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新居遐思(外一篇)
一
我双腿疲累,觉得沉重,却仍然抑制不住安家的自足和愉悦,无论如何,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空间,那些仍然杂乱的家物,却样样充满深情,那脏兮兮的柜子锅碗,仿佛终有了归所,安静的不卑不亢的展开。上班的路上,宁静飘着的雪花,如此清爽而平安。平平安安,这平凡而有深意的词语,如此温暖而智慧。平平安安,奢论荣华富贵。
站在学校二楼的凉台,那雪花已经开始飞舞,微笑着飞扬,相信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搬进新居的一切,我们拥有了自己的新居,这一切,皆是真实。下午的课堂,我让孩子们修改作文,自己搬张课桌坐在后面,坐在孩子们的背后,凝视着这世上的一切,这世上的一切痛苦和顽强,一切不幸和平安。想到《羚羊飞渡》,想到南极探险队牺牲的壮举,便在惋惜和敬仰中,感到自足却又担忧自己还好的一切遭到意外的袭击或破坏。罢罢,还是平静的对待痛苦和挫折吧,就像平静的对待幸福和顺理。患得患失也枉然。
是的,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昨晚的梦中,自己打起的领带和着洁净天蓝的衬衫,那虽然不是什么吉兆,但那是心情平静、渐欲冲淡的洒脱。我想,是这样的,尽管学校不远的南面是我厌恶的故里,尽管那里含纳的家庭变故的污垢,顺风而至,我仍然坚守着自己,就想年轻时坚持的上进和纯净。
“呵----”外面的雪还在下吗?那来自北方的精灵,那来自西伯利亚的狂徒。无论她是精灵,或者他是恶棍,终要被春一缕缕撕破,被春神化成一片片耐看的颜色。那严冬的余威愈是猛烈,愈使我们的春天势不可挡而又多彩多姿。我真的应该在雪中走一走,去听一听、看一看那远方的信息和信使,我真的可以独自离开人群,反顾人群于万舞的雪下。
二
夜是这样的寂静,新居的院落里悄无声息,远处的车声仿佛不是初春的三月,而是在脑际的深处发出,也听到自己的耳鸣相伴着表针的足音。当这个带着些陌生带着些忧惧的院落里少有人入住的时候,我们早早的搬来,在宽大的房间共度美好而安宁的寂静,世上的一切纷扰仿佛已经远离。无人打扰,仿若楼下宽敞的道路亦似不存。
新居之内,银灯之下,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妻儿的声音,只有我的心跳和耳边的长鸣。邻侧是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和钱钟书先生的著作。他们是我的老邻居。我的新邻居会是谁呢?一个魏晋名士说:“我若一段时间内不见黄叔度,那么,浅俗欲利的念头便又萌生了。”此话足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普遍性。诸如一些名士,尚不能脱此窠臼,何况我此俗人。
钱钟书先生也许有点玩世,因为他看透了这世界和世上的人们,那么,一些“此”便和一些“彼”类似,到处的类似,使远亲的成了近邻,是他乡成了故乡,先人成了兄弟,当然这是多么不恭于世了。我和弟弟又如何看待这样的世界呢?我们以什么样的传统和新奇端详这个世界?想到这里,看待世界的方法和结论已经不再重要,而如何在急逝的光阴中做些什么,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做些什么,则是当务之急。
是啊,新居已就,再做些什么呢?每想至此,另一领域中所遇所感的一切,便在身心的腠理之间,沁出些许的无聊和沮丧,打不起精神,而那些潜伏着的希望和责任,又哼哼着乜斜自己,一脸的蔑视。是啊,为什么光阴荏苒,一再蹉跎,为什么如此的年轻,被世间的诸多事务纠缠、羁绊,被这样那样的理由指责,被无聊的空虚和俗事抛洒占据。眠后,是陈旧而又新鲜的明天,该是无家之分忧,专注另一部分事情的时候了。
三
有些老旧的床榻,我们结婚时的,盖有二十多年的光景,搬了新居之后,有闲地儿养养花草,尤其是这两年更多,便在卧室放上两盆,皆为竹类,一棵三尺高,另则两尺有余,是不会开出鲜花的那种,卧室内光线略暗,不宜花儿的开放,也不宜明媚中的欣赏,而此竹类的,生力坚韧,又四季常青,婷婷然,皆欢喜。却不知为何,仰卧床头,凝视伸展的竹影,想到追悼场面的亡灵。
那不会是香水的味道,那应该是鲜花的香馥,是白色的百合、黄色的菊花,在逝者的灵前,散发出淡淡的香泽:如果你不是战战兢兢思考亡人的往事,或者尚存于世的当场光彩;如果你不是仅仅看到那冥冥火烧的味道,或者沉醉于玩世守丧的夜酒,甚至那一次,我在拔掉遗弃的那些鲜花之时,手中依然有鲜花那淡淡的味道。
