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山文学】郭锦系||那晚的明月(外一篇)(散文)

那晚的明月(外一篇)
作者:郭锦系
    主编:非   
那几天,我感到焦躁不安,心中的那个欲望像团火在烧,灼得我浑身难受。
 “啊!美丽的姑娘/你紫红的脸多像一朵玫瑰/你的黑眼睛像潭深水/我愿沉溺其中/你笑起来稍向右上歪斜的嘴/蛰得我心里发疼……什么时候才能捧起你的脸,长吻那浪漫的长虹……”日记本上这几句拙劣的情诗,真实地记录了我烈火般的情感。这姑娘是我童年时的伙伴,在分别了多年以后,我们又重逢了。
我日里夜里盘算着,得制造个机会向她表白。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下午,我故意在苗圃林场的山坳里呆得很迟。我知道她迟迟不见我出来,一定会来找我的。果然,在夏日黄昏的草木气息里,她踏着令我心跳的韵致来到我身边。当我颤抖着向她说出了那句话时,她显得很平静,说:“我们是不可能。我是对你很好,可那……”我脑海里“嗡”的一声响,整个大脑一下子一片空白。她接着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勉强回过神来。
“……我帮你爸妈做事,是因为你不在家里,他们太累了。我也愿为你做任何事。可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再说,我们绝对不可能的,我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像一只毒蝎狠狠地在我的心上又蜇了一针,使我在疼痛里警觉过来:我内心深处一直躲避的一点,终于被她说出来了——我其实曾经理智地考虑着我和她的差距——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一个演绎着刘巧珍高加林悲剧的年代。一个吃上国粮的青年和一个农村姑娘在社会地位上的差距是明摆着的——可是我这些天心里晃动的只是她美丽的脸庞和年轻姑娘特有的风韵。我其实对她是多么的不负责任。我其实是多么的卑鄙!
我不知道怎样和她一起回到村里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吃的晚饭。我只是很机械地完成着这一切,内心被可怕的绝望和对自己严厉的自责折磨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我独住的小阁楼的黑暗里,在长久忧伤带来的疲惫里迷迷糊糊入了睡……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了,周围一片寂静。东窗、南窗外的天空,明亮得有如白昼。我拿把靠椅坐到西面的小阳台上。一轮皎洁的圆月静静地挂在蓝蓝的天空中。天空蓝得那么明净,甚至连一缕纤云也看不见,甚至连星星也不敢用力地眨眼。整个世界静静地沐浴在水银似的月光中。天空下,瓦片的黑,水泥板顶的灰,村庄周围山的黛青,都看得清清楚楚。
静静地凝望着皎皎明月和碧海青天,我的耳边响起了弘一法师临终的偈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好一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我反复默念着,心中渐渐澄明起来,一种圣洁的情感充满了我的内心。是啊,我为什么不能无所欲求地爱着她呢?能够天天看到她,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做事,能够光明正大地关心她,呵护她,难道不是我最大的福分吗?我心里渐渐得到纯洁的感情所带来的喜悦了。
我永远记着那一夜,记着那一夜的一空明月,记着那一夜我心灵受到的天光沐浴。那一夜是一九八六年农历七月十七日。那年我十九岁。“我的欲望很多,我的哭泣也很可怜,但你永远用坚决的拒绝来拯救我,这刚强的慈悲已经紧密地交织在我的生命里。你使我一天一天地更配领受你自动的简单伟大的赐予——这天空和光明,这躯体和生命与心灵,把我从极欲的危险中拯救了出来。你不断地拒绝我,从软弱动摇的欲望的危险中拯救了我,使我一天一天地更配得你完全的接纳。”
青山枯水——赞美山记行
