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霍俊明:乡下土狗“花花”墓志铭(组诗)

乡下土狗“花花”墓志铭
Happy new year

燕山林场

当我从积重难返的中年期抬起头来

燕山的天空,这清脆泠泠的杯盘

空旷的林场,伐木后的大地

木屑纷纷……

那年冬天,我来到田野深处的树林

确切说面对的是一个个巨大的树桩

和父亲坐在冷硬的地上,屁股咯得生疼

生锈的锯子在嘎吱的声响中发出少有的亮光

锯齿下细碎的木屑越积越多

露出大脚趾的七十年代有了杨木死去的气息

芬芳,温暖

那个锯木的黄昏,吱呀声中惊飞的乌鹊翅羽

如雨的风声

正在北方林场的上方响起

在矮矮的山顶,我调整那多年的锯琴

动作不准,声音失调

我想应该休息一会儿,坐在树桩的身边

而那年的冬天,父亲

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那时,一场罕见的大雪正从天空斜落下来

乡下土狗“花花”墓志铭

三年之后,我决定为老家的那只土狗

写一份墓志铭

姓名:花花

性别:男性

享年:10岁(相当于人的70岁)

如果不是上了岁数,腿脚不便

如果那辆车的速度再稍慢一些

以它的年纪也可以算得上寿终正寝

父亲草草掩埋了它

它应该庆幸

没有像其他乡下狗一样被卖掉或者吃掉

它应该幸运

他一身漂亮的红棕色身段

正在乡村下一代继续流传

它曾经每天兢兢业业繁育,早出晚归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它的后代,那些子孙

几乎与它别无二致

它已经能够安享晚年,年轻的母狗仍对它殷勤有加

它的那些小狗崽也常在它身后伏贴欢叫

它最终死在乡村的水泥路上

那个开车的就是隔壁的杀猪匠张三

父亲把它拎起来掩埋的一刻

天空蓝的耀眼,乡村的犬吠正在响起

黑色木风箱

此时,故地的菜园

并没有昨夜高速路上货运卡车的轰响

我再次回到故乡的风箱

我熟悉那道黑色的暗门

经常在秋天拨开那小小的横挡

尽管它磨损得厉害

是的,里面一直有一座

夜晚的花园

不是斑马,是一匹黑马在黑夜里

那些花朵,父母亲手栽过的

高过了红色的稀疏房顶

高过了银色铁片抖动的树梢

非素食主义者的下午

一个没有落叶的南方城市

四季如暖棚里的植物

这是一个下午,超市在高档小区的拐角处

一条鱼已被扔放于案板之上

身体被活着切开,上下两截仍在抽搐痉挛

鱼眼瞪得更大,两腮在费劲地翕动

对于我这样一个非素食主义者来说

对于一个有着长年乡村饥饿症的人来说

这个下午

第一次有了血腥味

我想知道

是哪个混蛋两眼不眨地实施了这场酷刑

他没有像其他同行那样将鱼摔昏在水泥地上再动刀

他没有像其他同行那样用铁钉的木棒击打后再动刀

他直接下了狠手

甚至还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而是直接了当,一劈为二

希望他不是因为老板不发工资而下了手

希望他不是因为失恋、失眠、阳痿早泄而下了手

希望他不是因为工作无聊一心想买iphone5而下了手

只希望

他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冷血暴徒

在这个下午

他对一个非素食主义者也下了手

交 鸣

当两只水鸟的下颌轻轻贴在对方的脖颈

低低的交鸣轻拨水面的皱纹

此时雾满大江

芦苇,夜夜白头

我们的绒羽轻轻煨在一起

我的红喙梳理你额顶的那根白色的翎羽

你黑色脊背的暗影里也有几根冷冷的雪

她们和江水如一

摆渡船已在这里生疏了十年

桃花木的船桨早已上岸成为寺庙的灶柴

两只水鸟,

只能以蹼为桨,以水为巢

江水的白有成吨的苦腥味

轻轻啜饮

当我们决定在寒冷的江上引颈交鸣

水底的露芽只能等待又一个明年

轻轻啜饮,这一江的白露

轻轻交鸣,在头白的晚梦

回乡途中读保罗·策兰

北京车站。人流。

每一秒钟都是全新的

楼顶那架老式巨钟还在准点报时

我踏上广场的第一步,报时音乐响起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还处于晨昏中。

一辆绿皮火车将是我四小时的容身地

列车缓缓向前,终点是山海关。

手里拿着黑色封皮的保罗·策兰诗集

这是我带着保罗开始

第一次的中国旅程

他是否有勇气

在中国再死一次

可以肯定:整趟车没人知道,也不会关心

谁是保罗

也许有几个体育迷知道保罗——

一个曾预测足球世界杯的章鱼

如今,章鱼保罗死了

诗人保罗也躺在身边的黑色书页里

身边那一张张修饰过度的脸

闪着城市的疲倦

保罗在书中躺了多年,

我从来没有勇气打开它

生活并不沉重,也没有

想象中那么轻松

让他静静地躺在座椅上

铁轨就会永远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蜀地小镇

这一年冬末。桃花

早已衰败多时。踪迹全无

作为岁月的补偿

蜀地,阳光正醺。

不必翻山越岭,已风尘满身

小镇于阗寂之中继续吆喝的方言。

马蹄得得的正远

这一年,姑娘去往何处?

