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红之初识白朗
秦椒红之初识白朗
作者:潘运明,省级 作家 、非遗传承人 。著有蹚将系列丛书
晚秋的曙色虽然没有多大的热力,但很快驱散了淡淡的晨雾。老林里,红彤彤的柿叶宛若一团团炽烈的火,一片片灿烂的霞。地上厚厚的落叶润泽着泥土、树木,飘浮着浓浓的霉味,老鸹、山雀们黑压压旋落在树枝上,呱呱呱喳喳喳吵闹不休。永成突发奇想,这也许就是人常说的老鸹沟吧,他拾起一粒石子猛甩出手,鸟们铺天盖地“轰”的一声炸响,散去了。
过了老鸹沟,翻越红土岭,穿过几片林,永成已是口干舌燥,四肢乏力,虚汗涔涔,瘦弱的身躯此时显得更单薄矮小了。弯弯的山道荆棘丛生、坎坎坷坷,时儿甩上坡,时儿沉下沟,树林时而浓密繁茂,时而疏散错落。被藤萝、茅草覆盖的小溪,脆生生的叮咚作响,头顶的老鸹前后左右不停地盘旋翻飞。来到宝丰境内的大刘村,郜永成没能找到白朗,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到姚店铺、稻谷田村依旧没有见到白朗及其杆子的踪迹。只是听说白朗带领弟兄们攻打沙河南的张官营时吃了败仗,全打散了,官府多次派兵马征剿,一杆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飘忽不定。
多天以来,有家不能归的郜永成在背坡河汊间无聊地游走,饥了采摘几颗野果,渴了捧喝几口溪水,他试图寻找一个栖身的地方,可身心的劳累却使他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他简直成了一个野人!这天中午,郜永成走进一片密林里竟然弄错了方向,见一股清波荡漾的溪水在起伏不平的河槽里潺潺流淌,就滑下河床,捧起清冽冽的泉水痛痛快快饮几口,顿觉神清目明。他撩着水擦洗被树枝、藤萝划伤蹭破的肩、背、胳膊、腿、脚。凉水浸处,像刀子剜、针尖扎、圪针刺,钻心痛。
蓦地,一声呼哨在林子不远处的地方响起,之后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很快渐渐变弱,慢慢远去了。永成感到奇怪,攥起泥铲跳上河岸,选一块崖壁向四周瞭望。不远处,横卧个村庄,茅屋草舍上盘旋着袅袅轻烟。他默默记下方位,想找个树洞或岩缝藏起泥铲,再到村子里打听一番。不知不觉间听到有打斗之声,再近些还能听到粗野的对骂声,隐隐约约,夹杂着棍棒互击声。
永成藏好泥铲循声走去,在树木掩映处有一大片乌龟盖似的土丘,上面有房有院,显然是座古庙。他走近去,见山门口匾额上书写三个浑厚凝重的大字:三官庙。虽经年累月风吹雨打,那字犹可认清,他知道三官庙里供奉的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是道教中地位很高的神仙,起源于原始宗教对天、地、水的自然崇拜。在他们梁洼一带,三官庙会还形成了三元节,以农历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为上元、中元、下元,合称为“三元”,并形成这三天祭神的节俗。
此俗源于道教。道教把天、地、水视为“三元”,认为有了“三元”,才能万物生长。所以道教信奉天、地、水三元为天官、地官、水官的神。天官能赐人以福运,地官能赦免人的罪过,水官能解人之厄运。每年这三天,道教都作法事、诵经。后来,道教把“三官”与“三元”一一对之,说上元正月十五为天官圣诞日,中元七月十五日为地官圣诞,下元十月十五为水官圣诞日。于是,三官庙、三官殿便纷纷建起。凡是奉行吃素的人,都会在这三个月里吃斋食素,以求三官神保佑。
净肠河古称柏水,东汉时胶东侯贾复与王莽将王陵于父城城东北交战,贾复受重伤,肠子流腹外,在城东北隅用河水洗肠,并把肠子按进肚里,跃上战马再奔战场,终于斩了王陵。后人为贾复的忠勇折服,遂把贾复洗涤过肠的河叫作净肠河。由于在河的上游经常发生洪灾,当地人就在河岸一块像龟背一样的土岭上建起了三官庙,以乞求三官拦住滚河洪水,保佑人们免遭灾难。
此时,三官庙虽然破旧,但尚存山门三间,硬山筒瓦箍脊,檐下嵌入六角形三交六菱窗,里面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三官庙能否保佑风调雨顺,永成并不相信,但眼下庙里传出的喊声却让他感到好奇,不由得越走越近。
“吱——呀——”山门打开一道缝,一个五短身材,体壮如缸,满脸麻坑的中年汉子挤出山门,横堵在石阶上,见门前站着个愣头青小子,那双“黑豆眼”眨巴几下,脸一黑喝道:“你个毛小子,来这里干啥哩?!”
