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枝子|萧然含露待秋风

横溪山水秀,金峨禅意深。半小时车程,即可抵达此一山水绝佳之处。

立于大梅岭金山之顶,可观湖望海眺望宁波城;去至团瓢峰山脚之下,可览寺礼佛遥想百丈师。大梅、团瓢之间,谷地开阔,屋舍俨然,更有清波荡漾水面浩渺的金鹅湖,倒映着延绵青山和蓝天白云,景致之美,令人流连忘返。

中秋假日,漫游横溪,依旧走金鹅湖西岸道路,此处车少景好植物多。这个季节,路边最常见野花,是淡雅秀气的翅果菊,一路看见其淡黄色的花朵在风中袅袅起舞。

还有一种美丽小灌木,也不时在路边崖坡之间闪现,紫色小花如瀑布一般倾泻于枝间,那是胡枝子,我最喜欢的秋日野花之一。

胡枝子在我国分布极广,东北、西北、华北、华东、华南等十几个省份都有生长。但奇怪的是,此花在我国古代本草或植物典籍之中却出现很晚。中国植物志显示,胡枝子中文名来自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的杰作《救荒本草》,也就是说,直到明代,我国典籍才第一次记录这种植物。

在《救荒本草》中,胡枝子被列入“叶及实皆可食”类目,书中介绍了胡枝子的种类和吃法:

“胡枝子,俗名随军茶。生平泽中。有两种,叶形有大小,大叶者类黑豆叶,小叶者茎类蓍草,叶似苜蓿叶而长大,花色有紫、白,结籽如粟粒大,气味如槐相类。性温。救饥采子微舂,即成米,先用冷水泡净,复以滚水烫三五次,去水下锅,或作粥或作炊饭皆可食,加野绿豆味尤佳,及采嫩叶蒸晒为茶,煮饮亦可。”

河南植物志记载,该省胡枝子属植物有十三种之多,紫、白花都有,朱橚藩地开封一带想来应该也不少。在横溪金峨山,开紫花的有胡枝子、美丽胡枝子和大叶胡枝子三种,还有一种开白花的胡枝子,名为绒毛胡枝子。

绒毛胡枝子

另一本记载胡枝子的著名典籍,是清代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书中名为“和血丹”,词条后小字注“即胡枝子”,配图也非常清晰,花叶就是胡枝子的模样,内容除生境、样貌介绍之外,重点提及其药用功效,“俚医以为破血之药”。巧的是,吴其濬也是河南人,家在信阳固始。

除这两本典籍关于胡枝子食药功能的记载之外,在我国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之中,难觅胡枝子踪迹。对于颜值颇高、浑身是宝的胡枝子来说,缺席于文学长河,实在令人费解。而在东邻日本,胡枝子的命运则完全不同,不但各种经典名著吟咏颇多,而且被列为秋花之首。

日本园艺家柳宗民在其著作《四季有花》里指出:“《万叶集》里提到的植物何其多,而萩 [qiū]的频频出现,可见它多么受日本人的钟爱。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分布在日本列岛各处山野中种类繁多的萩,向人们昭示秋天的到来。”这个“萩”字,是大和民族为胡枝子专门创造的,从草,从秋,意思是秋天开的花。汉字之中也有“萩”字,却指一种蒿草。

柳宗民还给出了胡枝子被日本人喜欢的理由,“萩的花朵并不美丽,挂在纤长枝条上的紫红色小花,自有一种清冷的味道,很符合日本人的审美。”

《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地位相当于我国的《诗经》,约在8世纪后半叶由官员兼诗人大伴家持编纂完成。有人统计,在《万叶集》中,有141首和歌吟咏胡枝子,为集中植物第一,说明日本人在一千多年前就广泛关注到胡枝子之美了。

东瀛有“秋之七草”之说,他们选择“萩、尾花、葛花、抚子花、女郎花、藤袴、朝颜”七种常见草花来作为秋之代表花。此说源于山上忆良创作的一首完全用植物名写成的和歌,对应中国名字,分别是:“胡枝子、芒、葛、瞿麦、败酱、佩兰、桔梗”七种野花。除佩兰是中国引入之外,其余六种都是日本原生野花。当然,地处同一植物区系,这七种也是我们国家的常见植物。

《古今和歌集》是继《万叶集》之后日本第二部和歌总集,也是第一部天皇敕命编撰的和歌集,其中吟咏胡枝子的和歌也不少。我印象比较深的一首,是佚名作者的《无题》:

