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嘴馋爱吃冰糖,家里的吃尽了,便去丁老太家讨。
丁老太是个五保户,有六个女儿,但都已远嫁,只剩她一人常年寡居于一间旧窑洞。刚嫁,女儿们想娘,披星荷月也要回娘家陪娘住一晚上。往后,女儿们各自操持家务,想娘的心纵使翻山越岭,人却不能说回就回。更多的时候,她们只寄些东西给丁老太。点心、饼干、糖水罐头总是少不了的。当然,还有整块整块亮晶晶的白冰糖。点心和饼干总放不住,丁老太又少牙,便早早施舍给平日里照应她的邻人们。冰糖横竖能放得住,也能含嘴里解闷儿,丁老太攒下了好几罐头瓶,捂在炕角大红色的板箱里。我老扒在丁老太院墙的一处豁口上喊“太太,太太,给我吃个糖。”太太是按村里人的辈分叫,并不和我家沾亲带故。我若喊得细声细气,丁老太根本听不见。丁老太耳朵背,得高声大嗓多喊几遍。于是,我用填满黑垢的指甲抠着墙皮,似一只打鸣公鸡喊呀喊。终于,窑洞上两扇发白的木门在一对生锈铜门环古老而又沧桑的哀叹声中缓缓开来。丁老太总是先稍稍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照,见是我,便拄着拐棍驼腰塌背从门里颤巍巍挪出来。窑门前是三节断石桥,经岁月打磨,已变得突兀不平。丁老太裹脚,走路踩着莲花碎步。每次下桥时,我都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生怕她一个趔趄趴在光秃秃的土院里。那时候,我对死亡本身怀有敬意。这大概是送亡人的哭声、道场的神秘、以及唢呐的哀吟与香炉烛火日夜的铺排使然。我老担心丁老太会像一颗肥皂泡突然消失掉。或者说,我担心丁老太怀里甚至板箱里的冰糖会突然消失掉。丁老太腰间总藏有一方手绢。出门时,一粒粒白冰糖被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在手绢里,俨然白花花的碎银。等不急手绢的四角被丁老太慢腾腾掀开,我早已溜下墙头,将一张稚嫩小手掌心向上,自然而又胆怯地展在丁老太面前,仿佛一片嫩叶在祈求雨露或阳光。丁老太通常会往我跟前凑几步,把拐杖立腰间,继而展示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掀开手绢,再抓起一小撮碎冰糖刚要撒我手心,手却猛然顿在半空里,最后笑眯眯再撮回一半去。即便如此,我贪婪的舌头似缝纫针般快速有力地扎动起那半掬碎冰糖来。在我大快朵颐的当儿,伴着“呜呜”的唤声,丁老太用她砂纸般的手,在我的头和脸上肆意打磨开来。丁老太当时的面部表情曾在我脑海里几度盘旋,若真要把它拓在纸上,使它轮廓清晰可辨,却困难如同揭示一个迷底或复原一幅痕迹模糊的千年岩画。但我终究无法忘记那只手。一只不停战栗的手。手背青筋蜿蜒、黑色斑点密布,仿佛垂在槁木枝头的一片枯叶。一片枯叶不停地打磨一颗鲜活头颅,恍若一位已故至亲可怜而又温暖的灵魂与我再次对话。那一刻,我的眼睛倏然明亮,仿佛看到一位同样身材佝偻、单手战栗、拄着榆木拐杖的小脚老太。我贪婪的舌头居然因此停顿了数秒,好像对一位至亲的“复活”表示尊敬非要这样不可。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身体单薄如同一张软纸。大人根本不指望我帮什么忙,只叮嘱我在家老实呆着,莫要到处害人添麻烦。铁门锁得住院里的四季,却锁不住贪吃的心思。冰糖、白糖、黑糖、麦乳精买回来没几天就被我们兄妹扫荡一空。大人去地里干活,我大着胆子从铁门的栅栏缝里缩骨而出。丁老太虽然是五保户,拢火做饭、煨炕取暖都要自己动手。上山挑水,丁老太自己可干不动。丁老太缸里的水一部分是邻人挑的,一部分是顽皮孩子们抬回来的。大人帮忙是可怜丁老太,孩子们却顾着一张嘴。为吃上整块冰糖,我也曾打过好几回替周老太抬水的主意。一整块冰糖哎,丁老太怎么可能轻易舍给我呢?丁老太的挑水桶是用竹片箍的,圆拱拱的,像个大肚酒汉。若我和别人抬,人家走前面,我走后面,大肚酒汉直挺挺吊在当中央,挡我看路,这样就很容易栽跟头,而我呢,偏不喜欢走前面。山泉水生山里,回村的路陡立险绝,似从天而降的瀑布,走前面定要吃亏。有好几回,我看见丁老太用块干净白布揩一只陶罐。陶罐质地细腻,周身光润,罐口有两只对称的圆耳,耳中有不规则的方孔。当时只觉得那种陶罐家家皆有,能让猪拱,能让鸡啄,甚至能当尿壶,再普通不过。