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李鸿章、吴汝纶都信服的牛肉精究竟何方神物?
说不尽的李鸿章。网络图片
我在人民大学学新闻时,记住过这样一句话:不要总是试图去追逐重要的新闻,而是要设法让新闻重要起来。这些年我时时想起这句话,深感这样的“专业技能”,说说容易,做到其实很难。
前天又读到类似的一句话,大意是说,把复杂的东西讲得简单,虽然不容易,但传播的也只是知识而已;看到简单背后的复杂,并明明白白讲出来,才见真功夫,且给人智慧。
今天说起这些,是因为刚刚读了姜鸣先生的一篇文章,发现他研究近代史,真是有“看到简单背后的复杂”、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当然不是第一次知道姜鸣其人。1997年3月我主编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时,曾编发过一篇他新书《被调整的目光》的书评,作者是时在深圳市委党校供职的刘申宁。刘老师说:
姜鸣的新作《被调整的目光》在汗牛充栋的历史书籍中脱颖而出,其写法别开蹊径,借探幽访古,引领读者漫游近百年中国历史,许多早已被脸谱化的历史人物在他的笔下重又变得鲜活生动,让人多了几分亲切感。除了写法的奇特,更让我看重的是作者那种求真的精神。历史总是迷雾重重,让人难窥庐山真面目。为了拨开迷雾看真实,治史者必须认真解读史料,因为只有那里才有“真”,而研究历史其实就是在求“真”。但很可惜,一部中国近代史,因“种种原因”,被以往那种图解式的研究方式弄成了事件的堆积和概念的集成,历史人物也被抽去了性格特征,变成了木乃伊。姜鸣多年来一直仔细研读史料,努力拂去历史的尘封,他的书尝试用另一种眼光解读中国近代史,从而引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话题。
然而我今天要说的却不是姜鸣在史料中求真的实力,而是他在历史的“鸡毛蒜皮”中搜寻“历史另一面”的功夫。这得从“牛肉精”说起。
我这几天读《贺葆真日记》,见1894年的日记中,贺葆真有如下记述:
十月二日 ……余始服牛肉精,西人所制补品也。购自天津,每瓶重量不过两馀,而价则须银亦两馀也。
读到此处,心中纳闷:牛肉精?何物如此金贵,一两肉精一两银?一百多年前的士绅之家,原来已经开始服用保健品了?“西人所制”?哪国哪人?
想了一会儿,漫无头绪,只好暂且放下。贺葆真在日记中还提到深泽王筱泉先生去世一事。这位王筱泉是葆真祖姑丈,也是位藏书家。我赶紧去网上查核详情,结果搜到吴汝纶先生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五月十一日给王筱泉的一封信,奇妙的是信中重点谈的是牛肉精。吴先生在信中说:
前闻贵恙,虽相望数百里,然已深悉梗概,执事之病可无药而愈也。至来示谓脾胃受伤,饮食以匙计,畏药如闻惊弦,惟坚守勿药,以俟复元,以此拒绝中医,实为卓识。独于牛肉精亦屏之不用,则殊失算。牛肉精并非药物,即牛肉之精华也。缘天下至养人之物,无过牛肉,牛肉入胃消化,较他肉为速,以其劳胃经消化之力少。然衰疾老罢之身,亦往往不受牛肉。西人于是用机器榨取牛肉之汁,而弃其渣滓,又用他药制造此汁,使之入胃即化,不复使胃家出力消之,以此为调养衰老至精之圣品。此乃饮食类之一物,非药也。不但非峻厉之剂,亦非寻常补养之方,乃饮食中扶养衰胃之要物耳。来书饮食至以匙计,可谓极少。所以不能多食者,胃弱无力消化也。他饮食虽以匙计,其渣滓多而精华少,其用胃力常苦其剧,其裨助之益则不过三分匙之一耳。若能进牛肉精一匙,则其养血助力之功,足抵平人服牛肉七八两之用,而吾胃仍安然不劳,然则何惮而不用乎?来书谓俟饮食渐多,足胜药力,当酌量服之,不知早服牛肉精乃能使饮食早加,若饮食愈少,则服牛肉精尤为刻不容缓之事。君家购此等尚不费力,何妨妄听鄙言,先购试尝,如有效即日日服之,计服五十日必当健壮复常矣;如无效即弃不用,而以与嫂夫人为养老之物,不致空费。而牛肉中和之品,偶服不至废命,此亦夫人能知者。执事何妨一采刍论,抱疾忌医,无为也。
吴汝纶书“女范”
安徽桐城吴汝纶者,晚清大儒也,古文大家也,思想家也,教育家也,曾执掌我故乡深、冀二州也。他竟然如此推崇牛肉精,不惜写广告文案一般,向几乎已奄奄一息的老友推荐。这……这这牛肉精究竟何方神物?现在网上还有卖吗?我即刻正襟危坐,振奋精神,举起混合着希望、盼望、渴望、指望的目光,向无边无际的网络大洋搜去!
