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然后我们跳了舞
二十七岁,她又想恋爱了。这次是真的爱,真的给但她想,先给自己。
01
同一家酒店,同一位侍酒师,同一款波尔多贵腐甜白葡萄酒。
这是余赛赛和孙波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之前的第四年、第三年、第二年、第一年,他们都是在这里庆祝的。
余赛赛抿一口酒,叹一口气。
“怎么?酒不好喝吗?我记得你是喜欢这款酒的呀。”察觉到妻子低落的情绪,孙波马上关心地问询。
余赛赛也记得她以前喜欢这款酒,起码第一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她是喜欢的。她不懂酒,这酒够甜,够好喝。
“我最近读书有了个新感悟。”余赛赛放下酒杯。
“那赶紧说来听听,我的才女老婆!”孙波也放下酒杯,托腮作迫不及待倾听状。
“其实,经营一段感情和操持一桩生意、开一家公司没什么区别。一旦你开始认清自己,意识到你想从中得到什么,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对面的孙波微蹙眉头,晃了晃杯底的酒:“不服不行啊,我永远达不到老婆大人的思想深度。大才女,能再给你的笨老公解释解释吗?说浅一点儿哈!”
“比如,我最近认清了自己,我是个蛮物质、蛮虚荣的人,”余赛赛低头拨弄了一下手机链上的流苏,“我一直没和你说过,当年历史基地班的刘杰和你同时追的我。我一开始对你们俩都没什么感觉,但我当时确实是想谈恋爱了,就决定就从你们俩之中选一个。可你们俩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最后我想,就选那个用苹果手机的吧。后来听说刘杰用的那款安卓的其实比苹果的还贵,我还有点后悔呢。”
孙波全程保持微笑:“没毛病啊,那时候咱们俩还没有感情基础,物质本来就是择偶的硬指标之一,连动物搞对象之前还要先看看那个公的挖的洞够不够宽敞、筑的巢漂不漂亮呢。我亲爱的赛赛,你是读书太多,想太多啦。”
“毕业的时候你向我求婚,我拒绝了你两次,你还记得吧?”余赛赛继续说。
“当然记得,我家赛赛那么优秀,就算拒绝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也永不放弃。”
“我之所以第三次才答应你,是因为你第三次向我求婚的前一天,拿到了一个好offer。其实我自己当时也以为是被你感动了,但现在细想,人的每一个自以为是冲动的决定背后都有深层的理性推动力。我不想工作也不想考研,只想有个舒服的家能让我整天窝在沙发里读书。而你的那个好offer让我看到了实现理想生活的可能性,这就是我想从这场婚姻中得到的。”
孙波仍然面不改色,但余赛赛注意到,他已经喝了四杯酒了。
“让老婆过上想要的生活,这不是做老公的应当应分的嘛。”说完,他喝下了第五杯酒。
余赛赛摇摇头,向前探身按住了孙波意图再次端起酒杯的手:“不,你还是没听懂,我无聊了,咱们的这场婚姻让我无聊了。说得更直白、更难听一点,你,是你让我无聊了,无聊到开始思考,或者用你的说法是,无聊让我‘想太多’。”
这时,舞池传来手风琴拉奏的探戈舞曲。嗯,对,每年都是这个时间,每年都是这首曲子。已经微醺的孙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妻子做出邀舞手势时看到了自己袖口的一块酒渍。就这么一瞬间的分神,再抬头时,余赛赛已经不见了。
02
余赛赛的晚礼服和这家烟雾缭绕的桌游店一点也不搭。她一只手捂着低胸衣领,一只手兜着裙摆,坐在靠墙的塑料凳子上,等着秦雯给她拿换洗衣服。
她眼前那桌在玩三国杀,她已经看出谁是内奸了,尽管那个人隐藏得相当高明。上学那阵她很擅长玩桌游。
“上来吧!”秦雯从二楼楼梯处喊她。
这是间挑高的loft,被隔成了两层。楼上面积不大,只一左一右放了两个床垫,中间拉上布帘,就算是两间卧室了。
“你平时就住这儿啊?”余赛赛问。楼下的烟味全都飘上来,又呛又熏。而且布帘一点也不隔音,她能清清楚楚听到那桌三国杀的内奸还在扮忠臣向主公献媚。