那些白色的黄色的鲜花,在追悼的哀乐之前,就已经整洁的摆放在灵柩的四周,满满盈盈,像春天的花海,艳艳颜颜,像青春的模样,除却表达对亡灵的哀思及尊重的礼仪之外,也许其生前并不喜爱这些鲜花,大抵也知道什么是祝福的百合与康乃馨,甚至一世未曾得到一次的掌声和鲜花?那隆重而追悼的花饰于他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生前的好,像我床脚之下的,相类松柏长青的竹木,现实地在自己的目下,任我凝视而赞叹,引我沉静而神宁,却又是生活的,蓬勃的,是常青的翠绿的,而且一年要高过一年,那笔直的干和舒展的叶,几乎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家庭的一部分,是我的心灵与眼光的一盆安抚,一缕惬意,完全属于自己的,不是礼仪给看客和场面,不是常青给文字和传说,这些花花草草,普通如自己的生命,不分你我。
于此我还要在床前摆放时令的鲜花,让自己熟睡在鲜花草丛之中,在梦里觅到桃源,嗅到幽幽的香味在世界里弥漫。我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些吧,即使并不涉及生前与死去,却知道自己的床前应该有美好的东西,陪伴自己入梦;她的枕边常常放一枚苹果,红润的硕大的光洁的,散发着幽香把陈梦迷荡,又或者放就一箱子的水果,虽不急用,她会打开,让香味在我们安息的地方,把安宁和平凡的夜晚,微微的荡漾。
当然,虽非伟者学人,却也常常在床头枕边,发一摞的书,那是另外的花木,让自我身心沉浸在涛涛花海汩汩淙流之里,随手一个翻阅,就是花草的注视,随眼一眸光亮,就是一种希望。在这新鲜的草木间漫步,在一瞬间安逸神飞,不惧眠前的人世烦恼与是非曲直,所以,当为“卧室榻前以古书”。
而朦胧的光线中,花草与古色古香的书,依旧散发着一类的香馥,而目光洒进我的卧室,那又是如何的模样?在花木的榻前刚刚读到刘禹锡的怀古:“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于生死茫茫者,这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花草?我们的人间和冥界。
住房紧张的时候,我的房间只有四平米,一桌一椅一床铺,桌子是过去最常见的那种方桌,我锯短了四条腿,可以放在床下。
平时的读写以床为凭,壁上有砖柜,刚好塞满两百多册书籍,卡夫卡、雅斯贝尔斯,曹雪芹、施耐庵,还有整齐的选集与课本,只要翻开他们,房间一下子变大,也是一扇秘门,可以进入色彩不同的天空。
窗户很大,几占南墙的一半,推开有些陈旧的两扇窗,唯恐窗玻璃掉下去的两扇窗,对面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枝枝蔓蔓,几乎延展到我的窗前。秋雨缠绵清冷,叶叶滴落声声;春花紫白渐为桐叶换代,阵阵秋风又凋零。
早晨是有鸟儿的。母亲住另一间屋子,记得无需她喊我起床,朦胧中,我定是以鸟啼来分别天苍天明。树上住了很多鸟儿,猜是一个家族,静谧的院子里,以老人居多,所以没有野孩子骚扰他们,所以,它们很大胆的站在我的窗台,成双成对着。
冬天的一个早晨,窗外出奇的静,睁开眼睛,觉得外面发生了什么,推开窗户一看,惊喜和明锐的美,刹那间,融化了我,沐浴了我。原来,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雪,在深夜降临。看呐,眼前的整个世界,神奇洁白,而那白色的童话里,东方一轮丹红的旭日,灿烂辉煌,为这奇丽而鬼神一样的王国点睛。
面对那瑰丽而神奇的图画,我无法抑制自己胸中的火焰激情,我迅速的拿出笔来,不及穿衣,披着棉被,写下一首真的感动,就是诗的真情。那是我的高中时候吧,那也许是少年青年的浪浪春情,但那是我生平的第一次涂鸦,关于神奇自然的第一次感动。
到了夏季,斗室内是凉爽的,室门洞开,和窗门家门成为穿堂,南风畅通,一个人或坐或躺,一眼就看到夜空中的星辰,在巨大梧桐的树畔闪烁,或者还有一轮明月,升起在我十八岁的屋顶,纯洁的青年,怀梦的岁月。
春节的时候,我要扮闹我静谧的斗室,便找来已经废弃的红纸,拿来母亲的剪刀,剪裁出大如旭日微若碗口的圆形,以大渐小,从上斜下,弧饰东墙,像七轮特别的太阳。门后墨涂了那是思考“哲学”的收获,比如:“不问结果,过程为上。”那是我的人生格言“方向就是人生“的雏形。
朋友们来,拉出叠藏在床下的方桌,拎出几瓶烈酒,以白菜调味,可以喝到深夜。其中一次,小小的四平方斗室,竟挤满七个人共饮,满满的,必有笑语让壁柜内的哲学家惊讶,也必有笑语和岁月漫出斗室,洒满外面的世界,如晨雪那般瑰丽,如星辰那样闪烁。
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