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诗歌●名家有约】杨北城诗歌十首

【名家简介杨北城,出生于北大荒,祖籍江西南康,现居北京、南昌。世界诗人大会北京办事处常务副秘书长。出版诗集《皈依之路》《倾斜》《暮色将至》,主编《二十一世纪江西诗歌精选》。诗作散见《诗刊》《诗选刊》《中国作家》《海燕》《诗潮》《诗林》《芳草》等刊物,并被广泛收入各种选本。

谨祝秋安

夏日的最后一天,还是燥乱不减

压缩过的风在房间里倏来忽去

一只小柴犬吐着舌头

树上的鸟窝里,鸟已飞走

它精致的建筑,看上去像一堆干柴

院子外的牵牛花也放下了手

熬过今日,秋天就要来了

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都不必再关心夏天的事

虽然平淡的日子像生锈的螺丝

你早已疏懒松动它的内部

但他们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契合

谁此刻站在正午摇晃的光线中

谁就是这个夏天的守护神

而人在季节的更迭中,只是更短暂的时光

夏天即将带走,我对广场的所有印记

如果一个季节,你都未曾约见相爱的人

那么你就只能在秋天闭门写信了

夏天的最后一天,气氛更加沉闷

除了还爱着你,其它的事我都不想做

傍晚,站在路口,望着你别后的方向

我忽然看见一辆绿色自行车从远处驶来

它一路摇动着破旧的铃铛

在少于书信的年代,这铃声如此亲切

就像从旧传呼机里,看到一条经年未读的信息

你惊异于,它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个夏天的尾声

“杨兄见字如面,去年夏末一别两地

转眼又是一年,世事多艰

又逢多难之秋

相见无期,谨祝秋安”

