋，可见一斑。此类笔迹容或不尽出早年，以其跋古法书，未免矜持，遂少挥洒之趣耳。其最胜者，推行草大字，今传世真迹若书东坡定慧院海棠诗、昌黎石鼓歌、少陵行次昭陵诗⑸等，俱称上选，寸余行书，亦有数本，惟小楷余未曾见。综而观之，无论字之大小，体之行草，莫不谨慎出之。点画似有定法，结字亦尽庄严，极少任情挥斥⑹之笔，观其答人问书之语，曰胆胆胆。乃知其所自勉者在此，而其不足者亦必在此⑺。白香山⑻云：“㔉石破山，先观铲迹；发矢中的，兼听弦声⑼。”如此机锋⑽，恰通书理。崔季珪⑾容仪何若，今固不知，惟其代帝⑿，必危坐正襟，此恰为使者识破处也。【译者附注】(1) 鲜于枢：（1246-1302），元代著名书法家。字伯机，晚年营室名“困学之斋”， 自号困学山民，又号寄直老人。祖籍金代德兴府（今张家口涿鹿县），生于汴梁（今河南开封）。汉族，渔阳（今天津蓟州区）人，先后寓居扬州、杭州。大德六年（1302）任太常典薄。元世祖至元年间以才选为浙东宣慰司经历，后改浙东省都事，晚年任太常典簿。好诗歌与古董，文名显于当时，书法成就最著。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将其列于“词林英杰”一百五十人之中。《新元史》有传。(2) 渔阳：鲜于枢为渔阳人，代指鲜于枢。(3) 独孤本兰亭：见第十六首【译者附注】（17）。(4) 颜鲁公祭侄稿：见第四十九首【译者附注】（19）。(5) 东坡定慧院海棠诗、昌黎石鼓歌、少陵行次昭陵诗：鲜于枢所书的苏东坡《定慧院海棠诗》、韩愈《石鼓歌》、杜甫《行次昭陵》。(6) 任情挥斥：纵情挥洒。(7) 其所自勉者在此，而其不足者亦必在此：鲜于枢以胆量来自勉，他不足的地方也是没有胆量。(8) 白香山：白居易，号香山居士。(9) 㔉石破山，先观铲迹；发矢中的，兼听弦声：这是白居易在《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中的话。意思是，用铁铲锄破山石，要看下铲的痕迹；发箭射中箭靶，还要听射箭的声音。比喻要理解言外之音，笔外之韵。(10) 机锋：含意深刻的语句。(11) 崔季珪：崔琰（163－216年），字季珪，冀州清河郡东武城县（今河北省故城县）人。东汉末年名士，司空崔林的从兄，曹操帐下谋士。崔琰相貌俊美，曾代替曹操接见匈奴使者，结果被使者识破。(12) 代帝：指代替曹操接见匈奴使者。【原诗题解】此诗评价鲜于枢的书法。认为鲜于枢虽然书法技艺精湛，但有些矜持，没有胆量，缺乏笔外之韵。【原诗译释】1．破的穿杨射艺精，赏音还在听弦声：射箭技艺精湛，一箭中的，百步穿杨，这还不够；要真正欣赏射艺还要听弓弦发出的声音。破的（dì）：射中箭靶。赏音：知音，真正懂得欣赏的人。听：读去声。2．渔阳笔外无余韵，难怪沤波擅盛名：鲜于枢的书法谨慎有余，胆量不足，缺少笔外之韵；难怪让同时的赵孟頫独擅书名。渔阳：代指鲜于枢。沤波：赵孟頫。赵孟頫家有“沤波亭”，故称。赵孟頫与鲜于枢是好朋友，都是书法名家，但赵对后世影响更大。【附图】鲜于枢书杜诗
七四（赵孟頫）绝代天姿学力深，吴兴字欲拟精金。纤毫渗漏无容觅，但觉微馀爱好心。【启功自注】赵孟頫⑴书，承先启后，其开元明以来风尚处，人所易知易见；其承前人之规范，而能赋予生气处，则人所多未察觉也。盖晋唐人书，至宋元之后，传习但凭石刻⑵，学人模拟，如为桃梗土偶写照⑶，举动毫无⑷，何论神态。试观赵临右军诸帖，不难憬然而悟其机趣⑸，其自运简札⑹之书，亦此类也。至于碑版之书，昔人视为难事。以其为昭示于人也，故体贵庄严，而字宜明晰。往往得在整齐，失在板滞⑺。赵氏独能运晋唐流丽之笔于擘窠大字⑻之中，此其所以尤难逮及者也⑼。