“我每天回家,我的那个合伙人住这儿。给,赶紧把你这有伤风化的小裙子给换下来,你一个出走的娜拉还有资格嫌这嫌那呢!”秦雯一巴掌呼在余赛赛的裸背上。
她们俩是大学时的室友,从上学时就爱互开玩笑,关系最好,所以这次余赛赛想都没想就来投奔秦雯了。
“那你不让我去你家住,是勾搭上小鲜肉了?”余赛赛嘴上也不饶人。
秦雯勾起嘴角,暧昧十足。
余赛赛费了半天劲,终于脱下了晚礼服,露出只穿着内衣的白花花的身子。
“啧啧,太香艳了,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富太太,这小身材保养的。果然,这年头,只有我这样的穷人才发胖。”秦雯捏着自己腰上的救生圈,酸溜溜地说。
“说说呗,孙波那小子在外面有人了?”看余赛赛换好了衣服,秦雯才问。
余赛赛摇头。
“他欺负你?”刚才虽然嘴上不正经,但秦雯是细心观察了余赛赛的身体的,确定没有伤痕后,心放下一大半。
余赛赛再摇头。
“吵架了?”
余赛赛再再摇头——秦雯心领神会:“懂了,你作,拿乔,犯矫情。”
上学时,余赛赛就三天两头地和孙波闹这么一出,嚷着“无聊、没劲”跑回宿舍,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每次都得秦雯和孙波里应外合地把她哄顺溜了,她才能放下架子,给个面子。她婚后这几年挺平静的,秦雯还以为她终于长大了戒了这个毛病。却没想到,不是不犯,只是时候未到。
秦雯看了看表:“得,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小鲜肉还等着我临幸呢。我最近可忙啊,没空演双簧,这次得靠孙波一个人努力了。”
她说着就起身往楼下走,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还是不甘心,又数落了余赛赛一通:“人家孙波一绝世好男人摊上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好一颗大白萝卜让你这佩奇给拱了!”
余赛赛扶着二楼的栏杆冲着秦雯吐舌头,做了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鬼脸。等到秦雯关上门走了,她皱在一起的五官才放松下来,显出疲怠的神情。
她没注意到,三国杀那桌的内奸一直在抬头看她。
03
这天余赛赛早早地就睡了,楼下的客人那么闹也没影响她一觉睡到自然醒,比在家要睡得好。
起床时,桌游店已经来了上午的第一批客人。余赛赛偷偷溜下楼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又去厨房吃了两块饼干解决了早餐。想着毕竟是寄人篱下,她决定出去亮个相。上学时她去过几次桌游店,知道牌局上必须安插几个会玩又会调动气氛的“托儿”才能让客人玩得开心,她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觉得肯定能帮上忙。
上午客人并不多,只有一桌人在玩龙与地下城。余赛赛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个客人临时有急事走了,她就接替了客人的角色。虽然上次玩龙与地下城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她进入状态很快,迅速打破了僵局,让局面活跃了起来。
她发现,坐在她十点钟方向的黑暗精灵游侠崔斯特·杜垩登就是昨天的那个“内奸”。除了他,牌局上的其他人她昨天都没见过。那他应该就是秦雯的合伙人,这家店的老板之一,这场牌局上的“托儿”了。
正好,余赛赛扮演的是法师伊尔明斯特。她朝“杜垩登”使了个眼色,示意要和他联手在竖琴手同盟里发起一场暴乱。她认为,凭那个人昨天玩三国杀的好手段,应该有这个默契。
但没想到,“杜垩登”接过她的眼神后,反而把手里的骰子放下,对正在本子上记录剧情的“城主”说:“今天这局就先到这儿吧,那谁不在,咱剧情推太快下次他就跟不上了。”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余赛赛还是觉得这个人有点怪。比如,他昨天明明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今天却讲起了浓重的本地方言。而且他还不是从早晨就开始讲的,而是在余赛赛加入牌局后忽然就变了口音。
