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国教授的思考:学术批评的一招一式都是符合礼节的套路
作者:伍国
美国阿勒根尼自由文理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来源:“思想潮”
从事学术工作的人之间如何更好地进行学术批评?这似乎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有时候也不是小事,因为学术需要评价,批评,学者也需要相处,共同砥砺切磋。这个问题也确实有探讨的必要。我对唐小兵教授在《学术批评的潜规则》一文中提出的批评和思考是完全赞同的。
我有个至今印象深刻的个人经历。在读博士的时候,有一次去康奈尔大学参加一次以研究生为主的东亚研究会议。会议邀请的嘉宾是已故的阿里夫 德里克教授,我们那个组的评论人是一个年轻的助教,美国人,他以鲁迅研究为领域,主攻《野草》,那时博士论文还未出书。
在会议之前,这位年轻学者给我们这个组的成员发来一封群邮。他在邮件里说,我对你们每个人的论文都有批评,但是这些批评意见我会以邮件的形式私下提出,在会上我不会说出任何批评意见,只会说肯定的评价。
我当时可以说有几分触动,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有原则,但同时会为人着想的厚道学人,或许因为自己也刚毕业不久,能想到照顾年轻学子的那点自尊心。当然,作为受邀而来担任评论人的教授,即使当众批评和质疑发表论文的博士生,似乎也无可厚非,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德里克教授则全程十分安静,除了作主旨演讲以外,也没有针对任何一篇论文进行任何批评,大多数时间都在倾听,茶叙时闲聊,即使我当时的那篇论文过后自己都觉得汗颜,他也只是在临别握手的时候非常和蔼地微笑着,略带调侃地点了一句。
工作以后,有一次去参加了一个大型会议,刚好我的一个美国同事也去了。他也到了我的会场,虽然他的领域和中国无关,恐怕一生也不曾去听过有关中国的会议讨论。
在这里,我们一干华人学者的评论人也是一位较资深的华人同行。在全部议程结束以后,我的美国同事很好奇地问:那位(华裔)评论人,他非常有权威吗?我说,这个,可能也不能完全说是大权威人物。
我正在想他为什么这么问,同事即追问:那为什么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在指导和训诫你们这几个发表论文的人?我完全想不到在我看起来很自然的评论人的评论(哪怕是有点长辈善意提点后辈的意思),在一个不熟悉东方文化的美国历史学家看来竟是显得居高临下,不太恰当。
这让我想到,在我所参加的学术会议中,确实,一般来说,美国学者在提问和质疑的时候显得非常礼貌和谨慎。
有一次会议,坐在听众中的濮德培教授发言明显是不赞同我的一个视角,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却是非常谦和及客气的。他当时提出的意见我至今也记得。
一些资深美国学者在这种场合遇到较年轻的博士生或者刚入职的年轻助教,一般会关切地问问在做什么研究,说一些鼓励的话,力图不让对方感到压力。在我的经历中,有的人,例如史景迁,艾尔曼,还会责无旁贷地推荐自己认为值得关注的一些专著和学者名字。
我在一次普林斯顿大学的会议上,见到史学家艾尔曼在茶叙的时候遭遇一个来自中国国内的非历史专业研究生的问题,非要说历史研究其实很主观的。他也是一脸平静,不紧不慢地用中文沉吟着说,“不是完全客观的,但也不是完全主观的”,仿佛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美国学者极少对讨论问题的人摆出“你怎么问出这种问题”,“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态度。这大概和美国课堂上“没有一个问题是愚蠢的问题”的信条有关。
