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江一郎:石榴花(18首)
要下雨了,蚂蚁要搬家了
可蚂蚁一贫如洗啊
哪有什么行李
它们空着手出门
只背着一条命
在雨前逃亡
现在,乌云的脸盆搁在树丫
小小蚂蚁像沙粒奔跑
内心的惊恐与绝望
无人知道
眼看爬上山岗了
但闪电撞翻乌云,雨来了
有挣扎的机会么
有反抗的权利么
或许草根听见呼喊
或许落叶想救它们
在大地上奔走的
很快奔向死亡
雨过天晴的时候
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村前的大路上,一辆运草车过来了
那是谁家马车
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高高草垛
踩着马蹄声
自己在走
路上空旷,吹过田野的风扬起沙粒
扬起青灰的草屑
和暗黄的革梗
风中野薄荷的呼吸
随木轮子一路
吱扭,吱扭
像带响的火柴,一辆运草车
运载着山里的秋色
闪进村口
冷月升起的时候
空空的场院里,草垛走动,月光下
如同不肯安睡的运草车
一个背着一袋草籽的人
千辛万苦,背一口空袋子回家
他的草籽,一颗一颗
从塞满希望的破袋漏下
春风的脚印里
长叶开花
——而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人
在沮丧中,被背后的快乐
突然死命抱住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流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也将你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再没有那些美丽而又缥缈的幻想
唉,不要也罢
风一样的日子
风一样飘逝
再无力像浮云,漂泊远方,远方太远了
我只愿,在我邮票大小的家乡
从日出走到日落
爱身边牛羊,爱无言的草木
爱自家菜地
和流过门前的那条小溪
我只愿这些庸常的事物
留在我的心中
没有谁,将它们搬走
我只愿天黑的时候,回到
夕光幽暗的屋檐下
守着我的妻子
像一盏灯守着另一盏灯,漫漫长夜
一起慢慢熄灭
我爱着的不是寻常意义中美丽的女孩
在泥土的位置,从叶子开始
我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风中的花朵,酡红的容颜
多么像高处闪动的火焰
时光的大风翻动
时光的大风,石榴花
是怎样的被我挑在精神的枝头
说开就开
而我仅仅是树底下的一粒泥土
因为卑贱和沉重
更重要的是:生活与工作
我需要一生崇高地爱着
在生命的深处
那么一棵石榴树
她纯粹的花朵为我飞翔
我的渴望,还有梦想
在花朵的照耀下,没有黯淡过
假如冬天到来
假如守望的枝头,被冬天压断
我是不是继续这样设想:
在高处,一朵石榴花逼退风雪
仍然被我爱着
一个人死在我们前头
他在路上,刚才还走得好好的
说倒下就倒下了
谁同意他这样做的
我环顾四周,人们在流泪
没有人同意他这样做
他累了,就不想走了
他没有想到,那么多人
还跟在他后面
需要他指引,需要他
在人群的荒漠中
以他不是丰碑的背影
竖起一个方向
倒下了,如同一根旗杆
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
如果死亡的权利能够剥夺
我们就从他手中夺过来
那份死亡通行证
他怎么可以自己签发
他应该在我们前头
好好活着,比谁都活得都好
他应该那样
而不应该空出他的位置
让我们茫然失措
在悲痛中丧失
一个人死了
他再也不管我们了
一身铁打的骨头化成灰烬
他化成灰烬,为何
又那么残忍地飘落
压在我们的心头
玻璃终于碎了
有裂痕的玻璃,在起风的夜里
终于哗地一声碎了
天明起床,我见到碎片,那碎片
像残肢撒落一地
昨夜的一声尖叫
如同闪电消逝
终于碎了,一块碎的玻璃
在破碎之前
有着怎样揪心的隐痛
又在巨大的忍耐中
坚守着什么
现在碎了,它放弃了
或许痛苦太深
或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
这样一块玻璃
我不知道该为它难过
还是为它庆幸
它碎了,在起风的夜里
松开自已的生命
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
偶尔一辆夜行货车
不出声地掠过
速度惊起草丛萤火
像流星,掉进更深的夜色
这时,有人还乡,沿着乡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村庄,目送出远门的人
趁夜凉似水
走向灯火熄灭的远处
西行的路上
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
他用额头走路
我让他上车,他摇摇头
说,你的车到不了那儿
一个男人在大街痛哭
一个男人在大街,一边奔跑,一边痛哭
或者是,一边痛哭,一边奔跑
迎面而来的男人
