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翠烟台山|少女时代的学生街,真的要拆了吗?
少女时代的学生街
作者:孟丰敏
时光总是短,只有少女的蓓蕾时光,可以淡淡地美着。深秋微寒的夜里,一曲遥远的闽剧,咿呀声中拉长了调,拉近了回忆。把那些老物件一样一样地摆出,把那些老路一条一条地重走,少女的时光恍惚回来,原来,照片里的回忆一直美着。
我少女时所住的地方很美,所在的街道叫施埔路,因周围学校多,学生常来施埔路吃饭、购物、逛街,故颜曰“学生街”。两辆小汽车并排宽的路面,南北走向,北边接着上三路,中段经过福建师范大学的后门,一路向北延伸到一座叫万里村的小村落里。路是没有尽头的,夕阳落到哪里,那一天的路就到哪里。
我女同学的家在那小村落里。小村落里有少数新盖的楼房,多数房子很古老,古老得像山谷。那时进小村必经一口水塘,水塘里常有浮萍和鸭子。水塘边是一大片的农田,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辛勤耕种。如今看农民耕种,是都市人的奢侈之事。那时福州的夏天不太热,我喜欢傍晚时分去看女同学,能看见满田野里的瓜果蔬菜,颜色丰富得令人兴奋,还有田边小土坡、小土墙上开的各种野花在淡日里可爱地笑着。那田野新鲜而美丽的颜景,刻印成童年夏天的一幅水粉画,仿佛夏天永远只该如此的景致。
从我家到女同学家的距离不短,步行要不少时间,靠近万里村的道路也不好走,若傍晚去了,回家晚了,便不敢独自步行回家。后来父母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我就可以常常骑车去看她。那时很多人家只有上班的父母才骑车。孩子如有自行车多数是淘汰下来的又丑又老的车。所以,一个少女骑着一辆红色的新车在学生街上来来往往,就像明星出场,总能成为备受瞩目、羡慕的对象。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家搬来之前,学生街一点也不热闹,甚至是偏僻的地方。街道常常是空荡荡的,偶然会有一些小摊贩在空地摆摊,平时最热闹的地方是靠近上三路的街头有一家餐馆,早上卖锅边、稀饭,中午和晚上也做生意,但客人早上的多些,因为福州人喜欢早上吃锅边,即使不在店里吃,也会买回家给孩子吃。而中午晚上生意惨淡,那时居民经济不宽裕,也没有在外就餐的习惯,所以那家餐馆经营的时间也不算太长。
当时学生街上的杂货铺也只一家,那家店里卖的水果罐头是我当时最喜欢的食品。印象深刻的是每次阿嫲(奶奶)来看我,就会去买梨罐头给我,也喜欢把罐头当作贵重礼物送给她的亲戚朋友。那时见朋友、看病人,这的确算是份见面礼。到90年代初期,阿嫲再送我水果罐头,我已经不稀罕了,因为在华南女院读书的表姐在学校学会了做各种西式糕点。每次她来看我就会带西式糕点来,我喜欢得不得了,至今想起,仿佛还能闻到那糕饼里裹挟的香浓花生味。
到了春节,因为学生街的街道宽敞,没有汽车鸣叫来往,大家喜欢集中在街头放各种鞭炮,所以鞭炮声、欢笑声在空旷的上空传得遥远而响亮,甚至掩盖了电视里的春晚笑声。十分怀念安静的学生街、在街上慢慢安心踱步的老阿嫲,让一切都很优雅、安好。
学生街最值得我怀念的是我家楼后的老建筑。我家住在长长的学生街的中段。父亲单位的宿舍楼算是附近所有楼中最高的一幢。我家楼层不高不低,从朝南阳台和我卧室的南边窗口往外看,视野真是非常开阔,正对着的是一大片的小树林一样的风景。在这片浓密的绿荫里隐蔽着一座座红色的漂亮老建筑。
我小学四年级随父母第一天搬进这房子时,看到外面的美景,仿佛小孩子偶然翻开了一个童话的世界,惊艳得心慌意乱、目瞪口呆、终生难忘。我不知道这世上竟有那么多漂亮的房子是藏在小树林里的,而且每栋小房子都有小花园、漂亮的外廊、晒月光的小阳台。离我家阳台最近的是一栋豪华的老建筑,有一户卧室窗户很特别,五六片菱形玻璃五颜六色的。清晨阳光照耀这七彩玻璃窗时,一道道耀眼的虹光发散在晨光间,又在树叶间穿梭,令每一个有阳光的早晨都充满了无限的美丽和诗意。
凝望这座老宅发呆成了我少女时每天的习惯。几乎每天早晚都对着它,不论喜怒哀愁时,不论看书、听歌或冥想时,我一定对着它深深凝望。这座老宅前的正向大台阶有十级,一级宽敞得可以同时容下六个大人。台阶左右两边沿各设有花盆台。老宅有前后花园,老宅左边有一口水井。我闲暇时就喜欢倚靠卧室窗户,播放音乐,然后看戏一般俯瞰那些居民在老宅的大阶梯上来来往往、互相问好,给花浇水。
老宅前的花园里有一棵非常高大的龙眼树,住着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到了夏天却老是飞出一种会放出奇臭怪味的虫子,扑向我们的衣服生卵。母亲和那些居民都非常讨厌这种虫子。这种虫子的俗名大概叫“臭大姐”吧。因为“臭大姐”太讨厌,于是每年初夏一到,大家就把龙眼树修剪得很矮小,后来龙眼树的枝叶也变得稀少,再后来似乎不怎么生长了。这树和人的依存关系便是如此,你爱它,它就长得好,你厌恶它,它也就自卑枯萎死了。
