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6日 星期二 第A13版:月光城
师娘是一种身体纤细的绿色蜻蜓,孩子们打小人见人爱。
在皖西南连绵的崇山峻岭中,僻静的山沟水溪边,闲适地生活着师娘这种温文尔雅的小动物。大人们带着敬意的称呼,孩子们充满好奇的心思,加上师娘特有的灵动气息,使得大别山南麓的乡村山野弥漫着一种淡雅的书卷气。
师娘头上顶着一对清澈小圆眼,纤细的腰身翻转自如,墨绿色底子上随意缀挂着几颗黑点子的长裙。轻柔的羽翅上,黑的漆黑,透明的淡色花纹隐隐约约,细针般的腿脚一如勾画了了的小楷笔画。微风轻拂,师娘微微扇动着羽翅,如同一位举止高雅的女子在水边轻摇慢舞。
夏天的太阳总像早晨吃多了红辣椒,半上午就把那些令人发烫的气息都毫无保留地呵吐出来。树叶、禾苗和山风仿佛都沾满上这些热辣辣的味道。太阳长长的舌头舔在几个小男孩小女孩发亮的额上,胖乎乎的脸上,甚至是鱼骨般瘦瘦的脊背上,舔得他们的皮肤辣兮兮地烧,细丝丝地痛。
摸下石阶,溜进藤蔓缠顶的小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溪边的石阶随处可见,一般都是单个的石块垒就。石面常年清洁如洗。树荫在石阶上移动得很慢,以至于同一块石头都能分辨出清凉的一半和滚烫的另一半。
走下石阶,树荫下一阵清凉。几双白藕似的小腿探进溪水,一股痒兮兮的清凉自脚板透到心底。下水快了的,说不准还会打几个冷颤。溪水透明、柔软、黏稠,围绕着藕腿亲热地打着转转,久别的朋友一般。
溪石边,沙滩上,生长着东一簇西一簇碧绿的菖蒲。菖蒲的清香顺着风飘,顺着水淌,时淡时浓。淡的时候引得几只小鼻子伸长脖子去慢慢闻吸,浓的时候又仿佛让人有点晕眩。
缠树而上的木麻藤,席地而卧的苦菜藤,四方透亮的懒麻丝,毛茸茸的葛藤,还有根部盘曲枝上茂盛的猕猴桃藤,三三两两在藕腿们头顶自行编织夏日的凉篷。偶尔滴漏下来的几点阳光,也都被那一层层的藤叶筛滤去急躁的性格。阳光变成淡黄的圆点落在青石上,黄沙上,尖尖的草叶上,宽大的野白薯卷起的叶边上,然后又掉进水底,都是淡淡的凉。
与三五只师娘不期而遇,藕腿们的脸上漾起一阵阵红扑扑的兴奋。师娘们喜爱清凉、芳香和宁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清冽的水面上,师娘们轻轻地扇动着翅膀,静静地飞着,悬停着,陶醉着。
她们也是在这绿荫下乘凉吧?
偶尔阵风吹过,旁边的一只两只被吹离了队伍。不过,很快,拐个弯,她们又悄悄飞回到风头上,慢慢退回原来的位置。就像奏过一支恬淡的小插曲,抑或水面上一朵小水花溅起微波,一晃,又都恢复了原样。
没有一只小手想捕捉她们,就连想打扰她们的念头都没有。
有时候,几个光滑的小脑袋趴在溪边,半边脸贴着石头,斜斜地瞟着师娘在水面上微微擅动的纤纤倒影。他们一边瞟着,一边叽里咕噜地讨论着什么。有时候会心地点头,有时候却争得面红耳赤。那股沉浸其中的认真劲儿,独自构成一个小小的世界。旁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却乐此不疲。小脑袋们一瞟就是大半天,哪怕半边脸都弄成花脸猫,自己一点也不觉得麻不觉得痛。
找来细长的干树枝或草茎,轻轻伸到师娘的身下,让它们歇歇脚,也是藕腿们最喜欢的游戏。飞累了的师娘也常常停歇在这些树枝上,接受藕腿们的好意。轻轻移动树枝,师娘们并不飞走,藕腿们也就心满意足。师娘在谁的树枝上停留的时间长,仿佛谁获得师娘的眷顾就多,就会赢得同伴们目光中更浓更深的艳羡。
歇脚后飞走的师娘很快又会飞回来,稚嫩的小手又举着树枝草茎轻轻递过去,期待着师娘的再次停留。没有腰酸的时候,也没有手臂发麻的时候。
当然,藕腿们最急迫的,还是从蜘蛛网上解救师娘。如果能解救一只师娘,藕腿们的心情仿佛就会伴随着师娘款款地飞得很久。然而,有时候师娘纤弱的身躯或翅膀会粘在枝杈间的蜘蛛网上,这时候,任凭一双双笨拙的小手再怎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将其解救。看着师娘一阵阵无力而徒劳的挣扎,藕腿们心急如焚。
实在无能为力,藕腿们只能眼看着蜘蛛网上无助的师娘,沉默中掩饰
着痛惜,心情就像飘飞的蜘蛛丝,拖得老长老长,甚至长到晚上的梦里。
蜘蛛在藕腿们的眼里就是坏东西,但是藕腿们却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它们的晦气。蜘蛛虽然坏,但它们不也常吃令人讨厌的苍蝇、蚊子和飞蛾么?
山野的孩子对“师娘”这个词的理解,应始于与师娘这种蜻蜓的亲密接触吧。在以后求学的日子里,在要求严厉的先生背后,师娘永远温柔慈爱,高雅可敬。孟宪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