寄人篱下的余赛赛不敢有怨言,第一个站起来收拾桌子。这时又有三位客人走进店里,听说话是一个熟客带了两个朋友过来。
“正好,我刚花大价钱买了个独家本,一起来玩剧本杀吧!”“杜垩登”提议道。
“剧本杀”三个字一冒出来,余赛赛的脑海里就出现了盲区。婚后她没再玩过桌游,所以只熟悉那几款经典的卡牌游戏和最基本的杀人游戏,连前几年大火的“狼人杀”她都没玩过,更别提这个匪夷所思的剧本杀了。
“一、二、三、四……正好十二个人,完美,那咱们现在就开始抽角色读剧本吧。”没等余赛赛拒绝,“杜垩登”已经把她算进了游戏里。
果然新人手气旺,余赛赛开局就抽到了凶手,完全不熟悉游戏规则的她只能埋头读剧本、努力理逻辑。好在第一轮推理是从刚来的那个熟客开始按逆时针顺延,在轮到她之前,有足够的“样本”可以让她参考学习、搞懂玩法。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在抽到男仆角色的那个客人发言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所谓的剧本杀,就是有剧情的杀人游戏。其他十一个人的目的是搜集线索找出凶手,而她要靠伪装和迷惑活到最后才算赢。
而且这个“杜垩登”口中花大价钱买的独家本,据余赛赛观察分析,其实只是把萨拉·沃斯特的《指匠》里的剧情来了个性转。开了上帝视角的余赛赛已经准备好腹稿跃跃欲试,就等坐在她左手边的“杜垩登”说完了。
“杜垩登”这次抽到的角色是姑妈,他一张口就戏精附体,把一个嗜书如命的老处女演绎得活灵活现。余赛赛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眼中不自觉地露出欣赏的神色。
“姑妈”显然也注意到了余赛赛眼中的神采,他表演得越发卖力,肢体动作也丰富起来:“我这个侄子身上有遗传自他父亲的疯狂,圣水也洗不净他肮脏的灵魂!”
说着,他竟然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浇到了余赛赛的头上。
同桌的其他玩家都发出惊呼,余赛赛本尊自然也被吓得不轻。但积攒起来的强大表演欲也让她入了戏——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向后一拢头发——战斗力爆表——很好,有意思,一点都不无聊,“姑妈”,等着,看本“少爷”把你碾成渣渣。
杀气一闪即逝,余赛赛瞬间恢复了天真无辜的表情,把她抽到的“少爷”角色演绎得像只小白鸽一样纯洁。而且和“姑妈”大开大合的演技不同,她没说“姑妈”的半点不是,而是极力在为“姑妈”开脱,反倒更显得“姑妈”可疑。她笃定,除非在场有人也像她一样读过《指匠》,不然没人会怀疑她。
果然,第一轮凶手投票,“姑妈”被大家投“死”了。看着气鼓鼓离席的“姑妈”,余赛赛心里乐开了花。
人生第一局剧本杀,抽到凶手的余赛赛活到了最后。当她亮出底牌的时候,除“姑妈”以外的其他十个玩家都惊呆了,两个新客直呼过瘾,说下次一定介绍朋友过来玩。
“喂!你是不是以前玩过这个本?”不服气的“姑妈”操着痞里痞气的本地话挑衅余赛赛。
“你不是说这是你‘花大价钱买的独家本’吗?我怎么会玩过呢?”余赛赛卸下小白鸽面具,终于可以正面怼他了,“倒是你,早就读过这个剧本了吧?居然还玩这么烂,好差劲!”
她也不算说谎,她确实没读过这个“剧本”,而且,在同样开了上帝视角的前提下,她就是比“姑妈”玩得好。
“姑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像还没出戏一样。
04
晚上,秦雯来店里,余赛赛把白天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公告诉秦雯。谁知秦雯听完,反而“扑哧”一声喷笑了出来:“赛赛,我要把今天这事讲给那家伙他爸听,老头儿肯定会玩命撺掇你和孙波离婚,然后求你当他家儿媳妇!只要有人能帮他治住这个混世魔王,他命都能给你!”
