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秦岭》春夏卷|孔明:担当

老朋友杨乾坤先生忽然步入我的办公室,未坐下先说话:“我来是为了向你转达某某先生一句话:‘写作要有担当!’”我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心里由衷地有了感激。我知道,我的写作注定要辜负他。我写作是因为我想写作,正如同蜗牛的爬行正是它需要爬行一样。蜗牛不是黄牛,注定担当不了黄牛的责任。麻雀在飞,鸿鹄也在飞。我是麻雀,也有过鸿鹄之志,在无望的追求中豁然明白:唯有鸿鹄才可能实现鸿鹄之志。孔雀东南飞,那是孔雀的本事;鸿雁南来北往,那是鸿雁的宿命。麻雀也有宿命,能飞,飞不高;能吃,吃得很少;弱小,常被忽略;没有傲视苍穹的翅膀,也就没有展示翱翔的优越。却顽强,能越隆冬而等来春天的姹紫嫣红,能逃避捕杀而与人类栖息在一个屋檐下,亲近人间烟火,但不觊觎人间烟火。鸿鹄的担当我不得而知,却知道麻雀的担当就是吃,觅食庄稼上的害虫。

我忽然想,人活在世上,首先得有两个担当,一个是做人,一个是做事。做人实际上等同做事,因为做事,实际上是做人事,也实际上是人做事。一个事,怎么做,人就有了分水岭;一个人,如何做事,人也就因此分流,并分出格局。做人不容易,是因为不做人事的人太多,做人事的人多半被孤立,遭暗算,在困境里挣扎,却不知道困境常常是圈套,是迷局,甚至是陷阱。做人也容易,怀揣天地良心,照着良心的约定俗成去做,不以得失决定取舍,却以取舍铸造人格,日积月累便可以拍着胸脯说:“仁者人也就是我!”人生来群居,既依赖,又排斥,见不得又离不得。人心隔肚皮,所以以心换心,未必能换来心,良心常常换来人面兽心。故此,常有人质疑:“良心多少钱一斤?”良心可以买卖,就可以假冒伪劣。人嘴不是专为了吃饭,接吻的,还兼职说话,有人传道授业解惑,有人东家长西家短,搅得四邻不安,兄弟失和。人耳听音乐,听天籁,听鸟歌虫鸣,也兼听甜言蜜语,偏听偏信就不可避免,所以人间多误会,多冤屈,多悲剧。人手分左右,各司其职。左手上香,阿弥陀佛。一少半人心里有佛,至少有   “善护念”;一多半人是临时抱佛脚,巧取豪夺于百姓,慷慨贡献于寺院。右手拿笔也拿枪。笔下出真善美,也出假恶丑;枪为民请命,也为非作歹。右手握手,未必是心握。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这个手却常常要撕扯卫生纸。有人妙手回春,有人就能死里逃生;不择手段,有人就得吃哑巴亏;有人生出第三只手,不被捉住,就会不劳而获。人脑不是电脑,电脑由人控制,人脑却控制人的言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的一套,做的一套,都不由嘴,由脑;仁义礼智信,或者伪装仁义礼智信,均出自人脑;文章看似手写,实则是脑在编导,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指桑骂槐,一语双关,等等,一切听从脑安排。

写作有无担当,如何担当,担当什么,都被人脑赋予了文字的排列组合。没有担当,文字的书写意义为零;如何担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担当什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担当有大小,大小与抱负成正比;担当有真伪,真担当是播种普世价值,伪担当是巧取当下名利;担当只依附文字,文字速朽,担当归零,文字长久,担当等同流芳百世。有时候,担当是一厢情愿;有时候,担当是良心发现;有时候,担当与愿望背道而驰。有的人担当是以使命自居,有的人担当是为信仰鼓与呼,也不排除有的人担当是识时务,随大流。悲催的是,写作人真有了担当,走笔就难了,字码出来,却可能不合时宜,不给社会添堵,就给自己添堵,甚至随时遭遇围堵。虽发自内心,却未必迎合人心;虽出于良知,却不被待见。写作人孤独,道理就在这里。“十年抚琴,精神寂寞”,无可奈何,苦笑的时候居多。