与此相比,在国内参加一些学术活动的时候,发现一些权威的同行似乎更喜欢给发言的人来个劈头盖脸的“当头棒喝”,仿佛一顿杀威棒。
固然,学术观点不必隐瞒,但这种毫不顾及发言人(特别是明显年轻和资浅的人)感受的做法,非要让人当场认错,汗不敢出的做派似乎也有改进的必要。
在美国的学术会议上,除了评论人和台下观众以外,同组的人之间通常不会在当场相互交锋,最多在正式议程结束以后进行私下交流,一般也就是互相请求阅读对方论文的全本,而在国内,并非评论人的同组学者之间也有人自认权威,加入对另一名参会者“当头棒喝”,甚至语带讥讽的例子。这些做法虽然耿直有余,但就显得风度略微欠缺了。
这种过于严苛的气氛难免造成在学术场合资深者大胆“放炮”,资浅者不敢说话的情形。我甚至怀疑,中国传统的流行文化臆想中的武林大会,华山论剑,高手过招之类因素也渗透进了学界,造成学人下意识,但其实是不必要地有一种在众人围观下争霸打擂,一招制敌的心态。
随着“武侠文化”在当代中国文化中逐渐衰落,过时,年轻一代学人身上可能会越来越少这种江湖气。
对学术会议的目的的定义也是影响其气氛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参加过的绝大多数的在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地举办的学术会议通常都只要求申请者提交一个250英文单词的摘要,并以此作为遴选的基础,而不要求与会者提交完整长度的论文供严格审核。
这也说明,按国际学界通行的做法,一篇论文能否能会议选中,不在于是否在几千个单词的文章中写得如何扎实(这是期刊选稿看重的),而仅在于是否能通过这短短250个单词的摘要让会议组织者感到有新意,能引发与会者会中和会后的交流讨论,因而值得选入。
换句话说,不在于解决了什么问题,而在于提出了什么问题。在这样宽松的期待下,学术会议的目的一般就限于友好交流,而不会变成 “批斗会”。
也正因为学术会议的主要目的是就正在进行中的研究进行交流,分享未必成熟的观点的场合,表达又是口头的,而且每个人的发言时间都受到限制,不可能把问题讲透。
在某种意义上,学术会议其实也就是一个社交场合。在这种情况下,非要来个剑拔弩张的驳斥和挑战确实是不太必要的。
更何况,一个发言人受到批评以后,限于报告的时间和双方现实存在的地位和年纪差异,即使不同意也很难进行充分的辩驳,这对被批评者无疑是不公平的。
不过,当美国学者对投稿进行匿名评审的时候,可能就是另一副面孔。可能不少人都有过被英文匿名评审贬斥得要“怀疑人生”的经历。一旦不是面对面批评,而是隔着匿名的铠甲,美国人的言语就可能变得肆无忌惮。
这可能和美国文化有关:在美国的社会生活中,一般来说人们都尽量避免面对面的冲突和不愉快。有时恐怕宁愿沉默,或者私下一对一交流,也不愿当众给对方一个让人下不来台的“严厉驳斥”。但在匿名评审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顾忌,因而有的评论可能会非常直率甚至尖刻。
对期刊投稿当然和向会议宣读论文有所不同,因为这是前者是经过作者本人修改而且已经完稿的完整长度论文,一旦评审通过,就要正式面对诸多同行,也代表了这家杂志的学术声誉,应邀审稿的人当然会审慎和严格得多,负面意见自然也会毫不留情地爆发出来。
假定一个匿名审稿人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已经听过一篇论文,而且也觉得还行,等到在盲审中详细读了全文以后,完全可能把这篇文章完全拒绝掉,甚至哪怕从内容上已经知道对方其实是自己的一位朋友---我就做过这样的评审。由于我代表的是期刊以及个人的标准,所做出的决定只基于纯粹的学术判断,和私谊无关。
另外,期刊对论文的评审和出版社对学术书籍的评审都允许作者对批评进行充分回应,特别是那种有出版潜力但又收到不少意见建议的文稿。
有时出版社编辑还会善意地提醒作者,在回应的时候要注意语气(tone),态度要理智客观,千万不要显得不高兴或者过度自我防卫。
在这种时候,作者需要表现得谦虚和尊重,并采纳了评审人(一般是2-3人)的多数意见。即使有所不赞同,也必须是在慎重考虑之后,有理有据而且礼貌地提出。
