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红颜并非是祸水(四川四大才女之三)
蓉城的称号,与成都广种遍植的市花芙蓉,有着很大的关系。若远客秋天来访,会看到城中一幅如锦绣徐展的芙蓉秋色图,还可领略其“三醉之妙”。所谓“醉芙蓉”,是指花开之时,花色会一日三变。她清晨顶着晶莹朝露初绽,花色为洁白或粉红,中午逐渐变为深红,傍晚时分,则成紫红色。如同女子之天真青春、成熟中年、安详慈容,又如女子之神态多姿,或娇羞,或妩媚,或冲淡,一日三变,本心直率。
芙蓉如好女,“蓉城”之名的由来,也和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女子有关。她是蜀后主孟昶的后宫佳丽,姿容绝艳,人面更比花面俏丽,被尊称为“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喜欢芙蓉,孟昶便在成都城墙广栽芙蓉,“每至秋,四十里为锦绣”。可以想见,在五代十国时期,“蓉城”之美,便如此繁花似锦,秋景醉人,在如云霞一般静美的成都,孟昶携手美人,款款而行,如诗如画。
雕栏玉砌,花香怡人,如果岁月永远这般静好,江山无恙,该有多好。可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铁骑已踏奔而来,将天下装入囊中的雄心,惊扰了蜀地风流。宋军勇猛,更衬得蜀军怯懦,十四万守卫成都的蜀兵竟不战而溃。孟昶倒很快接受现实,面色平静,自缚出城请降。作为蜀后主的宠妃,花蕊夫人自然与他一道,作为罪臣被押赴汴梁。
赵匡胤早闻花蕊夫人的美貌与才学,在汴梁见到这受俘之妇,果然是人间绝色。他刻意轻咳一声,板起脸孔,要她即兴吟诗,以显才学。花蕊夫人并不惊慌,略作思忖,轻启朱唇,吟了一首《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原本想趁机羞辱一下亡国俘虏,岂知花蕊夫人不卑不亢,无畏无惧地表达了内心的沉痛之情。此等气魄、见识与胸襟,倒让赵匡胤生出了几分敬重。
历代追究国破之诗文,多持“女祸亡国”态度,如把商亡之祸归于妲己,吴亡之错在于西施,李隆基被区区一个安禄山搞得焦头烂额,大家首先骂的不是安禄山之贼子野心、李隆基之糊涂昏庸,而是杨玉环这个红颜祸水,害得大唐江山变色。人们不但骂她,众将士还齐心合力,逼死了杨贵妃才肯罢休。花蕊夫人一句“妾在深宫哪得知”,道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苦,而是替全天下“背锅”的红颜,都喊了一声冤。
灾厄与险难面前,人也许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寻求自保,肩上的责任与民众的苛责,当然是能减少一分都好。君王失了国,丢了位,原本是自身品德、才能或别的方面出了问题,但只要将视线往他身旁的女人一引,众人便点头心服口服:“对,正是如此,纵然明君英主,遇上了狐媚女子,岂能不亡国?”于是亡国之君,尽可安心躲在那“祸水”身后,躲开腥臭的口水与唾骂。
多少年,多少朝代,多少“红颜祸水”,便这样懵懂无知地变成了败坏男人千秋事业的绊脚石。可身居深宫的她们,又懂什么朝政权术,什么排兵布阵,什么强势外交?她们所知所懂的,实在受限得很,就算事后被那些文人巧舌如簧地编排一通,也茫然不知如何自辩。还好,终有一个花蕊夫人,以她自身的悲痛和愤怒,替一些女人说了话,正了名。
花蕊夫人的智慧,在于她不仅说出了自身的迷惘、伤痛和无辜,笔锋一转,她接下来说的便是“男儿”。“十四万人齐解甲”,整整十四万应该保疆卫土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选择的是“齐解甲”,毫无抵抗地将蜀国拱手让于他人,并未负起肩上的责任。不管身为战士还是身为男儿,其怯懦本质都清晰可见,丝毫不见丈夫气概,连身为女子的花蕊夫人,都替他们感到可耻。最应该为亡国而负责的,难道不是这些平日里骄傲自大的男人吗?
花蕊夫人早期的诗词,言辞多为浓艳绮丽,她有《宫词》近百首,写嫔妃、宫人、内监、文官、宫中种种习俗和赏心乐事,倒是丰富多彩,一派祥和。前代的宫词,多是幽怨满怀、叹息连连,那些不得君王宠爱的女子,一开口便是酸楚与遗恨,也许和花蕊夫人集蜀宫三千宠爱于一身有关。孟昶心系于她,念念情深,她得以安享太平,采撷繁华,读她原先的诗词,能读出锦衣玉食之中的安逸和情趣。
花蕊夫人拥有一个封建社会女子所能拥有的极高才华,可也如那金丝笼中的雀鸟一样,所吟唱之曲,并非不华丽婉转,始终缺了一味什么。当她面对“仇人”赵匡胤,能淡定自若地吟出《述国亡诗》时,她才找回了一个女人为自己说话的真挚勇气。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被孟昶保护的金丝雀,而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
当花蕊夫人近乎泼辣地痛斥了“宁无一个是男儿”,就不再是那个温良恭俭、柔顺无骨的深宫宠妃,而是一个亡国失家的普通女子。她在丢失一切的惨痛境况下,还要承受恶意诽谤的指指戳戳,背负君王因她而不思朝政导致国破的千古骂名。她比任何人都深省到这一点,既已被俘至汴梁,此后命运便是风雨难料,祸福不测,她还怕什么呢?在最无惧的时刻,花蕊夫人情愿用满腔悲愤化为四句诗,这一刻的她,“真”得令人可敬。
历史风烟里的花蕊夫人敢于为“身为女子”说话,并且凭此诗而流传千古,被誉为蜀中著名才女。直到今天,人们还对她的《述国亡诗》津津乐道,不仅因为她的传奇人生,还因岁月走到今朝,世上也并未完全消除不公平。男女间有着不公平,多寡、贫富、贵贱,世间充斥着太多不公平。这些不公平,令胆怯懦弱的人怏怏闭嘴,不情不愿地服从归顺,却令勇敢率真的人大胆开口,凭着理据直抒胸臆。总有人敢于逆着风,说出心中的声音。
为什么我们爱花蕊夫人,因为她够“真”。就像成都人爱芙蓉花一样,它“变脸变色”,皆因为内心之真。这世间,太多被粉饰的太平,被包装的圆滑,被隐藏的情绪,倘若有那么一点真,更能让人看清大雾之后的内心风景,哪怕汹涌澎湃,哪怕张牙舞爪,可这就是属于我们最真的人生,有什么理由不去正视与珍惜?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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