福州人有漂洋过海闯世界的习惯。90年代末,附近老宅里的很多居民出国了。我那时胆子逐渐大了,敢到小树林后面的几幢老宅子里去参观,得知他们多数是华侨,祖辈也多数在国外,留下这些后裔照看这些老宅。到2000年时,这些私人老宅大部分已经拆除或改造了,唯独距离我家最近的老宅没有被拆除。老居民说那是某使馆领事的私人别墅,大概家里经常要开舞会,所以才会有如此豪华的建筑格局。
90年代中后期,学生街开始热闹起来。这周围有很多职业中等学校、专科高校,还有著名的福建师范大学。改革开放后城市居民经济富裕了,学生的购买力也强了,书店、音像店、文具店和各种小商品店铺、饭馆抢滩在此,学生街日渐变得拥堵不堪,而施埔路的地名几近被人遗忘。这么多店,我最喜欢的是对着师大后门的两家店。一家是书店,一家是音像店。我如今书架上的许多八十年代版的书都是在那家书店买的。我在音像店也买了不少磁带、CD,曾经很喜欢和音像店留着络腮胡子的老板聊音乐。他经常推荐店里的新音乐给我。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去作曲。我还曾在学生街的一家文具店门口意外地遇见了著名的孙绍振教授,看到他对我淡淡的一笑,而后彼此擦肩而过,从此难以忘怀。
因为学生街的人流量大了,靠近上三路的街头也日渐形成一个早市。我母亲那时从家门口出来没几步远,就开始沿街一直逛到程埔头菜市场,一路东挑西捡,回到家后总要说一句:“学生街一路什么都有了,明天不去市场买了。”
2000年8月,一场异常强大的台风来袭。我清早骑车出门上班,学生街上风异常得大,吹得我的自行车左摇右摆,简直不能骑了,就在我想要下车时,发现阳光新村门口竟然还有一个老太婆摆了一盆鱼在卖。我好奇地看着鱼,暴虐的台风就把我连人带车一起倒进了鱼盆里。这实在是太诙谐的一幕,车最后倒在老太婆怀里,我非常滑稽地坐在鱼盆边上,结果赔了老太婆一笔钱,鱼也没要,灰心丧气地牵着车继续上班去了,心里恶狠狠地想:老太婆台风天卖鱼,就是“姜太公钓鱼”吧?
2000年后,学生街从施埔路延伸到了隔着上三路的马路对面的程埔头。上三路是东西走向,新中国成立前原名望耕路,由此名可知这一带原来都是农田。施埔路和程埔头是南北走向,间隔上三路,形成了十字街道。
当时上三路和程埔头下段有很多农田,附近的居民很多是农民,依然习惯农家生活,种菜、养鸡鸭自给自足。程埔头下段有一家菜市场,至今还保留着。上世纪90年代这里有一片菜田,清晨阳光照耀下,偌大的一片农田望去竟像一片浮动荷花的池塘,尤其在这城郊处,房屋高高低低,翠绿的田地夹在中间特别怡神养眼,每次经过,这农田上的美好晨景真使人喜欢。另外,总有一群鸡在田埂上悠然地走来走去,或者喔喔叫着跑着,仿佛是看护菜田的主人。这生动活泼的情景真叫人感到生活是如此有趣味。
走过菜田有一家破落的锅边店。每天早晨经过,我都会习惯性地瞄几眼锅边店。这锅边店其实是店主的家。这房子简陋破落得让我觉得可怜。几片木板架的两间联排木屋,木板已黑得快成炭了。木屋外有四根细木条支撑起一个开敞的小棚,棚的一角用红砖头围起一个火炉灶,灶上架一个黑色的大铁锅,便可以煮锅边了。棚里有一两张简易的木桌、木条凳,棚外的马路边还有一两张木板桌凳。女主人每天起早贪黑地煮锅边,炸油条等,主要供给那些比她还早出门上市场卖菜的摊贩。锅边供应时间一般到九点,那时九点已不早了,上班上学的都在七点多已经就餐完毕,所以九点时锅边店基本不再煮新的锅边了。而如今,九点才开门营业的店铺很多,所以如今的锅边店也都要十点半了才停止早餐供应。
锅边店旁边有一条斜坡,往斜坡上走就是桃花山,也就可以去著名的马厂街了。从施埔路到程埔头的学生街,经过三十年的商业经营,变得异常繁华,终成为名副其实的学生街、小商品街、吃货天堂,在福州的名气甚至超过了福州市中心最热闹的东街口,在整个福建亦盛名远播。
然而,听说学生街要改造了。我觉得挺好的,因为如今的学生街实在是一条挤得不像样的人潮沟渠,堵得我快乐回学生街老家成了奢望。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好回忆,已彻底被这里五花八门的地摊货、乱七八糟的场景涂鸦得面目全非,还有呛人的油烟、噪音,真让人怀疑什么是学生街?它还适合青春干净的学生吗?只能算是边郊集市了吧。
我记忆中那条开满书店、文具店、音像店的学生街,充满了文艺气息,很多学子从此走过,一脸的青春阳光。而如今,变成吃喝二货天堂的学生街,我相信孙绍振教授再也没兴趣从此经过。我们也就不可能第二次偶遇、重逢在学生街了,惊喜的是今年深秋,我们偶遇在了学生街附近的马厂街,那条有梦的、留着林徽因身影的福州最美的老巷。如果可以,希望学生街能恢复成原来干净、文艺的模样,适合师生和文人行走,也算是对福州历史老街的一种爱护和美好纪念。
本文摘自《流翠烟台山》。
马厂街 康山里支路(梦园小巷)
很遗憾,住在学生街时,没有拍过一张学生街的照片,
更没有留下一张上世纪学生街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