赞美山是我们村子最西面的大山。我童年的乐园——苗圃林场就紧挨在它的脚底下。记忆中,每到下午我想知道个大概时间,就会用手在额前搭个小凉棚,眯着眼,望望西斜的太阳离赞美山顶还有多长距离。因此,这座山对于童年的我是那么亲切,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心目中的“圣山”。晴朗的日子里,它在蓝天下巍巍耸立的身影,令我崇拜不已;雨天里,它在云雾间扑朔迷离的面容,使我遐想连翩。记得母亲第一次带我上山时,我惊讶于它山顶的平坦、广阔与美丽:一座里面有很多人在做茶、在说笑的大房子,后边是一片田野,水田里水光映天,旱地间茶树墨绿,其间有条小河正哗哗啦啦流着;房子的左边是宽阔的草地,牛群正甩着尾巴吃草;房子的右边有个湖,湖边柳枝依依,桃花泛红,香蕉叶子青红相间,这一切倒映在湖面,组成了一幅色彩缤纷的画,只有当鱼儿游出水面,才暂时弄皱了这美丽的画面;湖的下边是一级级的梯田,田里茶树正油绿喜人;房前山坡下就是一条清凌凌、活泼泼的山溪。那天我站在房前往下看时,溪边刚好有几个披着瀑布般湿头发的姑娘,在嬉戏打闹。她们的唇红齿白、她们的苗条灵动、她们的爱娇亲密……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听大人说,这里是村里的林果队园地,这里出产的山茶,远近闻名。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我已有三十多年没再上去了。年前和同村的主坤(他年轻时曾在赞美山顶采过茶)、添义约定上去看看,直到今日才成行。从前通往山上的路,不知消失在开发区的哪间厂房底下了。我们决定从山下石窟的边缘爬上去。三个人各找了根较粗的干树枝当拐杖,艰难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在灌木丛和及腰的苜蓿等杂草间寻路前行。
在谈笑间披荆斩棘前进。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枇杷林前。忽然听见鹅叫狗吠声。主坤说这是我同学德全的果园,我就大喊几声德全的名字。果然,他从枝叶间冒出头来。老同学相见分外亲,寒暄几句后,我们说明来意。约定下山再来喝茶后,我们就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条大路。主坤说这是几年前县里出资开掘的环山腰公路。我发现公路的另一边齐刷刷的都是桉树!——我童年时代最喜爱的一种树!洁白修长的树干,少女秀发般温柔飘逸的叶子。整株树亭亭玉立、不枝不蔓、气韵脱俗!我欣赏着、赞叹着,陶醉在被美突然击中的美好瞬间。恍惚间,我觉得眼前站着一群白裙青衫的少女,在骄傲地炫耀着青春的美丽姿颜。
沿着公路走一会儿,往左下方一看,就看见一角残垣断壁。“林果队的队部”到了!我们走下公路,来到废屋旁。昔日常有人进进出出、里面总是欢声笑语的大屋,只剩下了半截前后墙,中间长满荆棘和旱芦苇,后墙几乎被荆棘和各种攀援植物罩住,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断壁。我们看着,感慨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无情。坐在旧门坎上照了几张相之后,我们继续往前来到弃屋的东面。那个湖的轮廓还在,只是已长满了枯黄的旱苇。我想只要擦根火柴,这里马上会变成火塘。湖边的柳树、桃树等已不见踪影,只有几棵枝干已枯的龙眼树。湖下边层层梯田,依然长着墨绿的茶树。这是最能让我找回记忆的景物。站在那块从前每次来必定上去的大黑石上俯瞰,家乡的山川景物,一览无余。记忆中的满目青山、处处田园不见了。目之所及,都是高楼、厂区。
往回走,走到旧门前,我突然想起昔日那条清凌凌、活泼泼的山溪,可眼前只剩下一带略比周围低陷的谷地,除了一些乱石就是丛生的荒草,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这里曾经是“跳波自相溅”的山溪!我忽然想起童年记忆中,那几个披着瀑布般湿发在溪边嬉戏的姑娘,心里一阵刺痛。
“为什么会连一滴水也没有呢?”我非常愤怒。主坤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都是种速生桉害的!这片地还是我们村子的,但后面的山全部被一个外村人买去种速生桉了!我们再往后面走,你就会明白了!”