秦雯打开了话匣子,余赛赛这才知道她这个在事业单位朝九晚五的老同学为什么会忽然和人合伙开了这家桌游店。
“姑妈”姓张名清显,是秦雯单位顶头上司的宝贝疙瘩,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被惯出了一身臭毛病,虚度到二十五岁,学业不成,事业不就,大小祸事倒是惹了一箩筐。半年前,张清显忽然迷上了桌游,伸手找家里要钱说要开一家桌游店,他爹觉得这比他之前的其他爱好要安全许多,自然鼎力支持。但因为不敢完全放手让他自己干,于是找到了秦雯,让她以合伙人的身份监督张清显,以确保他不再惹事。
“明白了吧?你以为我是来创业的?错了!我这是来执行任务的。所以你啊,我的小姑奶奶,在这儿住几天意思意思得了,反正你和那小浑蛋也互不待见。我跟你说啊,昨儿我一回家就接到你家孙波的电话了,我打算就替你瞒两天,等到了周末就把你供出来!”
听完秦雯的话,余赛赛同时还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张清显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说本地话。
她轻轻笑了一声,想通后,白天的怨气就散了。短短一夜一昼,张清显给她的印象先是从狡诈的内奸变成了亦正亦邪的黑暗精灵游侠,而后又变成了古怪苛刻的姑妈,然后变成秦雯讲述中的混世魔王,最后变成她眼中幼稚笨拙的小屁孩。
和小屁孩置什么气呢?对吧。
“秦姐!下来吃饭了,我打包了小龙虾回来!”说小屁孩小屁孩就到,张清显进屋,带了一身酒气和麻辣鲜香。
今晚店里本来被包场了,但客人放了鸽子,于是张清显就和朋友出去吃夜宵了。听一进门这带了醉意的两嗓子,他应该喝了不少。
余赛赛也跟着秦雯下了楼,她这一天就吃了包饼干,着实是饿了。
但张清显一看到余赛赛,就像被火烧了尾巴,原地蹦起三尺:“你下来干吗?我说请你吃饭了吗?你这女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小张!别犯浑!”秦雯骂了他一句,转头哄余赛赛:“别理他,猫尿喝多了。”
看余赛赛又走下一节台阶,张清显竟撅着屁股趴到桌上,用身子盖住盛满小龙虾的一次性餐盒,像只护食的老母鸡,同时还大着舌头嚷嚷:“我可以请全世界吃小龙虾,但就不给你吃!”
余赛赛像被点了笑穴一样笑个不停,笑得直不起腰干脆就原地坐在楼梯上,一边欣赏着张清显的蠢样,一边拍着腿哈哈大笑。
“两个神经病!”
在场唯一的正常人秦雯女士看了看表,摇摇头,回家找她的小鲜肉去了。
“喂!你就打算一直趴在那儿吗?”余赛赛终于止住了笑,问张清显。
回答她的是香甜的鼾声,余赛赛踮着脚走到桌旁,发现张清显真的睡着了,一侧的脸贴在桌上,张着嘴,已经流了一摊口水。余赛赛特想把他这副丑样给拍下来,往裤口袋里摸手机的时候才想起她的手机昨天晚上就被孙波的夺命连环call给打没电了。
她上楼,从床垫旁找出自己的手机,又下楼,从前台找了个充电器给手机充上了电。在犹豫着开机还是不开机的过程中,她也迷迷糊糊趴在前台睡着了。
那盒小龙虾自然是坏了,在盛夏高温和张清显体温的共同作用下。转天桌游店弥漫了一整天腐坏的麻辣小龙虾味,客人们都抱怨张清显走到哪儿那股味道就飘到哪儿。
余赛赛觉得自己身上也沾上了小龙虾味。这天白天,她趁孙波上班的时间回了一趟家,想拿几件换洗的衣服。但家里的房门竟然换了密码,她又没拿钥匙,根本进不去。情急之下,她开了手机,原想着一开机就会收到孙波的信息轰炸,但手机很安静,只有几条运营商发来的短信和朋友的微信。
她打开孙波的朋友圈,依然是一派岁月静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读过几千本推理小说,书里类似的情节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但那些都是发生在书里的,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她默默离开了自家门口,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她是否有能力承受类似的情节引发的每一种可能性。
回桌游店的路上,她走进一家街边小店选了几件衣服,结账时拿出手机,发现无论是微信还是支付宝付款方式的首选项绑的都是孙波的银行卡,而她自己的卡里,只有几千块钱。
她对店长说了句“不好意思”,又放回了那几件衣服,出门回到街上,继续边走边想——她是否有能力放弃眼前这安逸的生活?