人是思想的动物,写作人的担当就是把自己的思想寄生到自己创作的文字中去。思想不是空穴来风,思想不是无源之水,思想不是空中花园,思想是被教科书灌输的,是被耳提面命的,是被言传身教的,是被耳濡目染的,是读书中摄取的,是阅历中积累的,是触景生情中灵机一动的,是醍醐灌顶后恍然大悟的。思想可能与时代不谋而合,也可能与时代格格不入;思想可能结合,配合,迎合了主旋律,也可能是大海回潮的涛声,却被视为杂音;思想可能清洁,延伸,扩张传统文化的血脉,也可能稀释,改变,割裂传统观念而释放出清新的气息,散发出浓郁的芳香,离析出科学的转基因。文学只是一种容器,酱醋酒水都可以装进去,酱醋酒水却都有优劣之分。文学只是一种载体,好比一辆汽车,载什么,载多少,载到哪里去,取决于文学,也不取决于文学。在非物质文化的家族里,文学只是一种形态,一种生态,一种表达,表现,表白方式。献身文学,却被文学异化;肩负使命,却被使命束缚;特立独行,却被规范了脚步;标新立异,却常常殊途同归。把文学比作空气,空气富氧,也可能缺氧,甚至被污染,好人呼吸,坏人也呼吸;把文学比作鲜花,花有富贵如牡丹园里的,也有贫贱如荒郊野外的,花与花命运悬殊;把文学比作美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梦中人与梦中人不能同年而语;把文学比作人生,人有使命也有宿命,钟情文学未必被文学钟情,献身文学未必会得到文学的回报;把文学比作少女,少女有美丑,美丑是相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未必是真西施,即便是西施,也可能在天上,也可能在地上。真西施又如何?可以爱,“爱你没商量”,那是自讨苦吃;可以痴情,痴心妄想,那是自己给自己脖子上套绳索。爱文学,爱是爱,文学是文学。不能因为爱,文学就必须回报;不能因为文学,爱就使人脱胎换骨。文学爱好也只是一种爱好,并不比天文爱好,动物爱好,集邮爱好高贵;有志于写作只是一个人的好恶,有所好就有所期待,有期待就有成败,成败与呕心沥血有关,也无关,此中没有必然,只有偶然。写作如耕耘,耕耘岂能不问收获?未必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歉收,颗粒无收者比比皆是。这好有一比:人人都去淘金,未必人人都能淘出黄灿灿的东西。一些人有大担当,也写出了大部头,但没有读者,只能孤芳自赏,那所谓担当,唉……;一些人只需要一首诗,一篇文章,脍炙人口而传至后世,譬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譬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首二十个字,激励了多少代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这两句话,覆盖了范仲淹出将入相的全部政绩伟业,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毫无疑问,《登鹳雀楼》有担当,《岳阳楼记》更有担当。有时候,小担当比大担当更实在。

唐诗是中国文学的峰巅,李,杜是唐诗的顶级代表,一个被誉为诗仙,一个被誉为诗圣。李,杜在世时,如果全国有文学大奖,他们未必榜上有名。李白是浪漫者,诗歌豪放,与科举取仕的应制诗大异其趣,科举也就与他无缘;杜甫是现实者,诗歌高迈,与科举诗体不谋而合,却照样屡试而落第。李,杜都有担当,无论是人,还是诗。李,杜不被主流接纳,是因为他们的担当不被当世认可,及至后世认可,他们已经成了古人。这是人的宿命,也是文学的宿命。《红楼梦》也不例外。曹雪芹自嘲:“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曹雪芹的担当。书商程伟元独具只眼,刊刻《红楼梦》固然为了赚钱,但也事实上担当了风险,客观上还担当了一种使命,没有他,《红楼梦》命运如何?要么至今沉睡在某个天知地知人不知的角落,要么埋没于历史的尘封水淹之中,要么早已灰飞烟灭。

不仅仅是写作人要担当,只要做人做事,都要担当。担当是仁者之仁,担当是智者之智;担当是身体力行,担当是量力而行;担当是尽力而为,担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担当不是一味迎合,担当不是一路跟风;担当不是前呼后拥,担当不是一呼百应;担当不是人云亦云,担当不是鹦鹉学舌。担当其实简单易行,那就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好,做到位,不欺心,不昧心;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人间正道,十字路口不犹豫,分岔路口不徘徊;左顾右盼,不辜负沿途的风景;不嘲笑鸡飞,不羡慕鹰飞,落霞与孤鹜齐飞,蝴蝶蜜蜂各自飞;面对名利保持清醒,面对诱惑提高警惕;有所坚守,有所放弃;皈依却不迷信,理解却不盲从。怀揣个梦想,豁然感受梦想的亦幻亦真;怀揣个明月,欣然接受月圆月缺;怀揣个明天,坦然面对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