另外,匿名的书面批评只发生在作者,编者,和评审者之间,有较大的私密性,而会议上或一场学术报告上的公开批评就会把质疑公开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方面给报告者带来难堪,一方面批评者自己的意见也未必就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作者又难以自辩,反而容易显得批评者武断草率。这或许也是美国学者在公开场合不轻易“放炮”的原因。
然而,无论语调尖刻不尖刻,英文学界的匿名评审一般言之有物,会确切地指出问题所在,拒绝也拒绝得明明白白,理由充分,如果要求修改,修改意见也是详实的,还会推荐一些作者没有足够重视的相关著作。详细和虚心地阅读审读意见是作者提高自己的认识,加强论证,修正观点,增加史料,乃至纠正一些用词和语法错误的良机。
英美学术刊物的匿名评审是不付费的,纯粹是一种对学术社群的贡献,进行评审的人一般把受邀作评审看作一种同行间对专业能力的肯定。
有的刊物会提供给评审者一份固定的表格,把被审查的文章分成拒绝,修改后再投稿,和直接接受。我感觉绝大多数的论文是不会立刻被接收的,因为评审的人总能挑出一些问题和毛病。
有一次,剑桥大学的英文刊物《现代亚洲研究》(Modern Asian Studies)找我做评审,在邀约的邮件中还特地强调该刊对投稿的录用率比较低,并提供了具体的百分比数字,暗示审稿者适当从严,提高标准。
我读了以后确实觉得文章有一定的潜力,注意到了过去的研究忽略了一个历史时段,但在立论和资料使用上也有很多欠缺,决定采用鼓励作者修改再投稿的一档,并为这篇论文写了三页左右的评审意见,也指出了一些作者有所忽略的前人著作和未及深入的地方,乃至这些书中哪些地方可以重读。
考虑到自己被也曾被评论得怀疑人生,就特意注意语调不要过于严苛,事实上这篇评审写成了自己对这个领域的研究的一些看法总结,当然希望作者也能在修改的时候认真考虑。
在为另一个刊物作的评审中,我把自己所知道的相关原始资料数据库全部告诉作者,希望作者能善加使用。
在进行这类评审的时候,和攥写学术书评一样,都是先扬后抑,先肯定再批评。当然,学术书评的对象是已经出版的著作,缺点通常不那么多。在英文书评攥写的惯例中,通常肯定的部分占绝大多数篇幅,如果有意见,比如哪些资料似乎可以更多地使用等等,只在最后结尾的时候点到为止地提一下。
在英文学界,对否定和批判性的书评是极为慎重,一般不太发表的。我想这可能也和前述的学术会议的气氛类似。既然都是实名写作,严词批判多多少少会破坏同行间交流的气氛,造成不必要的不愉快。
另外,我也赞同一位匿名论者最近在一个海外网站提出的观点:“专门寻找别人有价值的观点才是正确的治学方法。”学人对同行著作的阅读,还是应该留意正面的贡献和启发性,并从中学习,而不是一味挑剔苛评是否完美。我自己曾写过负面的书评,现在回头反思也觉得是失当和不公允的。
当然,不批判并不等于一味吹捧。一篇好的书评在于实实在在地概述出一本书的特色和贡献,凸显其独到之处。在美国,一般的写法是要进行总体介绍,然后逐章概述,最后收尾,因此,受邀评书的人如若空泛地吹捧几句,也会让人感觉不够专业。
有时也会有些小插曲。受邀评书和匿名审稿一样,常常只是期刊送到学人眼前的一份活,评者和作者未必认识。
我的导师陆德芙的书虽然得到了卫周安颇为正面的书评,但在何伟亚写的书评里,评价虽然不错,但居然把她的名字都错写成了另一个——姓是对的,名字成了另一个美国常见的女名。陆德芙后来自我解嘲地说,看来他实在是讨厌我的书。后来刊物专门为此发了个更正。
当然,美国有着长期稳定的现代学术研究环境和氛围,学人之间如何开会,如何交流,如何评议,如何回应,在不同的场合怎么做,一招一式都有一些固定的,默契的,符合礼节的套路,但这些还是值得留意和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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