她空着手回到桌游店,还没进门就听到张清显的声音。他们又在玩昨天的那个剧本杀,张清显这次抽到的是凶手少爷,他几乎一字不差地复制了昨天余赛赛的台词,连语气都一样。
看余赛赛推门进来,张清显竟然破了嗓,就像遇见了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一样。
05
这局剧本杀结束得很快,因为余赛赛出现后,张清显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大家一致认为他很可疑,便投了他的凶手票。
张清显没加入下一局,而是上了楼,假装找东西的样子和余赛赛搭话:“哎,我那件衣服呢,那谁!你看见没有?”
余赛赛没理他。他装模作样地在自己床边翻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余赛赛身边:“你刚才干吗去了?”明显低眉顺眼多了。
余赛赛憋着笑:“你管我干吗去了?你不是顶烦我,盼着我走嘛。”
张清显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身子却直往余赛赛身边凑。
余赛赛躲开他,扶着二楼的栏杆看楼下玩新一局剧本杀的人。
“他们玩这么一局你能挣多少钱?”她问张清显。
听余赛赛主动和他说话,张清显就像听到主人召唤的小狗一样,屁颠颠一五一十地把商业机密和盘托出。
余赛赛听了点点头,又问:“那你买一个剧本要多少钱呢?独家本和普通剧本有什么区别?”
听到张清显说出的数字,余赛赛咂舌替他不值:“就那么一个抄袭的本子你花这么多钱?”然后她直说了昨天那局剧本杀她能赢多半是因为她读过原著。
张清显却也不恼,只是很怕被余赛赛当冤大头,赶忙解释:“这个价钱买的本子我肯定知道质量好不到哪儿去,好的本子价钱会翻几倍的!”
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其实才更搭他的娃娃脸,相较之下昨天那副浑蛋相倒像是在表演。
之后的两天,每局剧本杀张清显都会喊余赛赛加入,间隙还会向她普及剧本杀的各种常识和冷知识,余赛赛能看出来,这个二世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行业、很专业,她也很乐意向他讨教。
周日一大早,秦雯就来了店里,要余赛赛收拾一下东西去她家住。
“跟小鲜肉闹矛盾了?”余赛赛问。
秦雯摇摇头:“散了。”
“怎么说散就散了?”余赛赛拉着秦雯坐下。
“怎么说呢,就是挺没劲的,在一起没话说,比一个人时还无聊。真要说个错处,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分开了也不是多难受,就是有点不适应。”
余赛赛把秦雯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以前我总说你矫情,自己真谈了恋爱才发现,两个人相处哪有那么简单,远不是你对我好、我对你也好就可以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呀,我大概一辈子也搞不清楚。”
余赛赛点头,把前几天她回家的事跟秦雯讲了。秦雯听完就坐直了,拍着腿说:“果然有问题!”
