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 扶风:我以风月,佛以残缺
行旅笔记
自从有了佛,人总以为佛好。但只要做人,便做不得佛。唯做得好人,才做得好佛。
我以风月,佛以残缺
文 | 扶风
对于佛的理解,经过很多事情的总结,认为大致的意思可以归纳为莫做人。但生而为人,一撇写五十年,一捺写五十年,一百年就没了。何况一百年也未必写得好一撇一捺。肉身最大的苦处,在于挨打时不觉得疼,打完了才知道疼,但已经晚了。像佛这样高级的境界,能一直存于世上,说明世上一直没有什么长进。
到寺里去,不大愿意到佛前做什么恭敬的事情,总觉得我一做,上面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做完了一抬头,那一双佛目盯着你,哪怕是微笑,也好像是说,这一点小心思,不过是精致一些的利己罢了。于是紧张的半天喘不过气来,这种痛苦实在是压在内心深处的,有一次随着大众从佛前的功德箱前放了一张纸币,后悔得以至于想哭一场,觉得是对佛的交易——佛又说不得世间的话。
寺院的宏伟,往往令我们赞叹。便是不宏伟,也自有它的独特,建一座塔,平地突起,显示此地的不同。修一座塔,不好维护,年代越久,风化日甚,表现出的风格沧桑而慈悲,更衬托一寺的底蕴。但大佛的殿,高大而空旷,小佛的房子,局促而逼仄,这也是我往往伤感的地方。因此我常欣赏寺的孤立院墙,殿的飞云檐翘,落在其上的钟声与明月,觉得这才是宏伟的地方。
在院子里的观光,内心丰富而安详,佛们在四周的房音里,也是丰富而安详,但如果说都有哪些而丰富,都为什么而安详,就又只能以一简而报答。在碑刻面前,几百甚至上千年的人,没有书法家的称号,只是一个与石头打交道的匠人,如果有写的好的送来刻上,如果送来的字,连匠人也看不上,匠人就自己直接朝碑上刻,某年某月,什么人什么事。我十万遍在心中描绘这些匠人的形象,最终还只能落到一块石头上。现代的字写在纸上还说的过去,以软就软。古人常常刻石,功夫是要硬碰硬的。
在有机缘的时侯,看到山上石窟里的佛的形象,忽然就有相通似地一颤:那么紧张地认为,自己就好像是前世的一个匠人,在回望千百年前的生活。生平第一次在没有大殿宏伟之下,香火缭绕与人声鼎沸之间的世上嘈杂,丝滑的线条隐去了宗教神圣的神秘,在半山之间的空旷与草木繁盛的世界,这些石头幸运地赋于美好的灵魂,接通遥远与当前并凝固于一瞬:就目前而言,石头是最生动的历史。如果我有深厚的佛学知识,我会更清晰地认识石头们所代表的每一个佛,包括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可惜我没有,我只能从他们的微笑里,以一具肉身的俗语,向他们致以不能共同生活的遗憾。
可以抚摸这些石头的像,面目各异的石头,在风霜雨雪的我们的世界,承受着最偏远孤绝的痛,又享受着我们终生也不能到达的宁静。此刻对于佛的理解,又加入了对石头的理解。如果说惭愧的话,自己的本质,做一块石头也是远远不合格的。比如我根本忍受不了这人世上的苦难,大众的苦难与个人的苦难,骨头又不与石头一样硬,当刻刀落下来,自己就先碎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人间几十年,面目已经微不出合适的笑,这让匠人如何是好。
面对着这些山间的佛,坐下来。其时夕阳半落。鸟们互相唤一唤,归到该归的地方。这些石头佛,也这样过着日复一日的时光。久久不愿离去的原因,是想坐下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石头的佛,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与残缺的部分对视,想象失去的头颅,左臂或者右臂,削掉的足,扯破的曹衣出水。消失的那些地方,该是有多么的美,才让人敲了去,砍了去,削了去。
从灵泉寺石窟里出来,记得写了一组短句:几百个佛。
不是每一块石头
都能是佛
这主要取决于谁
愿意离人间更远
当然这只是所谓诗意的故意联想,实在是幼稚的笔法,同时又根本不懂得人间倒底是什么样的,因为自己的人间,毕竟和别人的人间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自己的人间往往是被人间忽略掉的那一间。