回到某某老的话:“写作要有担当。”我理解,也不理解。理解,是因为某某老的良苦用心尽在这“担当”两个字里,他是对我有所失望,又有所期望吧?早在十几年前,他在一篇关于散文写作的文章里就提到过我,我是惭愧多于得意,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写作状态对自己一直是个限制:率性,任性,随机性,盲目性,不确定性,依赖灵感,顺从美感,注重写作快感,冲动时一气呵成,没有冲动宁愿去读书,去散步,去聊天,去游山玩水。当然,要说完全免俗,我也脸红,文章中应景的,应酬的,真还不少。但即便是应景,应酬文章,也有所坚持,有所放弃,有所拒绝。一朵蔷薇,我不会说是玫瑰;一簇浮萍,我不会说是睡莲。绿叶的美就是绿,绿里有生机,有活力,有青春;黄叶的美就是黄,一叶知秋,一叶思春,黄叶里有禅机。鲜花插在牛粪上,我只会赞美鲜花的鲜艳夺目,不会去吹捧牛粪的营养丰富。在我眼里,牛粪就是牛粪,状如牡丹还是牛粪。唐末高僧云六文偃禅师说,佛是干屎橛。我说,佛是干屎橛,可干屎橛就是干屎橛,绝不可能是佛。或许这是我写作的底线吧?

不理解,其实是困惑,是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感觉。我不对文坛说三道四,不对文学高谈阔论。我对文学只是个爱,取悦自己,希望取悦他人,如此而已。取悦自己所以不投机,取悦他人所以有顾忌。有工作,无抱负。或者说工作安身立命,所以不敢懈怠;文学自娱自乐,所以不愿废寝忘食。被告知有志者事竟成,却眼见有志者未必成;被告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却眼见艰难困苦,撂倒多少默默无闻者;被告知只要功夫深,铁杠磨成绣花针,却眼见一些人绣花针未磨成,倒把自己磨成痴呆者,偏执狂。我是明知道小说是文学家族里的正房,正宫,却喜爱散文的小家碧玉,小鸟依人,小桥流水,不被关注却也不被干扰,不被欣赏却也不被误导,不被看重却也不被束缚;我是明知道商品赢人靠包装,却宁愿寂寞抚琴,道法自然,坐看“花自飘零水自流”;我是明知道时人时势时尚时髦,却顺从心灵心气心境心思。不能说我不担当,无担当,只能说我的担当十分有限。邓小平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我清醒我是小个子。是小个子,就做小个子的事,不幻想去与姚明在篮球场上争雌雄。毛泽东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古往今来,有自知之明的人多,还是无自知之明的人多呢?励志的只拿成功做范例,殊不知 “一将功成万骨枯”。譬如马拉松赛,志在冠军,失望与希望的比率几何?有十万个人参与,成功的希望就是十万分之一。既然如此,就跟着慢慢跑吧,跑不到终点也是跑,贵在参与嘛!

虽然如此,我仍然要向某某老抱拳一揖:“谢谢!”他的话只是这一篇感慨文字的由头而已。或者说,他的话是一块石头,掉在水里,激起了浪花。我本来心静如水,却忽然一股春风吹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又忽然想起了唐诗人李华的一首《春行即兴》:“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繁星满天,万众指说的有几颗?

✿ 文章选自《秦岭》2020年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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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2020年春夏卷 第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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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2017年秋之卷 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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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孔明,笔名孔明,著名散文作家,出版有散文集《说爱》  《谈情》《红炉白雪》《当下最美》及点评本《贾平凹妙语》等作品。陕西人民出版社编审,责编有《全唐五代诗》《贾平凹文集》《杜鹏程文集》《陕西文学60年作品选》等图书。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

《秦岭》2020年春夏卷 第49期目录阅览
《秦岭》简介

《秦岭》是由陕西白鹿书院和柳青文学研究会共同主办的纯文化刊物,于2008年创刊,季刊,每年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推出。由作家、评论家邢小利主编。刊物设有观察,纪事,读书,钩沉,批评,对话,作品,资讯等栏目。刊物以高端、新锐、前沿、深刻为办刊宗旨,每期都配发有文坛大家的重量级宏文,使刊物大气、厚重,在全国文学界、文化界、高校师生和社会各界的文化精英人士中广泛传阅。刊物印刷精良,设计制作大气美观。本刊已在国内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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