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黄志萍：给唐小米的一封回信（组诗）
给唐小米的一封回信（组诗）
黄志萍诗选
不可以拽姥姥头发
不可以拿手机当玩具
不可以吃手吃袜子吃纸团
不可以蹬被子抓盆沿上窗台
不可以……
夏天，当一切被规范
当这个世界
向你展开秩序
当你懂得
一次次低头……
当省略号
被越来越多地
甩在句子末尾
当我能告诉你的
比清晨一株小叶黄杨的呼吸
还要轻
夏天，你今天痛恨的种种不可以
总有一天
会被一一原谅
记得那个故事吧
每晚都讲的
小栗色兔子睡了
大栗色兔子赢了
多出一段的，爱……
其实，故事终究只是故事
世上总有一些东西
量不出长短
我们只说好，或者不
现在，晚上十点
小兔子又睡了
大兔子又赢了
洗净的尿布晾在阳台
温奶器咕嘟嘟冒着水泡……
小猴生病了
罪不在苹果
牛顿成为牛顿
功也不在苹果
它可以是李子
可以是栗子
也可以是梨
万物有因
说偶然和必然
当你发现推动小车能让小球转动的时候
我知道你懂
好吧
小猴会好起来的
牛顿的苹果也将重新飞回树上
如果
你已洞悉这一切
小狗多多去了游乐场
再没回来
他被巨大的时光机带走了⋯
多年来
我一直深陷于梦境
流水，高架桥，公交车站
纸条，暗语，雪地里削菠萝的人
这些似是而非的场景
莫虚有的人
孩子
如果我已找到
请谅解我
如果我还未至
请指引我
这是一所幼儿园
有温暖的名字，温暖的颜色，温暖的小操场
它在我家楼下，每天准时播放温暖的童谣
我六十多岁的母亲和我八个月大的儿子
每天准时出现在它身旁
晒太阳，听歌，看孩子们舞蹈
从楼上望下去
一老一小两个背影
让人恍惚
春天的第一缕阳光下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倒退
两种力量
都不是我能遏制的……
我的父亲和母亲
把牙齿拿在手中刷
那细软的小毛刷
分明是在清理着
一件与身体无关的东西
越来越少的
有什么正在掉落...
我把牙刷放进口中刷
偶尔偏差，脆弱的牙龈渗出鲜血
几月前，最顽皮的一颗牙齿巨痛松动
我讳疾忌医，亦不敢与它为敌
越来越多的
妥协……
我的儿子还不会刷牙
他视牙齿为异物
我将浸透温水的消毒纱布缠在手指上
探进他的嘴里
他以为游戏
在我的手上咬出三个牙印……
有你之后
种种偏执渐次消退
不再喝冷水
不开快车
不焦躁
不以虚空为背景，在胸中养虎患
你看
我变成了一个多么简单的人
像童话里的灰袍子妇人
安静地
守着她刚刚发芽的芥兰……
亲爱的小米，见字如面
来信已收到，恍然之余失眠
衣服越洗越薄，人越老越不经事
因此我不敢喝太多的茶，不敢临睡前有惦念
这不太像八年前的我，与你拉手
走在凌晨无人的大街，告诉你我心里
私藏的小爱。那日年少，喜眺望，一百年不许变
小米，这就是你说的光阴吗？
被巨大的全自动洗衣机漂白了的光阴。
布满褶皱和污痕，斑驳潦草的光阴。
被一场大雨洗劫一空的光阴。
是的。是的。你说对了。现在是盛夏
草木丰沛，却没有更多的倔强可供挥霍
傍晚的一阵小微风就足以让我摇摆
你看我把女儿撒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她们开，她们颓败
送你白色的绸子就叫格桑花
捧出彩陶水罐就叫波斯菊
拨开油葫芦泊的大片芦苇就叫扫帚梅
这些烈性而善变的小美人
这些进不了祠堂入不了族谱的小美人
她们跟了我一路
从高原到西域，再到北方大平原
我爱上她们的细腰和大脸盘儿
爱上她们颠沛的风尘
秋风正酣，扎根就是故乡
她们摇荡，带着一肚子说不出来的话
路人不问来去
垂钓者不看时间
已近正午
他还在为空空的竹篮纠结
默默等待大河的馈赠
得到必定有失去
这是一种平衡
如同北河两岸的植物
少则有补益，多则有删减
北河以北是大片的良田
晚收的玉米低垂着头
这真好
一切事物都在向下
带着温暖而缓慢的速度
黄沙自有其秘密
胡杨也是
有风就有流淌
在罗布泊
没有什么是静止的
运动让人安宁
让人远离狭小和偏执
当天空高过一个人的头颅
我能否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
那个在大漠里背过身去流泪的
是最确定的一个
竹笆闭锁
护园人不来
白菜用叶子
包裹着内心
这些曾经历过复杂孕育的东西
此刻
正沉默地等待被收取
上午九点，我路过
对于这半亩地的简单生死
我旁观，并且只字不提
请原谅我这么老了
仍旧对天上的事情感兴趣