惟其论书之言曰：“书法以用笔⑽为上，而结字⑾亦须用功。”殊未知⑿其书之结字，精严妥帖，全自欧柳诸家而来。运以姿媚之点画，则刚健婀娜，无懈可击。苟有疏于结字而肖于点画者⒀，其捧心折腰⒁，宁堪寓目⒂乎？“亦须用功”，未免易言之也⒃。昔人论诗，病朱竹垞贪多，王渔洋爱好⒄。吾谓赵书亦不免渔洋之病。然“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⒅，爱好究胜于自弃⒆者也。【译者附注】(1) 赵孟頫：见第十五首【译者附注】（1）。(2) 传习但凭石刻：指宋元之人学习晋唐书法，没有墨迹可供临摹，只能模拟石刻。(3) 如为桃梗土偶写照：指后人只凭借石刻学习前人书法，如同照着桃木刻的人、泥土捏的人画像，没有生气。(4) 举动毫无：毫无自己的动作。(5) 其机趣：指赵孟頫能把王羲之的字帖写活。(6) 自运简札：自己所书的简札。(7) 得在整齐，失在板滞：长处是整齐，短处是板滞。(8) 擘窠大字：能撑满方格的大字，指碑版之书。(9) 此其所以尤难逮及者也：这正是他尤其难以为后人企及的地方。(10) 用笔：书法的运笔，指写好字的笔画。(11) 结字：安排好字的间架结构。(12) 殊未知：竟不知，却不知。(13) 苟有疏于结字而肖于点画者：如果有点画很像结构却不合理的字。(14) 捧心折腰：捧心，典出《庄子集释》卷五下《外篇·天运》。相传春秋时美女西施有心痛病，经常捧心而颦（皱着眉头）。邻居有丑女认为西施这个姿态很美，也学着捧心皱眉，反而显得更丑，大家见了都避开她。折腰：典出《后汉书》卷三十四《梁统传》附《梁冀传》。汉梁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李贤注引《风俗通》：“折腰步者，足不体任。”后遂以“折腰步”指走路时摆动腰肢，扭捏作态。亦省作“折步”、“折腰”。捧心折腰，文中形容书法矫揉造作。(15) 宁堪寓目：不堪入目。宁：表反问。(16) “亦须用功”，未免易言之也：赵孟頫说结字也要用功，未免说得太轻率了。启功认为用笔、结字二者不可偏废。(17) 病朱竹垞贪多，王渔洋爱好：认为朱竹垞的毛病是贪求数量之多，王渔洋的毛病是喜欢好名声。朱竹垞：清代诗人朱彝尊。他的诗文数量很多。王渔洋：清代诗人王士禛。他的诗四平八稳，绝没有粗豪的地方。(18) 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语出《宋史》卷423《陈埙传》：“夫求士于三代之上，唯恐其好名。求士于三代之下，唯恐其不好名耳。”好名：喜欢好名声。(19) 爱好究胜于自弃：喜欢好名声到底胜过自暴自弃。【原诗题解】此诗评价赵孟頫书法。认为赵孟頫绝代天姿，学力深厚，其作品字字金玉，无懈可击。只是觉得他追求好名声的心思多了点，没有一点粗豪放纵的地方。【原诗译释】1．绝代天姿学力深，吴兴字欲拟精金：赵孟頫天生的禀赋是同时代人所没有的，学力也非常深厚；他的作品字字都可比拟为精金美玉。绝代：冠绝当代。天姿：天赋之资质。吴兴：赵孟頫是浙江吴兴人，代指赵孟頫。拟：比拟，类比。2．纤毫渗漏无容觅，但觉微馀爱好心：一丝一毫的疏漏都无法找到，只是感觉他追求好名声的心思稍微多了点。渗漏：疏漏。无容：不容许，不能。微馀：稍微多了点。爱好（hǎo）：喜欢好名声。【附图】赵孟頫书龙兴寺碑//image109.360doc.com/DownloadImg/2020/11/1308/207265974_4_20201113080105524.jpg
