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乡亲】其四:阳光里的影爷爷
最珍贵的阳光,应该是无风的冬日,寒气缭绕但是晴空万里的时候,尤其是在童年的记忆里。
洛阳的冬天,一年也就下个三四次雪,下了雪,三两天的时间就会消的差不多了,至少道路上已经干爽起来了。从村口外的小学放学回来,学习的压力可以暂时放下,走在无雪又被踩的坚实的村中小路上,披一身温暖的金色的阳光,迎着村里面长辈们一张张悠闲的笑脸,三三两两的喜鹊在头顶的枝头叽叽喳喳,确实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那时候,总好奇待在一个阳光朗照的温暖的角落是怎样一种感觉。因为放学回来的时候,总能看见白土咀下那个向阳的小山坳里,一个灰黑色的孤单身影在无所事事的晒太阳。竟然不用干活,更不用学习,这样悠闲的晒着太阳,真是让我羡慕。
这是坐落于村子南边的一个神奇角落,仿佛是谁准备打窑洞,但是往里面打了两三米,打到了石壁上就放弃了,面朝南方,地面很平坦,背后是坚硬的石壁,两侧是延伸出去的土墙,头顶是天然的穹庐,既遮风又挡雨,还有人专门在靠着背墙的地方凳起一排石板,可以供人休息。不知道谁还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白土小窑。
我虽然羡慕这一个地方,但是很少到这里,一是小时候好动,在一个地方玩不了太久,特别是冷清的地方几乎不去;一是那个老人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这地方俨然成了他的私人领地。
这个老人就是影爷爷。从我记事起,他就拄着双拐,无论到哪里,都是两个拐杖支撑着身子,交叉前行,拖动身躯和几乎不怎么会动的双腿。村子依山而建,几乎没有平展的道路,但是老人还是每餐饭后,就拄着双拐,从南第的家里出来,穿过一条不到两米宽的长长的巷子,沿着一条白土路,到白土小窑晒太阳。
他不看书,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不看书,也几乎不和谁聊天,甚至也不和谁打招呼。有时候我放学回家,调皮一下,偏离回家的近路,就会绕道从白土小窑前面过。那时候也能近距离的看到近乎一段枯木的影爷爷。
他像那个年代的所有老头儿一样,一年四季都带着蓝色的中式军帽,眉毛仿佛疯长的一丛兰花草,有几根特别长,就像是画中独领风骚的兰草叶。尤其特别的是他的山羊胡子,一根根坚硬的像是钢丝,从嘴一圈已经衰朽的皮肤中钻出来,极不柔顺,像是一群脾气火爆的汉子聚在一起炸毛。即便是一多半都已经白了,却越来越硬挺。
浑身上下都是黑蓝的衣服,上身是蓝色的中山装,下身是沾了些灰尘的蓝裤子,一双破了洞的黑蓝鞋面千层底布鞋,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石凳子上,斜靠在后面的石壁上,眼睛眯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一双木头做的拐就放在他身边。
气氛太过诡异,我总是匆匆看上一眼,然后就赶紧溜走了。
后来有一次,我到铛铛家里玩,竟然看到影爷爷和影奶奶都在家,影奶奶还是一张苍白的脸,微微仰着,没有牙的嘴乐呵呵的笑着。影爷爷也难得的一脸的放松,刚刚吃过午饭,茂密的胡子上面,还残留一点饭渣。
小虹是铛铛的姐姐,她手脚麻利的洗好碗筷,拿着一把剪刀走出来,笑着说:“爷,咱该剪胡子了!”
影爷爷笑呵呵的说:“又该剪胡子了?我怎么觉得还没有过几天呢,怎么又该剪胡子了?”
“谁让你的胡子长得快呢!”小虹用一条湿毛巾先帮影爷爷擦了一把脸,趁着湿气把胡子捋顺,轻车熟路的在影爷爷的胡子上挥舞起来。我心中暗暗的惋惜:这么漂亮的一把胡子,要是剪掉了太可惜了。
没成想两三分钟不到,小虹已经收工了,对着剪刀锋刃吹了一口气,吹掉了胡子茬,轻松地说:“剪完了!”
影爷爷伸手摸了摸剪好的依然茂密的胡子,很满意地说:“剪的很齐整啊,不影响吃饭了,很好很好!我要出去暖和去了。”说着,他拿起拐,先把木拐顶头的横杆支撑在两个腋窝下,身子依着木拐慢慢往前靠,同时蹭着墙颤巍巍地慢慢起身。
我赶紧过去想扶住他,他紧张地说:“不用不用。”我犹豫了一下,他已经站起身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去,等到他走到大门口,我和铛铛早就已经冲出了大门,在外面玩了好一阵儿了。
他走出大门,对着铛铛说:“铛铛,你去叫京子回来吃饭!”京子是影爷爷的小儿子,铛铛的叔叔,光棍一条,做事恍恍惚惚的,经常忘记吃饭,想必这时候还没有吃饭。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影爷爷说话。
后来有机会,我问我爷爷:为什么影爷爷的双腿没办法走路,要拄着双拐。我爷爷走路也是要拄着拐杖的,但是平展的路面,他完全可以拎着拐杖,双手背在腰后自己走。当他听到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影爷爷以前参加过抗美援朝,也是在那时候受了伤,当时不算严重,回来后渐渐的就走不了路了。”
“打过仗,抗美援朝,那不是战斗英雄了?”
“所以你看你大伯,也就是大影爷爷的大儿子,不是常年在外吗?你二伯也在石油钻探队上工作,这两个可都是公家人啊,接你影爷爷的班。”
童年的时光总是无忧无虑,虽然对影爷爷既敬佩又好奇,但是一玩开,就什么都忘记了。突然有一天,我正准备出去玩,我妈叫住我,说:“今天别出去,你影爷爷出殃。”
出殃是豫西的一种风俗,是说人去世后的几天,因为思念家人,魂魄(也就是殃)总要回来看看。至于哪一天的什么时辰从什么方位回来,都是阴阳仙儿掐算出来的。出殃的这段时间,家家户户门外都要高高地挂着红布,据说殃是怕红布的;人也不能出门,要是碰到了殃可就大大的不妙,即便是他生前是亲人,也不论多么地慈善。
听闻影爷爷要出殃,我才知道影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世了。但是我的印象中,似乎前一日还见到他在白土小窑晒太阳呢。从那一后,我路过白土小窑,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心血来潮,硬着头皮走进了白土小窑,坐在当年影爷爷经常坐的位置,想感受一下当年让我无限羡慕的这个角落晒太阳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试一试才发现,坐着的石板太硬太冷,背后的石壁凸凹不平太过硌人,迎面而来的阳光也太过炫目,周围也太过安静,仿佛已经与世隔绝,而靠近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天堂一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