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手镯
我看着镜子中的她,俨然不是人间的女子,好像在云端,分外地薄凉。—— 雪小禅
2009年,一个周末的黄昏,披一身雪色刚进家门,就听到八十三岁高龄的外婆摔断了大腿骨的消息,在明亮的雕花壁灯下,母亲正在细细讲述整个事情的过程。我侧着头,沉默着看向年逾六旬的母亲,她整个的神态已愈来愈像极了外婆,那个曾经手捏碎花瓷碗、唱着小曲的妙龄女子,如今也已两鬓染霜了。我便一时悲郁了起来,这个人,是我的母亲,而她的母亲,还要在人生的暮年忍受着剧痛,感觉到母亲的心痛和无奈后,我的心也开始疼了起来。
是不是每个女子都曾有如花的昨日呢?曾经看到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面目俊俏,还有一丝英气,浓眉,秀目,嘴角似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在旧时的人家里,已算得上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外婆从小家境贫寒,母亲是个哑巴,不得已,才将正值芳龄的外婆嫁给了整整大她十一岁的外公,贫贱夫妻,百事俱哀,在斑驳苍白的岁月里,我一直无法想象这个女子是如何在冷水中一点点把手指浸泡得僵硬,那双曾绣出百鸟朝凤的手是如何在烟火雾气中被侵蚀得改变了颜色......
2006年,九十二岁的外公在一场暴雪降临后的第二天溘然长逝,母亲将一直寡言的外婆接到身边小住,那一天,也是在日光灯下,我坐在外婆身边,轻轻端起她那泛着古铜色的手掌。——这只手,分明就是一层松弛的皮包裹着一付骨架,我在抚摸中,心里却一下子失了魂,只因为我一路轻抚上去,只见那瘦弱的手臂上,生生挂着一只雕琢得无比精美的银色手镯,深深浅浅的花纹中,像是凝聚着即将被岁月镂空的旧日时光......轻轻地,我挽开袖角,把自己的手腕伸向外婆,我的腕上,也挂着一只相似的银手镯,外婆见了就笑着覆过身来,低下头,仔细地端详我的镯子,她说:“你的手镯比我的亮多了,我这一辈子,就是喜欢各式各样的镯子。”
她把我的手摊在她的手心之上,我的手也瘦,却细嫩,却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只因为在心底里藏了一份很深的寂寞,这一生,早已明了,人生不过一场戏,偶一回头,满城灯火已黄昏,外婆说,我已经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吗?我的外婆,她的一生,从来都是凄凉向内,繁华向外。一个女人,把所有的坚强和韧性都裸露在外,任由它去迎接风霜雨雪,却把一份寒凉悄悄隐于内心,而天下的女子,是不是一旦做了母亲,便都是如此了呢?
那一日,转身之间,泪已潸然,只是因为在那一刻,我想到母亲的手臂上,也有一副同样的银色手镯。
那个夜晚,星光很冷,而月色怆然,与爱人携手走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一隅,他轻声地问:“你冷吗?明天我们去看看外婆吧!”轻轻地,把手蜷在他的掌心,只听得四周的风声像极了一场人生大戏的寂然散场,白日里,女主角千娇百媚,燕语莺声;夜晚,却似一个古装女子,茕然独立于夜幕之下,我只含泪,只想那个苍老的女子,——我的外婆的最后人生。
四周且静,静得无声,不由得让我想起雪小禅也这样说过:“再回首,已过小半生,韶华中,只听到有人在唱:未开言不由我珠泪滚滚......”
半晌,且笑着问他:亲爱的,什么叫簪花一笑?他不答,只是在黑暗里,把我那只带了银镯的手握得紧紧,让我觉得痛了。
图: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