原来孙波除了余赛赛出走当天给秦雯打过电话外,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秦雯。昨天秦雯主动打给他,打了三次他都没接,第四次才接起,吞吞吐吐说这一阵子出差太忙,希望秦雯能再照顾余赛赛几天。
“你现在就打给他,看看他在出差还是在出轨!”秦雯拨打孙波的号码,把手机塞给余赛赛。
“你给我点时间,”余赛赛挂断电话,“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得先搞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承受。”
06
余赛赛在秦雯家住了一个月,孙波偶尔会联系秦雯,但从不主动联系余赛赛。
他们都在逃避着什么,或者,没想弄清什么。
这一个月里,余赛赛每天一起床就会坐在秦雯的电脑前对着文档打字。每当听说张清显的店里买了新的剧本,她就会去玩几局,以致张清显买新剧本的频率越来越高。
一个月后,余赛赛拿着U盘去了秦雯家楼下的打印店,让老板按她的要求打印出各种卡牌、道具、说明书……然后她拿着这一大堆材料去了张清显的桌游店。
“你自己做了一套剧本杀?”看到摊在桌上的一整套资料,张清显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不会画画,卡牌上的头像什么的都是从网上下载的,你以后如果真的想商用就要找画师重新画一下,不然会侵权的。”余赛赛提醒张清显,但他读剧本入了神,没有应答。
这天下午,张清显干脆关了店,专心读剧本,余赛赛也专注地在一旁观察他的反应。后来实在是太晚了,她必须赶回去给秦雯做饭,却又不想打扰张清显,便偷偷地走了。但她关门时没控制好,声音大了些。
这一下惊醒了张清显:“你要回去了?”他问,表情像可怜巴巴的小狗。
“嗯,你看完记得给我反馈。”
“我明天会组织一些人来试玩,你记得一定要来!”
看到余赛赛点头答应,张清显笑得像只萨摩耶。
第二天,余赛赛一早就去了桌游店。张清显起得比她还早,已经把店里店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谢谢。”
余赛赛说着把路上买的早点递给张清显,他大咬一口,竖起大拇指,感觉把路边摊吃出了米其林三星的感觉。余赛赛越发觉得这小孩挺可爱的,之前听秦雯讲述的他那些荒唐的往事,大概也是没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只不过家里越富裕,能让他迷茫折腾的动静就越大些。
张清显对余赛赛的剧本十分上心,上下午各组织了一场试玩。上午是业内人士,下午是普通玩家,两场张清显都是主持人。余赛赛看着他绘声绘色地介绍游戏规则、故事背景,他昨天定然是通宵做功课,已经把她的剧本给吃透了。
为了能观察得更客观,两场剧本杀余赛赛都没参与,就站在楼上看着。送走下午试玩的客人后,张清显就关了店,坐在楼下的会议桌旁,抬头招手喊余赛赛下来。
不知怎么的,这一幕让余赛赛有了既视感,仿佛她和张清显已经熟识了好久。
她下楼,坐到张清显身边,看他手里拿着一张凶手牌翻转摆弄,几乎玩出了指尖陀螺的效果,但就是不说话。
余赛赛抽走他手里的牌,向他摊牌:“你就实话实说,不要想着怎么说才能讨好我,或者怎么说才能把我绑在你身边。”
张清显当时就红了脸,连脖子、耳朵都变得通红。这反应,不像个二十五岁的混世魔王,倒像个十五岁的腼腆中学生。
从十八岁来到这座北方城市读书,余赛赛少说也被不下十个本地二世祖追求过,连追求的方法都如出一辙——他们会故意在她面前说浓重的本地话显示他们拥有本地户口的“尊贵”身份,然后花样炫富,用“糖衣炮弹”攻略她,但绝不会放下身段,也绝不会主动向她表白。因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二世祖,他们只需要“意思”一下,希望女生能识趣地投怀送抱。
余赛赛自然是从不“识趣”的,她物质、虚荣,但她的骄傲胜过她的物质与虚荣。她要的也是自己“意思”一下钩钩手指,男生就能卖力地在她身后追。她恃美行凶,从不“给”,只“要”。
“那天玩龙与地下城的时候,牌局上的其他男生都在向我示好,你怕泯然众人矣,便故意对我很凶地欺负我,希望我能注意到你。后来发现这招还是不管用,你就换了一副面孔,尤其是觉察到我对剧本杀感兴趣后,你便尽力迎合我。这些我都看在了眼里,谢谢你对我的青睐,我从中得益良多。”
“至少……至少我没让你觉得无聊吧?”既然早就被看穿了,张清显索性豁了出去,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此时余赛赛反而呆住了——无聊?这种最近几年她最熟悉的感觉似乎在这一个多月里缺席了。为什么同样是被爱,孙波的爱从一开始就让她觉得那么无聊呢?