哭声惊动整条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
而一个痛哭的男人跑近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看他的穿着,猜不出身份
但一定有巨大的悲伤
在撕裂他的内心
一定有无法承受的痛苦
追着他亡命奔跑
喧嚣的大街突然静下来
仿佛目睹一辆救护车
一路尖叫而过
阳光灿烂的大街
卷起哭声,狠狠地摔在人们身上
那份揪心,那份锐痛
像带刺的鞭子击落
痛哭的男人跑到十字路口
这悲伤的,被哭声追赶的人
一头撞过去,甚至忘了
那盏血做的红灯
禁止一切通行
同样,也不允许泪珠通过
他撞过去了,在另一条大街
继续奔跑,奔跑着
继续痛哭
当我懂得珍惜,并忍不住伤感的时候
我正在慢慢变老,啊,我正在
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脸上爬满皱纹
头发一绺一绺脱落
连死亡都无法砸碎的牙齿
也在隐痛中松动
将被一口血吐出
像一棵秋天的树,风吹起了
叶子瑟瑟飘在风里
想抓住,但树上的春天
已悄然飘逝
不再回来
飞来飞去的天空,不羁的灵魂是流云
已经随风散尽
或变成冷雨
将自己浇灭
落日啊,这辆命运的旧单车
踩过连绵起伏的山脉
却必将摔倒在
黑暗深处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在渐凉的夕光里
有些许难过
我写白露的凉,落叶的死,我写河岸
那群灰雁,在苇絮飘飞时
离开我的家乡,却
不肯将谁带走
我写白昼逝去,黑夜将越发漫长
而灯芯草的舌头,如此之短
多少温暖的话啊,风中
来不及说出
我写星光,我写星光下那个打更人
那个年迈的打更人,夜夜
从村前走到村后
像梦游的稻草人
秋凉的时候,叶子总是一片一片飘零
鸟雀也日渐稀落
到后来,遍寻不着
以往雨水般密集的鸟雀,遍寻不着
密林深处,剩下破碎的风
发出低哑的声响
多少空寂,落寞,像败叶
像败叶上的霜粒
堆在身边
而进山采浆果的人,秋凉的风中
灌木一样沉默
不肯沉默的,唯有山下的大河
在冰封之前,嘶喊着
扑向遥远的天边
要是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漏斗
一边装入什么
一边又漏下什么
我愿意不停的搬运
不让它空着
要是漏下的被风吹去
那必定是轻飘的东西
譬如纸屑,草梗和空空的稗谷
这些丧失了
我一点都不心疼
还有扎人的芒刺
如嫉妒,仇恨,甚至邪恶
它们漏下了,变成沉重的石头
风吹不动,我也要一脚
将它们踢走
而爱是不能被丢弃的
爱不是金子
但比金子重
哪怕漏下一星碎片
我也将重新捡起
小心的擦拭干净
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应该 留下
在你巨大的漏斗里
发出哐的回响
我一点一点地将爱搬动
直到填满我的一生
大风继续吹起
许多飘飞的继续坠落
谁也无法挽留
枯黄的草坡,野菊花被风追赶
仿佛一群绝望的人
走到穷途末路
那些斑头灰雁昨夜就飞了
但鸣声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风继续吹起,一路狂奔
可谁能告诉我
被风撕裂的伤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缝合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要等到死后,全身的皮肉被白骨剔净
要等到剔净的白骨,被时光
踢落在冷寂的山坡
再等到白骨变黑,在月白风轻的时候
骨缝里蹿出磷火
小灯一样闪烁
江一郎 本名江健。1962年生于浙江温岭.1981年开始在《诗刊》、《星星》、《天涯》、《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了大量的诗,作品入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文学精品》等选本。著有诗集《风中的灯笼》、《白银书》(合)。2000年参加诗刊社第16届青春诗会。2003年获诗刊社“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现居温岭写作。
“燕赵七子”诗丛之一的《唐山记》,是东篱第三部诗集,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一部人文地理意义上的山海经(唐山北依燕山,南临渤海),也是一部植根于大地震废墟上的精神史,更是一部充满童年经验和成长经验的油葫芦泊往事。
定价:40元。微信(tsdongli)红包作者即可。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19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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