我们又走上刚才的那条环山腰公路,往后山走去。走了二十几分钟,目之所及,都是桉树!我们走到一块隆起的地方,主坤指着前面说:“以前那里有一条山溪,两边都是肥沃的水田,种水稻都不怎么需要施肥。再上去就是菜园,一年四季,蔬菜应有尽有!最高的地方都辟成茶园。那时候我们采茶采累了,都会来山溪里先捧口水喝,再掬一把洗脸,常常是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就站在溪中互相泼起水来……”从他那仍沉浸在往日回忆的笑意中,我似乎听见了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看见小伙子们健美的身姿。我童年的记忆又一幕幕浮上脑海……可是,眼前却一滴水也没有!面前这一片洁白挺秀、我过去十分钟爱的桉树,竟是毁灭水源的罪魁祸首!——而水,却是一座山的灵性之所在!
我们又继续走了一二十分钟,眼前所看到的也还是连绵无尽的桉林,我们觉得再走下去会很单调乏味,就决定下山去德全处喝茶聊天。
进入德全的枇杷园,在听到鹅叫的同时,我们闻到了呛人的臭味。等见到那几只大鹅时,我们都捂着鼻子笑了,没见过这么丑的白鹅!从脖子到胸脯到屁股,都夹杂着黑色的粪便,怪不得那么臭!背上的毛,枯草般黄,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白鹅形象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枇杷树萎缩得像干瘪的老头。我知道这又是没水造成的。坐定之后,德全给我们煮水泡茶。我问他怎么会在这么个旱得快要冒烟的地方种果?他说十五年前来这开荒时,门前一条山溪四季流水不断,可是自从八、九年前山上全种上速生桉后,水源就逐渐枯竭了。“枇杷园已经好几年没浇上水了,如果没碰上下雨天,连化肥都施不下去。”德全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已经连续两年了,卖枇杷的钱刚好付肥料和药水,如果要雇工,就会倒贴。今年要是再没挣钱,就把果园丢了,下广东打工干脆些!”我们都替他惋惜、难过,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当初开山种果时,怎么想得到他的果园,会毁于一种和果树没相干的桉树林呢?!
告别了德全,我们沿着上山的路线返回。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声鸟叫!我才猛然想起,在山上走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都没听过一声鸟鸣,更不用说看见过一只飞鸟了!满目青山,却不见一只鸟!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他俩,他们才恍然大悟似地说:“对啊,刚才怎么都没注意到呢?”我又说:“我又仔细一想,我们走过那么大片的桉树林,都不见有其他的树种,连矮灌木丛也没有一处!”他们略一回忆,都点点头。添义略有所思之后,说:“怪不得有人说桉树不仅是‘抽水机’‘抽肥机’,还是‘霸王树’。别的树跟它在一起,是活不了的!没有杂树,没有了生物的多样性,许多动物就没有了食物链,就不能在这里安家落户了,怪不得连只鸟也看不见!再想想我们在山上走好几个小时了,不仅没见过鸟,也没见过其他的动物!”的确是这样!满山的树林里,如果除去我们的谈话声,竟然是死寂的!没有鸟的欢语,没有花的飘香,没有小动物的腾跃,甚至连水的影子也见不到!在这树影婆娑、绿意葱茏的美丽外表下,掩盖着的竟是一个生命的禁区、一个人间的地狱!
想到这里,那满目青山令我害怕了。童年记忆中那少女般娉婷雅致的桉树,此刻变成了扼杀其他树种、驱逐各种动物的面目狰狞的恶魔!
今天,本来是满怀憧憬的故地重游,却变成了一连串的沉重和痛心疾首。唉!
         2018年正月初五
                                插图/网络
作者
简介
郭锦系,已过知天命而心有不甘,属猴而无灵猴之机敏。有空常读书,有感即几笔记下,但少敷衍成文。故写作之乐,多存于构思、想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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