这一搜,就搜出了姜鸣先生的大作《李鸿章钟爱的西式补品“牛肉汁”,到底是什么来头?》。此文据说收入他的三联版《却将谈笑洗苍凉》一书中。我没翻过这本书,不知这“标题党”味道十足的标题,是不是他书中论文的原题。读完此文,我真是大开眼界,彻底弄明白了这牛肉精(“牛肉汁”)的前世今生。据姜鸣文章,吴汝纶先生好像不止一次给朋友写信推荐牛肉精:
李鸿章的老朋友吴汝纶在给友人的信中也写道:西人养老扶衰之品,以牛肉精为最。尊公之病,但服牛肉精四五十日必当霍然,不知旧疾之何往。近时贵人,如李傅相、恭醇二邸,皆以此物为至宝,穷而在下与某游者……无不遵服此药,以其真有奇效也。尊公若肯附纳鄙言,遣人赴天津,向洋行大字号购此物,不过二十余金,足以去疾复常。
姜鸣考证说:
李鸿章晚年颐养之品,只日服牛肉汁、葡萄酒二项,皆经西医考验,为泰西某某名厂所制,终身服之,从不更易。牛肉汁须以温水冲服,热则无效,葡萄酒于每饭后服一小杯,以助消化。“牛肉汁”或“牛肉精”在李鸿章书信中常有出现。翁同龢日记中也有记载,如“早起服牛精汁半匙,鸡汤兑,一匙汁十二匙汤”,“得荣侄(翁曾荣,翁同爵次子) 上海函并牛精汁四小瓶,……托蔡穆如带来”。显然,翁同龢也有自己的牛肉汁来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 1895 年 2 月 20 日,时任直隶布政使的陈宝箴(陈寅恪的祖父)为其诊病,称翁“肝旺而虚,命肾皆不足,牛精汁、白术皆补脾要药,可常服”。说明牛肉汁已被纳入某些官僚士大夫认可的中医药体系。后来,军机大臣李鸿藻患病,翁同龢“以牛精汁送兰翁(李鸿藻)”,这牛肉汁是很拿得出手的补品。
牛肉汁是什么东西?姜鸣的朋友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
想到英国《 伦敦新闻画报》 报道李鸿章访问俄、 英、 美等国时,配了一幅石印版画, 是李鸿章在安排工人装运带回国的英国商品, 其中除了维多利亚肥皂、 雷明顿打字机外, 还有现在仍在售的保卫尔( Bovril) 牛肉汁。
姜鸣于是据此在互联网上“搜捕”牛肉精,获知的大量信息,估计当年喜欢牛肉精的李鸿章、翁同龢、吴汝纶等等都不知情。原来——
保卫尔曾是一种非常知名的牛肉汁品牌,这个产品是由住在加拿大的苏格兰人约翰·庄士敦(John Lawson Johnston) 在 19 世纪 70 年代创立的。普法战争时,法皇拿破仑三世订购了一百万罐牛肉作为军粮,供应牛肉的任务由庄士敦负责。为了完成订单,庄士敦发明了一种被称为“庄士敦液体牛肉”的产品,将牛肉加工成厚稠的流质浆液,之后被称为“保卫尔牛肉汁”(Bovril),并进行了成功的市场推广。它本来是提供给军方的高能量便利食品,到了清朝高官这里,则变成了“养老扶衰”的滋补品。是谁最早向李鸿章推荐了保卫尔?不详。
牛肉精的故事到此暂告一段落。一定还有更多的高官、名流服用过牛肉精,由此可见我们虽然经常拒绝西方的思想、制度与观念,却从来都真诚欢迎且勇于尝试各类西式药品、保健品以及一切能让人多活几年的东西。我们真是一个“养生大国”,现在的目标则是如何从“养生大国”变为“养生强国”。
当年的牛肉精广告。
“故城贺家”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