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些人(上):人间多少事,道不尽这扑朔迷离
本文作者:张贵堂
序
终还是爱着那方热土,但又做不了什么,唯有用文字记录一下那些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多么沉重却始终热爱着生活的平凡到尘埃里的人。
也许,大家早已忘记,也许本来就不需要记得,他们只是演完自己在人间的角色,在另外一个世界真正重逢。
有些人,有些爱,天生不凡。
有些事,有些恨,此生无解。
你来过,他来过,人间值得。
“二柱叔,大中午的也不歇一会儿?”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隔壁田里麦堆后边传来。
“我说翠女,你今天带了什么干粮?”二柱头也没有回,继续挥舞着镰刀。
北方的秋天,天空蓝汪汪的,一望无际的麦田像金色的海洋,秋风拂过,一浪一浪地翻涌着,南归的大雁在天空中一会儿排成“人”字型队列,一会儿排成“一”字型队列,像是被翻滚的麦浪惊吓到了,叫得撕心裂肺。它们来来回回地盘旋着,前进一段,又折回一段。
“二柱叔,我今天带的干粮多,来吃点哇。”
“那行了哇!”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随着镰刀落地的声音,二柱已经坐在了翠女的身边。
“你这烙焙子真好吃哇!”二柱摸了摸嘴巴上的赔子渣渣,喝了口翠女递过来的水。
整个后晌两人在凉爽的秋风里挥舞着镰刀,没有丰收的喜悦,只是盼着尽快把这麦浪逐平。
“二柱叔,你不累哇?”
“不累。”
“我说翠女,庄稼地里营生忙不过来,就和叔说一声。”
翠女有那么一瞬间头晕了一下,没有吱声。
秋天,对于庄稼人来说就是他们的命,全家人的希望,渴望着风调雨顺,粮仓丰满;秋天,也是累掉庄稼人半条命的季节,要和老天爷抢,抢在天气变冷前,甚至抢在一场冰雹前收割完庄稼;秋天,对于翠女来说差点要累掉她的一条命!
庄稼地里的营生,有些是女人们干不了的。你比如说犁地。看着天一天天的变冷了,翠女急的走东家求西家:“能不能帮我家把地犁犁,就犁10亩。”翠女家没有养大牲口,只能等别人家犁完来帮自己家犁,往往是赶在土地上冻前才能犁完。翠女回家短不了一顿疯骂:“我这是什么命啊,锁柱,你说你一个庄户人,种不会播,场不会扬,地不会犁,有什么用了哇!”
二柱和翠女家有两块田地是挨着的,翠女发现从去年开始,她家种麦子,二柱家也种麦子,她家种油菜籽,二柱家也种油菜籽。翠女说:“二柱叔,你咋个和我家尽种一样的了?”
“种甚不是个种哇!”二柱嘿嘿地笑着说。
秋天被忙碌给拉的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
“妈,妈,”8岁的军娃疯玩了一天,刚进院子就大声吆喝着。
翠女提着扫把就出来了:“一天不着家,不知道给我做点营生哇!”
“妈,妈,你看看我抓了一只黄鼠。”说着在翠女面前晃了晃绳子,黄鼠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翠女丢掉扫把就跑回家:“锁柱,快管管,反了天了!”
“妈,今天看见二柱爷爷犁地了,我说你咋个犁了我们家的哩?”