现在想来,那只陶罐背后也许隐藏着一段感人的传奇故事,绝非寻常之物。我那时候见识短浅,不经思想,总觉得世上的事往大来说,就是吃饭睡觉,往小来说还是吃饭睡觉,除此之外,就是各种莫名的冲动。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冲动对丁老太说“太太,把罐儿给我,我帮你背趟水去。”我说“背”而不说“提”或“抬”,是因为那只罐看起来大小适中,立我身后简直就是量身定制的小背篓。丁老太颤栗的手似一把枯扇左右摆动比划,嘴里“呜呜”有语,眼睛蚂蚁寻食般在我瘦身板上来回游荡。我很快便明白,她拒绝了我。这倒没怎么伤着我的自尊心。说实话,自尊心是否与生俱来,我还真没怎么思谋过,何况当时,我根本不知它为何物。那天夜里,窗外月色如水。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棂凝望天空,满天的星斗犹如幽暗幕布上发光的白冰糖。大半个晚上,我像根得不到阳光爱抚的麦穗,显得萎靡不振,却睡意全无。我想,我在一条通往甜蜜城堡的路上彻底鬼迷了心窍。记不得是哪天,反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顶着毒辣的日头在丁老太院里翻起了跟头。我甩开膀子像秦腔里的武生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但屁股大都着了地,绝对算不上十分漂亮。可以肯定的是,我在一个顽固、小气的老太面前着实炫足了小男子汉的力量。我甚至将墙外的半块土砖一口气搬到院墙的豁口处,竟表现出毫不费力的样子。如此一来,我不仅展示了自己可能成为一名武生的天赋,而且,我或许将会沦为一个出色的搬运工。我在院里大动干戈,丁老太则端坐在一棵大杏树底下,手摇蒲扇,眼睛半眯着。或许是被我撇脚的演技折服,或许是叫我挠她后背的痒痒,没多大功夫,丁老太眉眼一抬,摆动蒲扇笑眯眯唤我过去。 丁老太指挥着我,从窑洞一只发黄的木箱里翻出根细尼龙绳来,穿在陶罐两只耳上。她不放心,又俯身紧了紧绳扣。头顶王冠,必承其重。从我背起陶罐的那一刻起,不同物种的命运便和我热烈地交织在了一起。我背着陶罐,嘴里吹着响哨,脚踢趟土在村里的大街小道上招摇走过。这种张狂行径若换成一头骡子或一匹马并没什么稀奇,偏巧是平日里不怎么若眼的小子。这在当时的村里引起了不小轰动。小孩们浪涌扁舟围着我,大人们则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抛来啧啧称叹。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丁老太顽固的心,却被一个黄口小儿软化。我上山时,日头正狠命晒着大地。汗珠从我脖颈落石般往下滚。我感到胸口发闷,眼前星花乱绕。周边草丛里燃烧着的死亡气息几乎要将我吞没。但当我抬头,看到阳光宛若一粒粒耀眼夺目的冰糖大大方方砸向我的脸庞时,我的脚步又矫健了起来。我在甜水泉边整整打了一下午盹,等泉水漫过罐口时,已日近黄昏。我吮了几口泉水然后背起陶罐往回走。上山容易下山难。脚步每下沉一步,尼龙绳蛇一样往下蹿一节,陶罐也跟着下坠。但我一点也不敢松手。我的自信支撑着倔强,伸出舌头舔舔嘴,继续往村口挪去。进门时,我看见丁老太依旧手摇蒲扇端坐在那棵杏树底下。只半天的功夫,熟透的杏子滚满了半个院子。我浑身湿漉漉的像一棵刚从湿地里揪出的水萝卜,手里提着一根水绳和几片碎陶。丁老太望见我狼狈的样子时,除了一声叹息以外,别无表情。现在想想,那时的丁老太似乎已得神谕,隐约感知到了陶罐将沦为尘埃的命运。丁老太到底赏没赏给我一颗大块冰糖,这一点我的确忘却了。许是岁月的长河里得失过于频繁,一颗冰糖带给记忆细胞的刺激不够疼痛罢了。但我记得那天的傍晚异常安静。平日里狗狂躁的吠声、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货郎把太阳喊下山的最后一次叫卖声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丁老太。没过多久,哑巴丁老太便无常了。
陈伟一,八零后,法学学士。文学、书法爱好者。以纯文学忠实拥趸而自居,以着三两字为乐趣。现为内蒙古哈伦能源热电厂电网专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