“你的这个剧本设计得很好,上午玩的时候就有好几家店长找我打听想出大价钱买这个本子。但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想绑住你,我想让你以后只给我写独家本,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你,也有可能让你慢慢喜欢上我。”在更傲慢的余赛赛面前,张清显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但是,如果你觉得我让你无聊了,我就放手,再想别的方法讨好你。我情愿你讨厌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无聊,我喜欢看你脸上鲜活的表情。”
他永远忘不了,初见那天,他也是坐在这个位子上,仰头望向二楼,看到余赛赛满脸疲怠。当时他的第一感觉是心疼,一种暴殄天物的心疼,是谁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孩无聊?反正他不忍心。
余赛赛被张清显说得慌了,本来她才是那个掌握一切主动权的小姐姐,倒被这个小男孩给搅乱了心绪。
丢下一句“这本子送你了,我只是想试试我有没有自己挣钱的能力”后,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桌游店。
走在路上,夏末的夕阳苟延残喘却仍不放弃,配合着潮湿的空气,蒸得余赛赛筋疲力尽。她感觉有一阵止不住的头疼如恶心翻涌上来,赶紧拦了辆出租车去医院。
07
其实她早就有预感了,她怀孕了。但她没想到她会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就在医院碰到孙波和他抱着新生儿的情人。
这不就是种种可能性之一吗?余赛赛告诉自己,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扶着墙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她不敢保证自己的身体像心理一样做好了准备。
孙波明显比余赛赛更慌乱,他呆立了很久,在情人的拉拽下才缓过神来,支开情人,慢慢走到余赛赛身边。
“我……我本来想过一阵处理好……”“处理”什么呢?孙波也知道这话无论如何也没理,干脆就直直地跪在了余赛赛面前。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余赛赛摸着孙波垂在她膝上的头,“体面?动力?我对你来说就像一件藏品吧,把我摆在家里仿佛就能提升你的生活品质。当初很多男人都是抱着这个目的追求我,我以为你不是,你对我太好了,好得就像爱情。”
但一个人如果真的爱另一个人,又怎么会让那个人无聊呢?他一定会不停地试探那个人的反应,因为他要想方设法确定那个人也爱自己。
孙波不需要余赛赛爱他,他只需要她在那里,他们的婚姻是各取所需。
“我肯定也让你觉得很无聊吧?那咱们谁也不欠谁了。”
余赛赛推开孙波站了起来,扶着墙向医院门口走去。她不舒服,但她知道自己有能力走过去。
她刚走出医院,就听到两声鸣笛,循声望过去,是张清显的车。余赛赛出门时他就觉得不放心,一路跟过来,刚才的“捉奸”大戏自然也没错过。
秋老虎实在是太厉害,余赛赛没想太多就钻进了张清显的车里吹冷气。她也没说去哪儿,张清显就拉着她在市里乱转。
“你会把孩子生下来吗?”静默了十分钟后,张清显终于忍不住问出来,“这孩子生下来的话,让他认我当干爹吧,我从小就喜欢孩子……”
他边说边从后视镜观察余赛赛的反应,希望能有哪句话哪怕让她烦得不想听也好。他害怕猜不透她,有生以来没这么怕过。
这时,车刚好经过余赛赛和孙波每年办结婚纪念日的那家酒店。余赛赛趴在车窗边,忍不住想,那天,如果她和孙波跳了那支舞,是不是就不用思考这些问题?她会一直过得安逸、富裕、悠闲……无聊。
“我还没想好,”她打断张清显的滔滔不绝,“我之后可能还有很多事要办,你能先让我冷静一段时间吗?”
“我让你觉得无聊了吗?”张清显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我有没有能力让自己不无聊。”
在人生的舞池里,如果这支舞让她无聊了,她不一定非要换个舞伴继续跳双人舞。
“那我还有机会吗?”张清显继续问。
“有,但要排在我自己后面。”余赛赛认真回答。
二十七岁,她又想恋爱了,这次是真的爱,真的给。但她想,先给自己。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刻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