我至今相信
天上有蟠桃园、有炼丹炉
有吴刚和桂树
其实很多东西都可能存在
只是你从没发现
如同此刻
太阳与我平行
这唯一的光源
再不需要仰望
而我一直隐藏于人间的
巨大翅膀
能够在你面前悄悄展开
这样多好
载尘屑，过黄河
像鸟一样飞行
像羽毛一样轻
像天上的男女一样相爱
或者分离
我有雏菊和铃兰
用来成长和消瘦
我有忍冬藤和蒲公英
用来寻找和丢失
我有玫瑰和凤仙
用来爱和遗忘
我还有一大片淡紫色的熏衣草
和金黄的向日葵
你要赶在日落之前找到它们
并为它们打上黄昏的标记
然而，更深的忧伤始于分离
她独自沉溺，隐忍
独自在下午的阳光里
触摸多汁的身体
偶尔摇曳，但不发出声响
很多事，与距离无关
与美无关
与你所能想象到的
任何深度无关
作为秋天之后的短暂抒情
一根芦苇
正被一整片芦苇悄悄遗忘
遗憾啊
那些剩下的，琐碎的
美丽而忧伤的
能任我荒废的时日
已经不多
请取走我的灵动、善良
柔软、矜持和嫉恶如仇
请取走我的怯懦、渺小
盲目、自卑和言不由衷
请取走我的过去、现在
将来、已知和一无所知
最后，请从边缘取走我的锋利
像安静地观望一把水果刀
在空气里慢慢生锈
我的小情人
长在我的身体里
我开口
他说话
我停下来
他喊疼
我拍拍他的屁股
他就摇一摇
我料想这世间有心之人
都拥有这样的夜晚
日光尽褪
薄雾四起
氤氲笼罩着礁石和沙滩
潮水在琴键的舒缓声中
逐渐慢下来
弓悬于上
大地泛出透明的青绿色光芒
亲爱的，从你走后
彩手链我就一直戴着
我戴着它吃饭、喝水、睡觉
我戴着它骑单车过新华道
我戴着它发现了草地里的
另一只羊
现在我戴着它写诗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你就把它摘下来扔掉
如果把画
挂在后堂
我的脸
会不会
落满尘土
池塘边
你掘地三尺
你相信了诺言
合梅折柳的年月
我遇见你
我决定下来
再死一次
手抖了一下
鸽子就飞出来
这是一个秘密
临睡前洗手
然后带着肥皂的香味
闭上眼睛
我惧怕黑夜
如同惧怕两个事物之间的亲近
这必是偶然
最先插满茱萸的人
最先枯萎
剩下的，闻到潮湿的气味
似旧时光
而此刻心中已无悲伤
一定要相信
还会有许多事发生
比如你来，与我登高
穿大红的衣裳
或饮菊花茶
顺便提起去年的一场小病
要是这样
桃花一年
是不是就可以开两次
闰二月
有顺风船
南下八百里
泥捏的小卒儿
在岸上搭起凉棚
顺手画出楚河汉界
马走日，象走田
你我各踞一边
看桃花在树上
一年一生
一年一亡
是多年的沉默
让人急于表达，言说
甚至调笑
朋友从一个季节返回
冲我点头，洞悉一切
朋友送我门环玲珑
送我街市喧嚷
而梧桐安静
掩藏了我小小的混乱
是怎样的天气
无烟，无酒
无过路人击鼓相邀
我在人群里
无目的，无小恙
这都无大碍
我采了长得最好的几棵
在院子里
在阳光下
编两只绿兔子
一个叫石头
一个叫姑娘
有一片树林
有班驳的光点
有风，吹过来
有掉下来的苹果
用来引发事端
或者，得出推论
有鸟虫鸣唱
可入心，可充耳不闻
有人来。带着目的来
亦或偶遇
对饮，相谈
但不要陪伴始终
亲爱的，总有一天
我会跟你回拉萨
在蓝天白云下
卸掉盔甲，排出多年积聚的毒
旁若无人地，在天底下奔跑
累了，就停下来
看经幡漫卷，摇手里的转经筒
做你驼背而虔诚的老妇人
而在这之前，我们还要继续
彼此消磨，食尽人间烟火
一张床不小，一锅粥不凉
一支曲子正在前奏
时间还早
我那没有血缘的亲人
你我荡涤一生
只为打一场弹尽粮绝的战役
喜欢这些平静的小地方
有着平静的名字
平静的山水和街道
平静的人们平静地生活
偶尔有车过
有雪落下来
有一大群平静的鸟
从平静的泥土上起飞
黄志萍，1978年出生。唐山燃气集团企业报编辑。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诗作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选》《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现居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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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