秋天的晚霞映红了村庄,一缕缕炊烟聚在村子的上空,交换着主人家晚饭的味道。
二柱牵着牛,抗着犁,唱着山曲回到了村里,“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搲米不嫌哥哥穷……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凹凹里走……”二柱有把好嗓子,每年正月十五扭秧歌,挨家挨户唱到头。二柱的大也有一把好嗓子,但脾气暴躁。二柱有点老顽童,全村老老少少都说的上话。
翠女家和二柱家不足百米。
“二柱叔,我家今天面煮多了,正好给你送过来。”二柱刚安顿下来前脚进屋,翠女后脚就跟进来了。
“还热着昵,快洗把脸吃了吧,二柱叔,那个犁地的钱,我会给你的。”
“翠女,你也不容易,这不正好挨着就一起犁了,钱你宽裕了再说。”
“二柱叔呀,天凉了,你这炕还是要烧点柴火哇。”翠女边说边燃着了火,坐在灶边拉起了风箱。刚拉没几下,灶口一团浓烟裹着火焰喷出来,翠女冷不丁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整个人笼罩在烟雾里。
“翠女,没烫着哇?”二柱慌忙丢了手里脏兮兮的洗脸巾,伸手去抱起地上的翠女。你说偏巧不巧的,翠女是扶起来了,二柱发现自己的手扶的不是地方,感觉软软绵绵的。
此刻的翠女边呛地咳嗽着,边嚷嚷着:“二柱叔,你这炕几天没过火了,要不也不会倒扑火出来哇,一个人的日子还真唏荒。”说完翠女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二柱家,心里砰砰直跳。
二柱家有点老神在在的,反正村里的大人都会嘱咐自己的娃娃:“不要到二柱他们院子里去玩,记住了,要不打断你的腿!”其实二柱他们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一般人家高高低低总归会有个院墙,把屋子围起来,二柱他们家没有。一溜土窑洞一字排开,对面是一条沟,沟对面还点缀着几户人家。夏天山洪爆发,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褐色的洪水咆哮着,打着漩涡翻滚着,气势汹汹地急驰而过。窑洞顶上是村里的一条路,路就傍着一座山,山不高也不矮,夏天淡淡的绿色,冬天穿着白色的小棉袄,像一个知晓岁月甜苦的老妇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看守着村庄,调皮的北风坏笑着时不时扒拉扒拉,就露出一截枯黄色的肌肤。半山上还有几户人家,翠女家就在半山的一个平缓处,就是老妇人伸出的胳膊肘的地方。
老话说的好呀,胳膊肘往外拐,翠女就应了这句话,要是给那讲风水的先生来说,殊不知要编出多少古经。这是后话先不说。
二柱家的故事有点玄幻,村里的老人讲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晌午,开始还是大太阳,亮晃晃的,一点风也没哇,谁知道了,刚睡晌午觉,就狂风大作,老天爷的屁股就黑黝黝的。”李家大娘故意停顿了一下。
“后来咋了?”围了一圈的小伙伴们急急地问。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那天的雨,妈呀!”李家大娘说着话,露出一脸惊恐,刷地站起来。
围了一圈的小伙伴们也是惊得呼啦啦后退了一圈:“李孃孃你到是快说呀!”
此时的李家大娘慢悠悠地重新坐在小板凳上:“雨落的实在是稠,比田里的麦子还稠,地面上立马就起水了,突然那天空就像裂了一样哇,半边天都红了呀,比那年存旺家小麦垛起火了还红!”李家大娘嗖地一下又站起来,像是要去堵住那个裂口,挥舞着布满老茧的双手:“就那么大,那么长的一条闪电,在炸的头皮发麻的雷声中蹿了下来,我的个妈呀!”
“啊,闪电?”小伙伴们惊叫着。
李家大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电一下子就冲进了二柱他妈的屋子里,窗户都碎了,着火了,闪电覆在了二柱妈身上。”李家大娘惊叹不已,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生怕她也被闪电附体。
“闪电要做甚了?”一个小男孩战战兢兢地问。
“二柱妈被雷抓走了,死了,让雷抓了!”
“雷能抓人?”小伙伴们齐齐发出了疑问。
李家大娘颓废地坐到小板凳上,好像雷劈死二柱妈的事就是刚刚发生的。
这个故事在村里口口相传了几十年。
那年月雷抓人的事也就几年听说一件吧。二柱家两分钟不到经历了两件。
当天空第二次裂开口子,比第一次更响的一个雷在村子上空炸响,又一条闪电蹿进了二柱妈窑洞旁边的二柱媳妇的窑洞里。
雷抓走了第二个人。
沟对岸的人家只看到了两团火冲进了二柱他们家。村子里的人只是觉得今天的雷声把自己家窗户都震得哗啦啦响,天上还掉下两团火球,不知道掉哪里了。
那天的雨来得急,也去得急。二柱院里响彻全村的哭喊声代替了雷声,一瞬间全村的人把一溜窑洞围了个水泄不通,帮二柱家垒成了人肉院墙。
木制的窗棂还在冒着青烟,左边二柱大用一截木头敲着窑洞的窗户框,炕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二柱妈;右边窑洞里传来小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二柱看着自己媳妇安详地倚在窑洞窗台和铺盖卷儿的交接处,就像睡着了一样。
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没有了。二柱脸色苍白,比倚靠在角落里媳妇的脸色还难看。
簸箕大的字不识一个的二柱给两岁的儿子正式起了一个和村里孩子不一样的名字:活平。
活着,平平安安!
二柱家也是穷了一辈子的人家。
新旧交替的时代,并没有马上改变这片土地的贫瘠。二柱在家排行老二,他老娘肚子争气啊,一溜烟儿生到五娃还是男丁。老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结果老子倒是没有被吃死,家里最受稀罕的两个女人就不明不白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