又活过了平常的一天

每日清晨从无觉中醒来

我都暗自告诉自己

又活过了平常的一天

多么庆幸家人的关照

还有朋友远方的默念

他们的德行,佑我平安

妻儿无恙,老父寿征

让我得于重生般的吐故纳新

我满心欢喜,洗净一夜的浊气

开始打扫庭院,归置凌乱的物事

读过的书,翻到昨天那页

看过的风景,再看一程

爱着的人,告诉她我还在爱

抚摸过的灵魂,再抚摸一遍

能这样安稳地活在人间

拢着一厢烟火

此生何其幸哉

抬头,眼看着枯蝉褪下了旧衣

而临省正值多病的秋天

秋天来了,我已不再是赶路的人

秋天来了,我已不再是赶路的人

岁月的车马停在哪里,哪里就是理想国

既然终不知要去往何处

不如心安即是桃花渡

金色的枫林,收敛了晚霞的火焰

识途的老马,回到了伏枥的马厩

千里之外,谁砍下了向日葵的头颅

谁就是秋天的刽子手

我曾投石问水,逝者如斯

如果能反身流回来,是否就是反水

我知道,风刮过去就不再回来

就像它掏空了你,而你说穿过了风

少年时,你曾推着铁环追逐过风

如今却被风追着缩成一团

像秋天大地上随处可见的草球

失去了牵挂,灵魂却获得了自由

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无碍

你一直想亲眼目睹

秋风解开白云的缰绳

蝉声打破秋收的瓦罐

一场秋水浇灭了万古愁

你赶了几十年的路,还在此地

那就停下,转身也是远方

甘心做她近旁的另一颗草球吧

与秋天共度一场浩大的虚无

夏天就快结束了

夏天就快结束了

燕子悄悄地不知飞去了哪里

旧巢闲置在屋檐下

热闹的堂前,顿时清静了起来

不像来时呢呢喃喃拖儿带女

它们的孩子一定都长大了

就像我们的孩子,成年后都离家去了外地

我想,它们都是追着春天在相爱

要不了多久,就会给你捎来好消息

夏天就快结束了

你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遍

听上去好像不只是在说夏天

是想说鸟鸣吗?它们的叫声各有不同

但你更熟悉燕子的叫声

有时我们走在路上,忽然听到一声鸣叫

那声音,像极了叫我们的小名

夏天就快结束了

其实很久以来,你都在不停地想着秋天

我苍茫的心里装着整个黄昏

傍晚,我沧桑的脸

撞上了天边的夕阳

柔和的光线,瞬间变成了光阴的暗器

奔跑的兔子,也无处藏身

它们多么相似,都有一颗朝暮的心

欢喜中,沉沉地抵向大地

又像是被镰刀遗忘的两株向日葵

风比量着彼此命名

他们有共同的故乡

一个落日偏西的远山

人们站在高处,是为了让大风把身体吹空

交换过的灵魂吹得更薄

凡是飞翔的事物都无比轻盈

我曾约你一起看落日

却没想到落日落得这么快

我们竟来不及履约

以前喜欢的风景,现在还是喜欢

就像曾经爱过的人,如今还在爱着

但已不再强求,随他去吧

因为我苍茫的心里,已装着整个黄昏

走进安福寺

走近山门时,寺院外的蝉未噤声

一行人也还在喧哗,未止语

我刚从繁花乱颤的尘世来

心还不够安宁

我在山门前净了手,正了衣冠

放下了背了一路的行囊

但仍有太多的妄想和执念

想得到师傅的开示

缓缓近前来,见山门大开,弥勒笑口迎出

经书拥抱众生,慈悲满怀

木鱼敲击心灵,似有顿悟

烈日当空,肉体蒸腾,灵魂清凉

日影偏隅,颂经声渐渐遮蔽了蝉声

众人缄默,所思若有若无

寂静里感觉有一股清泉漫过大殿

直透人心,顿时如醍醐灌顶

闻道多晚,都值得尊重

我深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可我还没找到众妙的不二法门

还做不到四大皆空

肥胖的身躯,让我飞不起来

只能在安福寺的山脚下祈愿

来年风调雨顺,亲人们种豆得豆

相爱的人们,都有个好姻缘

忽然一阵山风拂来,掀起内心微澜

转身又被一片云,带到了山外

百丈漈

倒退五百年,我会不会是个落魄的秀才

饱读诗书而一无所用

择一荒村避世,却不知今朝何夕

总觉得时间可疑,万物皆可疑

偶一日,寻古探幽

忽见一条大水跃下百丈

像打碎了一面天空的镜子照见星河般深壑空谷

宛如倒擎天上,一丝不挂

不管前朝谁曾到此一游,叹为观止

都不如你和我来了

瀑布一漈一漈地迎送

多少纪年的款款深情

才修得百丈漈的相遇

他在时我不在,我在时他仍在

这普渡众生的源头活水

在我心里陡然拔高了千仞

砸下去,砸进我不能抵达的

深不可测的极乐世界

用雷鸣般的声音向天地布诵

千百个台阶的俯身向上

虔诚的,宗教般的攀爬

我一路拾起的,又一路放下

直到我腿发软,心下潜,灵魂出浴

竟忘了,我仍是个落魄的秀才

恰逢盛世,我要重出百丈漈

机耕道

冬日阳光擦拭着北方的银器

白晃晃照着辽阔雪原

凌晨三点,大地露出了微熹

三十九连通往团部的机耕道上

路两边的白杨树,挺风而立树梢指向天空

像一群列阵埋伏的冰雪勇士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暴风雪令它们禁言

我大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手里挥舞着一根柞木棒子

偶尔惊出的麋鹿远远望着我

狭路相逢少年胜

麋鹿转眼就消失在晨雾中

雪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我曾无数次穿越过这条机耕道

披风冒雪,俯身滑行在凛冽的冬天

白色的狗皮帽子在雪地上跳跃

像一只机警的小狍子逐光而行

这是哪一年,哪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梦中无数次重现艰难而又快活

请原谅我几十年再没有重返那条机耕道

但我知道这条路,远不止通向团部

它一直通向一片未尽之地

我忽然感觉自己从未离开过这条风雪的路

听从少年的召唤,晨光的招引

一个老拖拉机手,正整装待发

灯心草花开了

灯心草花开了

在五月潮湿的沟渠旁

一个掌灯人的心颤栗了一下

微风止住了摇曳

它芒刺的外表轻佻

一颗柔软的心

好像谁先摘到就是谁的

灯捻出沿的巧舌

身边的石菖蒲,山甘草,牛膝

你捧起又轻轻放下的

生命里举重若轻的意义

许多年后,我坐在黑暗的门厅

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忽然就想起了那株灯心草

而灯,已在时间里碎裂

造句带给我快乐

如果有人问我,写诗有什么用

我只能说,造句带给我快乐

我在造句中获得的恒久快感

远胜于我做爱的快感

那些词语的历险

总让我在悬崖边找到惊喜

我日复一日,向孩子们学习语言

在语言的歧途中寻找张力

我一再回避那些用旧的词

就像用坏的爱情

没有了新鲜的吻痕

而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我曾用爱亲吻这个世界

世界却还我以冷漠

但我依旧热衷于造句

我是词语的王

写下过低的尘埃无以安放

写下俗世的美好不可言喻

写下悲悯的人间,一念动万古愁

在诗中,生活里告别的人

会在心里重逢

因陌生走失的词,会在造句中相遇

我知道我写下什么,什么就是无意义

而我还未说出的,也可能是箴言

一个孤独的人,读过一些书

除了造句,还能做些什么

一首好诗,原本就在那里

谁也不清楚她何时来临

我只是见证了她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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