永成打个激灵,僵硬得如同一根木棍戳在那儿,心如擂鼓“咚咚”跳个不止,嘴也变得结巴起来:“我、我走迷路了,不、不,是找人哩……”
“找谁?”
“找白、白朗、白大哥……”
“哎,你认识他?”
“不,不…认…认识……”
那汉子惊愕地拿眼向四周踅摸一圈,眼一翻道:“好小子,就你这球样儿,入眼一看就猜出不是个好货,分明是‘黑筋’(透露机密的人),来人呀——”
他的话音刚落,山门里呼啦啦蹿出十多条光着脊梁的汉子,不由分说,又拉胳膊又背手三下两下把郜永成捆个结实,推搡到三官庙内一棵老槐树下。
起初,郜永成气得大喊大叫,后来大吵大骂,那张稚气未退但却粗糙的脸因恼怒而变得紫里透红,两眼射出两道犀利的光。
“哎呀,这小子那吊样儿,不像是‘黑筋’(透露机密的人),把他放了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能断定这小子是‘黑筋’(透露机密的人)或是‘冷马’(地方民团)、‘红鳖子’(红枪会弟子)什么的?”
“管他是啥鸟人,吊树上揍一顿解解手痒再说。”
“不能胡来,还是等大哥回来再做决定,若真是那号人还能便宜他,不给压杠子、坐快活椅才怪哩?”
……
这些汉子大大咧咧地说笑着走进正殿。
永成双手反剪背后,筋麻骨酸,望着几间歪歪扭扭的殿堂,斑斑驳驳的残墙断壁及瑟瑟作抖的野花杂草,心里感到十分茫然,仿佛那是一张张丑陋、古怪、狰狞的可怕的脸,鬼魅样冲他笑,冲他跳,全是嘲弄的动作。
他后悔自己不该糊里糊涂瞎摸乱撞到这鬼地方,更弄不明白这伙人是哪条道上的,如若撞到官兵或娘娘山“静山虎”一杆人手里,那才是该死撞上打墓哩,真算倒了霉了。不过,从这些人的言谈举止看,倒没有伤害他的意图,像是新拉的杆子,况且又没人认识他,眼下还不至于把他怎么着,永成心烦意乱,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起来。
“咴——”一声悠长的马的嘶鸣声打庙外树林里传来。进入正殿的那些汉子仿佛听到了号令,嘴里嚷叫向山门奔去:“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山门闪开时,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气昂昂跨进院里,“嗵、嗵、嗵……”脚落下的声音特别重特别响,边走边与迎上去的汉子亲切交谈着,举手若定,谈笑风生。永成仔细打量,见汉子身板高大结实,活像半截铁塔,古铜色脸上,刻着风霜刀剑的印痕,高鼻梁,浓眉毛,拳头大的眼窝里凹着两只鹰隼般坚毅锐利的大眼,清澈深邃,摄人魂魄。那嘴特别阔,咧开笑时嘴角几乎叉到耳垂。头系一条粗布白手巾,落满补丁的衬衫被汗水渍成块块花斑,分不清是黄是白,敞开怀,露出像窑货刚出炉时的紫铜色胸膛。腰间束的丝带里斜插两把盒子枪,裤管挽起老高,粗壮如檩的腿上直楞楞长满猪鬃样的汗毛,尽管头上身上荡了一层厚厚的黄尘,但一起一落如木锨般大小的两张脚板,透出义无反顾的矫健劲儿。汉子走过老槐树时猛然瞥见被捆着双手的郜永成,双眉一拧,声若敲钟:“张群,这是咋整哩?”
“黑豆眼”张群赶紧凑到近前,嘿嘿干笑道:“大哥,你看,这小子在门外东张西望贼头贼脑,身上的衫子、裤衩挂得一条一条,我看可疑,就让弟兄们把他弄起来了,我猜他可能是个‘黑筋’(透露机密的人)。这不,正等大哥回来发落哩,我看干脆横了去毬。”张群打个砍杀的手势。
“噢?”汉子皱起眉头,目光停留在永成身上,像把笤帚扫来扫去,见面前这小伙不过十七八岁光景,黑瘦粗糙的大脸上写着迷惘,额头刀刻般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两把利剑似的浓眉下,圆瞪着一双固执的大眼,刀子般射出两束灼人的光。乌黑的头发根根倒竖,剧烈地抖动着,与其说是穿了汗衫和裤衩,倒不如说是披着烂树叶子,敦敦实实的个头略显单薄。凭直觉,他根本不相信面前这小伙子会是什么‘黑筋’(透露机密的人)、‘红鳖’(红枪会弟子)。汉子用责怪的口吻道:“这分明是穷家弟兄,咋会是‘黑筋’(透露机密的人)?张群,你老会弄这毬烧包事儿。”回过头,他又客气地问道:“老弟,哪庄的,尊姓大名?”