“秋萩叶落后/夜半孤床凉已透/不堪独寝愁;且飞且啼哭/大雁泪洒庭中树/凝成萩上露;萩叶缀露珠/游人可看不可触/一触即变无;欲去秋萩枝/枝上白露如翡翠/摇摇欲下坠;萩花落尽露为霜/荒野行路夜未央/夜露沾衣裳。”

这是一首凄美的和歌。又是一年萩花即将落尽的时节,旅人秋夜独行于荒原之上,共情于离开故土的大雁,感叹生命如朝露一样美好却很短暂,作者悲秋叹时、思乡盼归、感怀伤事的情绪,通过萩花这一意象表达得饶有韵味。

手头有周作人译的另一日本名著《枕草子》,是日本三大才女之一、和歌作者清少纳言的随笔作品。清少纳言生活的年代,和东坡先生大致同时,这部作品和《东坡志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多数篇章表达了生命和自然世界中的各种趣味与美好。

书中除了回忆作为皇后女官的宫中生活、记录平安时代的风俗世相之外,更多的是描摹记录她观察感受到的四季变化的微妙之美,其中关于胡枝子的描写就有六处之多,此处略举一二,从中管窥一下日本人喜爱胡枝子的原因之所在。

在卷三第五十八段“草花”章节,清少纳言生动描摹了胡枝子秋日早晨的模样:

“胡枝子的花色很浓,树枝很柔软的开着花,为朝露所湿,摇摇摆摆的向着四边伸张,又向着地面爬着,那是很好玩的。尤其是取出雄鹿来,叫它和这花特别有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

周作人注解到:“日本古歌中说及鹿者,必连带的说胡枝子,其用意不详,但其由来已久。”知堂先生疑惑的这个问题,在日本另一位才女紫式部的文学经典《源氏物语》里已有答案,“小牡鹿视带露的萩花为妻子”。所以,说及胡枝子,也必会提及雄鹿,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清少纳言还在卷七第一一五段描绘了秋日雨后的胡枝子,细腻而传神:

“稍微太阳上来一点的时候,胡枝子本来压得似乎很重的,现在露水落下去了,树枝一动,并没有人手去触动它,却往上边跳了上去。这在我说来实在很是好玩,但在别人看来,或者是一点都没有意思也正难说,这样的替人家设想,也是好玩的事情。”

书中这样好玩的、有趣味的事情非常多,就好像东坡先生笔下的竹柏月影、海棠夜放之类景象,虽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在清少纳言眼中,却有着惊鸿一瞥的永恒之美。

当然,在胡枝子事情上,清少纳言也有懊恼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种了些很有风趣的胡枝子和芦荻,看着好玩的时候,带着长木箱的男子,拿了锄头什么走来,径自掘了去,实在是很懊恼的事情。有相当的男人在家,也还不至那样,〔若只是女人,〕虽是竭力制止,总说道:'只要一点儿就好了。’便都拿了去,实是说不出的懊恨。”

自己心爱的东西,却被人拿了锄头直接掘了很多去,心头如此不舍,却又不便明说,只能在心里懊恼不已。清少纳言可爱的惜花人形象,活灵活现于我们的眼前。

一种野花,须得有名家巨擘佳作名篇的阐发和颂扬,才能在文化传统中传之久远,甚至成为文学意象之代表。胡枝子在日本即因此而广为人知。在我国,因为《诗经》中出现了游龙即红蓼、蒹葭即芦苇的篇章,所以蓼花和芦苇这一对红白组合,即成为我国文学传统中的秋天代表,宋人黄庚名句曰:“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

不论是胡枝子本种,还是美丽胡枝子、大叶胡枝子,均为三复叶碧绿可爱,小紫花精巧细致。近看一株,如姑娘身上好看的碎花连衣裙,远望一片,又似一团紫云落于山间,实为一类不容错过的美丽野花,也是一类可以入诗入画的文艺植物,期待有更多名人巨匠能够欣赏并且弘扬胡枝子之美。

这个季节车行山间,或登高刷花,总能在路边道旁不经意间看见胡枝子。如能在秋日清晨,看到它们带雨含露的模样,或者在秋凉夜晚,看到它们月下迎风摇曳的舞姿,那一定是胡枝子的绝美时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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