兜售凉粉的人漠不伤心,满脸堆笑

小镇,空留三树两行

斑驳的绿漆邮筒塞满落叶

一次次眷顾的还有尘土

那匹晨雾中喷着响鼻的枣红马

她曾深秋时节在二峨山麓徘徊

梅花必是落满了南坡

蜀地之信仍没有下文

一袭绿衣正与树影合一

仿佛正端举一整个夏日的焚烧

你的声音

“仿佛来自另一个尘世”

高原墨色如虎,无鹤在侧

有时候日子也成了黑白色的

在云南,你也只能活在云之下

那一个个粗糙的坑点,纸张不够舒展

一个个字凫出水面,如大风趔趄的瘦僧

所写出的已经无关紧要

在暮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空白处,那未来得及写的

正是你后半生未竟之晚课

棋局也是黑白色

杯子里未倒掉的普洱茶末正有一层油晕

为了配合重口味,一团团废纸

蜷缩在院子里,蚂蚁在上面攀爬

多年来你在高原并未养鹤

你挽起袖管,并没有古琴在侧

一墙之隔是暮色里黢黑的翠湖

西伯利亚的红嘴鸥已经飞远

白色的身影永远在未干的湖面之上

这应该由谁来书写?

你把这一切想象成一场大雪

把远行人的黑色发髻一丝丝揉进如虎的墨色 

杯中养虎记

“你是一个心存醉酒愿望的人”

这是你离开尘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我曾在一个玻璃酒杯中

豢养一只金黄的老虎

年岁大了,已经不再需要

一双红色的筷子扮演向上的梯子

手指敲打杯壁,像一个老农揉搓黄昏里的玉米

兄弟间也需要一场大醉,相拥胜妻

那只年幼的老虎曾在酒浆中起身

试图从杯壁抖动渐渐成熟的金黄条纹

我将火柴投入其中

那时夕阳不大不小,夜正渐渐暗下来

白雪,白象,白色的虚无

峨眉山已是白蒙蒙一片

像极了多年来我的虚无

如果是夏天,山风必将吹袭

此时是初冬,车窗紧闭

大大小小的山泉随处可见

那是一头头或大或小的白象

身影如白雪的灯盏

只有佛祖愿意吹息

随处可见的

还有山中一个个废弃的客栈

寂静的是黑漆漆的门窗

连老板娘也闲置了多年

热爱那些失眠的人吧

热爱那些失眠的人吧

即使我们彼此陌生,可是

我们却在同一个城市。北方

没有雪,也还是冬天。

失眠的人起来,开始跳伞

落到这个城市的西南去

那里曾有一个红色的防雨棚

岁月使它突然变形

变形的还有黑夜里瞪大的瞳仁

瞪得再大也没有用

失眠的人必须学会在夜里走路

走累了,就跳到楼顶上去

摸摸星星的童年

揉揉自己的脚踝

接着,你就降落下来

速度取决于你

是在做梦

还是继续失眠

热爱失眠的人吧

你看,他又一次在陌生的城市

站起来。

跳伞。

绿色的胃消化后半生

“牛羊横穿公路请慢行”

绿色广告牌在戈壁下闪着午后的光

刚才那些羊群还在山麓

远远望去,它们一个个静止不动

那是自然之手安放在戈壁的时光暗示

秋初的风声,

听不到它们咀嚼绿草的声音

现在的它们

有消化我整个后半生的绿色的胃

此刻,她们正穿越京藏公路

两只已经踱步过去,另几只垂着耳朵观望

草场四周是橡皮山,没有什么

能擦去经年的阴影

山河故人

在夜色里

在回临时客栈的高速路上

我想关掉车灯和高过屋顶的路灯

隔着水泥高架桥

不远处就是残月,峡谷

以及闪烁灯火的山村

如果此时我从高速路上下来

走向黔西南的陌生村庄

我只能通过星光辨别脚下的山路

狗吠更像是来自故乡的某个小巷

但是,即使醉酒你也必须明白

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都将闪电般地过去

如黑魆魆山林里车灯的闪现

如三十年后渐渐睁不开的眼睛

作者简介

霍俊明,出生于河北丰润农村,1994年开始诗歌写作,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诗作,入选几十种诗歌选本。现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专著《尴尬的一代》《变动、修辞与想象》《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从广场到地方》《一个人的和声》《批评家的诗》。主编《无端泪涌——陈超诗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诗坛的引渡者》《百年新诗大典》《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曾获“诗探索”理论与批评奖、首届扬子江诗学奖、《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后天”双年艺术奖批评奖、第九届“滇池”文学奖、《星星》年度最佳批评家、《诗选刊》年度诗评家、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奖、首届刘章诗歌奖。

精选

  

  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喜欢,就扫一扫

『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