“要杀要剐请动刀,何必啰嗦恁多?!”郜永成气得眼红,脸也像被火烤了一般发烫。
“你……你人不大火气还不小哩。”张群抢上前小眼睛恶狠狠一瞪,咬牙切齿道,“这是白朗白大哥,你敢胡毬来,我揍扁你……”
“白大哥?”永成眼前一亮,不是这个叫张群的一语挑明,他怎么也不相信面前这汉子竟是自己日日盼夜夜想的白朗白大哥,如果他腰里没有插枪,与给地主老财家喂牲口的长工没啥差别,就是在路上碰见,也不会让人相信这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白朗?永成心里不免大失所望,但还是惊讶地追问一声:“你,你就是大刘村的老白朗、白大驾杆?”
“嘿嘿,白朗白明心,难道还有冒充的?”
“白大哥!我可找到你了……”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永成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任由它滚滚涌出眼眶,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洒,只因未到伤心处。白朗亲手把绑绳松开,又让人送来几个白馍和一碗咸菜汤让永成喝:“老弟,别着急,有啥伤心事吃了喝了再说。”
永成也不推辞,从白朗手里接过馍馍,狼吞虎咽吃下四个,喝一大碗咸菜汤,心也平静下来,恳切地说道:“我叫郜永成,小名雪成,家住梁洼街,因遭难死里逃生到这儿来,就是想找白大哥寻条活路,以后也好报家仇,白大哥,你收下我吧?”说完,永成“扑通”跪倒在白朗面前。
白朗赶忙搀扶,嘴里说道:“咱穷苦弟兄不兴这个,不兴这个……”心里陡然间想起什么,问道:“你是梁洼街的,我问你一个人,‘姜不辣’郜秋成是你什么人?”
“那是俺大哥。”
“这么说‘一瓣蒜’郜春成是你二哥啦?”
永成点点头。
张群又凑上来眨着小眼戏谑道:“我说你真是个傻蛋,你嫂子在娘娘山美美气气做着压寨夫人,你咋不去求求她,好赖给弄个杆头儿干干……跑到这儿来,岂不是舍近求远?依我看,怕是叔嫂唱双簧,演关公困曹营一折戏哩吧!”
张群的话把汉子们全逗乐了,有的挤眉弄眼,有的捂嘴窃笑,遮遮俺俺令人捉摸不透。永成明白汉子取笑的是什么,他只恨没有地缝钻进去,急得身上顿时隆起紫红疙瘩,暗骂张群你个烂嘴烂肺的,要不是来入杆,爷爷非与你拼命不可。
“永成老弟,咱明白人好说话。”白朗指着那些汉子,面露难色道,“不是姓白的不留你,我这儿实在是庙小和尚穷,无山可占,无险可凭,比不得杜启斌、牛天祥等那些有名气的大驾杆,‘拉票子’(劫人)、‘贴帖子’(送匿名信)、‘辇条子’(劫路),人多势众,说话气粗,敢与官府抗衡,大哥我一方面得防官府,一方面还得防着被‘火并’(吃掉)和‘内讧’(内部闹分裂),泥菩萨过河自身还难保,你来入杆,岂不误了前程,你还是到别处另谋高枝吧。”
……
山野不知不觉间已黯淡下来,怪石、树丛像野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没有月亮的夜晚,漆黑一片,只有时不时被云雾遮蔽的几颗星斗,无力地泛出淡淡的暗光。净肠河水悄悄流淌,点点灵动的光在深沉的夜色里穿来穿去,在河水里、草丛里飘移不定,一个亮点熄灭了,又一个飞起来,那是萤火虫在飞。郜永成的心里亦如这萤火虫的亮点上下飘忽,他在石径上彳亍徘徊,记不清自己是咋出的三官庙,后来白朗又说些什么,更不晓得下一步要去哪里,该往何处。他只觉得头闷脑胀,两眼发昏,口干舌燥,浑身像被雨水淋过的坯缸泥盆突然就要坍塌的样子。白朗的一番话如迎头泼来的冷水,让他大失所望,像是在累累伤痕的心尖撒上一把青盐,使他茫茫然不知所措。传言说白朗如何如何讲义气,可在他看来并非实情,白朗不过如此,无非一介草民,哪有近虑远谋?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一棵藤上吊死人,要蹚还是自己拉杆,趁腿搓绳的事让人小瞧,日后谁能弄多大明堂还说不准呢!千难万难,也要争这口气,干脆寻一山头自己占山为王蹚了,让白朗及鲁山、宝丰、临汝一带的绿林人物也见识见识,让那些目中无人的山大王、大驾杆们不能小瞧,给祥哥、给王郎中、凤英,还有救了自己却一面不相识唱说书的父女俩及众乡邻都有个交代。这一念头闪过之后,如拨云见日,永成顿感眼前豁然明亮,腰板挺直,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郜—永—成——等一等!”山谷间回响着喊声,永成只当没有听见,继续走自己的路。
好一阵子,张群“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追上来。永成见是张群来追,无名之火腾地蹿起,他挥着泥铲劈头盖脸向张群舞动,愤愤地骂道:“我日你祖宗八辈,你三番五次把爷当猴耍,今个儿我给你拼了!”