这些石头们怎么办呢。问问守着寺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没有好的办法,大约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比如非要恢复到匠人们第一次落刀的神采,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好的匠人了,也未必能寻得上完全合适的石头。残缺的美,不是自古就有么,也是不必故意掩饰的。
但这个残缺,还是久久印在脑子里。后来闲的下午,大约是秋冬季,到北响堂看佛。半座山上都是石刻佛像,又都是北齐的烟火风格,西域与中原交融在一起,可以细细品味。北响堂里常乐寺,名字起的更有烟火味,但一过寺,后院里满天白云之下,一地的石佛站像,排列在天地之间。
俱是无头之佛。阳光挥洒下来,自由散漫地落在每一具佛身上,你可以想像比如战场上,一刀挥过去,人还站着不倒的悲壮。不倒是因为那一口气撑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的颜色是金黄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无头佛像沐浴着如此美丽的光辉,佛与石头之间好像达成了最神圣的契约:从拥抱的那一刻起,只有人才会认为我们会分开。
这与我第一次看到的残缺,又有不同的感受:我们看到的残缺,或者是佛给我们的完整;我们心中之所以完美,很可能是因为没了头颅。
那个下午,身后是阳光,在阳光下朝山上去。身后是那一排排无头的佛像,沉默在山脚下,对面是经常出入太行的滏口陉,此入八百里太行,向南至上党,向北至晋阳。上党那边横陈,晋阳那边横陈,天下横陈。
北响堂的无头佛像,与灵泉寺的无头佛像,相隔不太远。还有个南响堂,在滏水边,山不大高,地势风景好些。不出意外的是,南响堂山上的石窟,与另两处的美是一样的:残的残,缺的缺。站在南响堂的砖塔下,望滏河水悠悠东去,河边大道之上一关可守,隐约风月关。问关上大爷,风月作何讲,说顺水而风,流水带月。
北响堂的博物馆,陈列着断舍离的各样佛像。红色的绒布,温暖的灯光,清静的空间,轻轻的语声,仿佛到了一个下午的咖啡馆里。这里陈列着的都是受到各类折磨过的石头,但佛的音容笑貌完全不因为受过折磨而表达了什么不满,相反,他们也像是在下午的一个咖啡馆里,等待一些同样受过折磨而并不会表达不满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是软弱的,但其坚硬已经超脱了物理的境界。
在这样的空间里游走,脚步是轻的,身体是轻的。那些消失的地方多么美啊,已经看不到的地方,空空如也的面容微笑如花开放,臂的弯曲如故,自由任性,鲜活的指尖上那些露珠闪亮如泪,浮在云上的踪影,隐隐可以看得出衣带渐渐有些宽松。对不住啊,来人世上一遭,让你瘦了。
自从有了佛,人总以为佛好。但只要做人,便做不得佛。唯做得好人,才做得好佛。哪个能躲得过生死明灭。匠人刻下一佛,便是刻下一人刻下一魂,自此传下绝技,说万一哪天人间灭我,可以修我。所以看残缺之石,身上常有洞穿,是修之前于佛身上再次凿洞。灭一次,修一次,再修再灭,再灭再修。
那些受过残酷对待的石像,其实便是你我真实的状态。想起小时侯捏个泥人,又打碎,重新和泥,再捏,再打碎。在这样的过程中享受建设与打破的快乐。于是倒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如今对于佛的百般的呵护,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会不会预示着下一次的残酷。福祸相倚的因果,佛是在亲身经历地展现给世人看。
残缺是一种普渡,也是一种超度。站在对面的风月关上——其实我已经站过好几次了。这一次在关上朝石窟里看,天上人间距我如此之近。两样,一样风月不好美,一样心佛不好修。我喜欢这些石头的佛,其实也是把它作为石头的人,譬如可以互相赠一句安慰的话:我以风月,佛以残缺。
配图:扶风 / 编辑:闺门多瑕
扶风,河南淇水人,现居安阳。《向度》编辑。出版散文集《流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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