七五（廼贤）细楷清妍弱自持，五言绝调晚唐诗。平生每踏燕郊路，最忆金台廼易之。【启功自注】廼贤⑴，字易之，姓合鲁氏，合鲁又作葛逻禄，译言马，故或称马易之，元代色目⑵人也。诗集曰《金台集》。世传其南城咏古一卷，皆五言律诗，格高韵响，宛然唐音，载在集中。所咏皆大都⑶城南诸胜，大抵在今京师西南城内外一带。如悯忠寺为今法源寺，在广安门内。妆台、西华潭为今琼岛及太液池⑷，则已阑入城中，于金则属城北，然则所谓南城，实以代指金都耳⑸。其余诸胜，皆已渺不可寻。此卷墨迹刻入三希堂帖，书风在赵松雪⑹、张伯雨⑺、倪云林⑻之间。余既爱诵其诗，好临其字，尤重其为色目人之深通中原文化者。其墨迹风采，每萦于梦寐中。一日忽得其原卷照片，喜极若狂，宝之不啻头目脑髓⑼。或笑谓余曰，此照片耳。应之曰，子试寻第二本来！字迹疏朗，工整之中饶有逸致，信乎⑽诗人笔也。【译者附注】(1) 廼贤：（1309—1368），字易之，也名纳新、乃贤、葛逻绿易之，别号河朔外史，为葛逻禄氏，属色目人。因葛逻绿为突厥族姓氏，汉译为“马”，故也叫马易之，又因葛逻禄在元代被称为合鲁，遂有“合鲁易之”之称。廼贤为元末著名诗人，诗文清淳明净，自然浑成，世享大名，几乎“每一篇出，则士大夫辄传诵之”，被“人目为江南三绝”（《新元史》）之一。元至正九年（1349），被荐为翰林院编修官。其一生学在江浙，参在军里，游在四方，逝在直沽（今天津）。有《金台集》、《海云清啸集》、《南城咏古诗帖》、《廼前冈诗集》和考古学史名作《河朔访古记》传世。廼，音乃。(2) 色目人：元代时对来自中西亚的各民族的统称，也是元代人民的四种位阶（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之一，广义上来讲，一切除蒙古、汉人、南人以外的西北民族都算是色目人。包括被蒙古人征服并带入蒙古帝国的中亚突厥人、粟特人、吐蕃人、党项人、中亚契丹人、波斯人（花拉子模人）及少量阿拉伯人等，其中中亚突厥人最高，波斯人次之。(3) 大都：今北京城。(4) 妆台、西华潭为今琼岛及太液池：作者自注，妆台、西华潭非今北海公园的琼岛及太液池，此处有误。(5) 所谓南城，实以代指金都耳：廼贤所说的南城，是代指金朝的都城，并不是只指城南。(6) 赵松雪：赵孟頫，见第十五首【译者附注】（1）。(7) 张伯雨：张雨（1283～1350），元代诗文家、词曲家、书画家、茅山派道士。旧名张泽之，又名张嗣真；字伯雨，号贞居之，又号句曲外史。钱塘（浙江杭州）人。(8) 倪云林：倪瓒（1301-1374年），初名倪珽，字泰宇，别字元镇，号云林子、荆蛮民、幻霞子，江苏无锡人。元末明初画家、诗人，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9) 宝之不啻头目脑髓：对它珍惜的程度超过了头、眼睛和脑髓。(10) 信乎：确实是。【原诗题解】此诗评价元代诗人廼贤的书法及诗作。认为其小楷书法清秀妍丽，在柔弱中有挺拔之趣。其五言律诗有晚唐风格。表达了对廼贤的敬佩和怀念。【原诗译释】1．细楷清妍弱自持，五言绝调晚唐诗：廼贤的小楷清秀妍丽，看似柔弱，却能把持住自己；他的五言律诗具有晚唐风格，堪称举世无双。细楷：小楷。自持：自我把持，有自己坚守的原则。绝调：举世无双。2．平生每踏燕郊路，最忆金台迺易之：我这一生中每次走在燕郊的路上，最怀念的人就是金台的廼贤。【附图】//image109.360doc.com/DownloadImg/2020/11/1308/207265974_5_20201113080106243.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