张群见永成确实恼火动起真,左躲右闪解释道:“老弟,你听我说,听我一句话再动手不迟。”
“有屎就屙,有屁快放!”永成把铲子往地上一戳骂道。
“老弟,你要生白大哥的气可是冤枉他了,白大哥也是迫于无奈呀。前些时,娘娘山的“静山虎”——黄天虎,为达到独霸一方的目的,派人来‘套交情’(换帖结拜),白大哥诚心对待,打算带‘笨炮队’(白朗杆初期的称呼)投奔他也好有个靠山,谁知姓黄的竟勾结官府引来衙门人,抓走不少弟兄,加之打鲁山张官营失手,白大哥心情不好,并严令以后凡入杆者,不熟悉底细决不收留,只求相安无事。刚才你走后,白大哥放心不下,说看你是条汉子,是真心实意蹚绿林,也算有缘,就让我带话来,如果你有意入杆,就办成一件大事在弟兄们面前露露脸,况且这也是蹚绿林的规矩。”
“别耍花言巧语,您的杆与我毬不相干,我不入了!”
“不入也罢,只是可惜呀……”张群有意激他。
“可惜什么?”
“可惜姜不辣、一瓣蒜的惨死,可惜俩好汉的弟弟是个熊包,不能给他们申怨报仇,可惜……”
“废话少说,让我办啥大事?”
“到娘娘山“治业”(雇请给人报仇)把姓黄的横了,你敢吗?”黑暗中,张群那双小眼里露出难以琢磨的目光。
“这……”
“怎么,害怕了?不愿去也不勉强,只当我白说,算了吧。”
“这有何难,别说一个黄天虎,就是坐地龙也扯毬蛋。”
“好样的,有种!”张群一伸大拇指道,“老弟能除掉这只吃人的‘虎’,也算为咱豫西绿林里除去一害,我和白大哥只等给你摆酒庆贺了……”
“郜永成——等一下!”两人说话功夫,身后的暗夜里又跑来一条汉子,汉子气喘吁吁地奔到他俩面前,递过一个小包裹道:“这是白大哥送给永成兄弟的衣物盘缠。”
当郜永成去接包裹时,汉子手一扬道:“呶,你看这是什么?”
“枪?!”永成和张群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汉子抚摸着枪,连声夸赞道:“这可是杆好枪——大十响啊!一次能连发十颗子弹,是白大哥打姚店铺时缴获老财主郑虎家的,只此一杆,极为罕见,连杜大驾杆杆内都没有,白大哥视为至宝。白大哥有话,送给你权作见面之礼,事成之后,愿与你焚香磕头,拜为金兰,日后蹚到哪一步,他是老大,你就是老二。”
永成接枪在手,不停地摩挲着,翻转着,仔细端详。这杆枪放在手中倒也不太重,小巧玲珑,枪托光滑如玉,枪筒有中指般粗细,风吹有音,钢性极好,寒光森森。他颠来倒去,左摸右看,爱不释手。多年的轮子活儿磨砺了他强健的体魄,大哥春成二哥秋成当初拉杆蹚起来时,他也见过他们的枪,那都是啥呀,笨炮的笨炮,鸟铳的鸟铳,净是些装火药用麻秆点的家伙,怎能与这杆枪相比。这管儿,这把儿,还有扳机,真是精致极了,老实说,这是他平生遇到的最好的一杆枪。在这乱世里,枪是男人的梦,枪是男人的胆,枪更是男人的命!有了这杆枪,别说上娘娘山,就是上刀山,闯虎穴,下油锅,肝脑涂地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